【當代散文】小令/第一杯茶

图/达姆

阿嬷的姊姊的儿子。论辈分,我要叫阿伯,阿伯的年纪跟我父亲差不多,他们的当兵期有前后重叠一些。

我还很小的时候,印象最深的就是,阿公很爱喝茶;每次去阿公家,阿公都在泡茶。年纪还小的我,也曾经傻乎乎坐在茶桌前,接过阿公泡的每一杯茶;只记得,每一次喝到的都是浓厚金黄的苦涩味,但我并不明白,阿公为什么那么喜欢喝茶。

大学毕业前,阿公过世。一年过去,我结束在外地的学业,返回台北。因缘际会下,进入紫藤庐工作;常常遇到茶馆的前辈们,好奇问我:怎么会想来茶馆工作呀?是喜欢茶吗?还是以后想要自己开茶馆?那时候的我,回溯自己至今为止的人生,喝到的第一杯茶的因缘,就是来自阿公泡的茶。

每当这样回答,就会发现有很多茶馆同事,也都是家里有人喜欢喝茶,而因此有了自小接触到茶的机会。

但刚进茶馆的我,什么都不懂,也不敢轻易说自己喜欢什么茶,只是喜欢大家围绕着茶桌,一起喝茶谈天的气氛。我以为我跟茶的缘分,就只来自阿公;没想到,十年过去,早已离开茶馆,也在这段漫长时间中,接触到各种不同性质的工作,但有一天,才从家人闲聊的话题中,知道阿嬷那边的亲戚,直到疫情的几年前,都似乎还有人在种茶、做茶。

我长这么大到三十几岁的人了,才第一次知道家族有人可能还在种茶、做茶,更别说自己年轻时进茶馆工作、开始爱上喝茶,却将近十年的日子里,从来都不知道家族有亲戚在种茶。

我着急追问,为什么我不知道;家族里的人,居然还有亲戚在种茶。但我当初进茶馆工作的时候,都没有人告诉我;想喝茶或更认识茶的话,可以去找谁。

当我疑惑问父亲,为什么都没有告诉我;父亲用一种比我更疑惑的表情看我,不知道他的意思是:原来你不知道吗?或是,为什么要告诉你?

结果,父亲说,跟阿嬷那边的亲戚太久没联络了,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在做,所以没有特别说。

我不敢过分要求太多,因父亲觉得亲戚彼此间很少走动,有些讯息还未知,会找机会再帮我问问。等了几个月,我厚着脸皮,又婉转提醒父亲,是否有机会可以前往拜访;父亲叫我再等等。

又等了再等。最后,我忍不住拜托父亲,或许给我电话,我自己打过去联络看看也可以。

不久,父亲终于来讯息告诉我,已经约好时间,准备上山拜访阿伯——

父亲一开始提到的地名,我都没有听过;从小到大,知道的只有乌来、石碇或坪林,但阿嬷那边的亲戚们的生活范围至小格头、水底寮。原本种茶的是姨婆的丈夫,后来传给儿子,就是我要叫阿伯的那位,阿伯的茶园,以及生活和工作的地方,就在水底寮。

在父亲的陪同下,我们一起前往水底寮的那天,天气非常好。

一进到阿伯家,简单寒暄过,把我介绍给阿伯后,父亲就开始跟阿伯两人用流利飞快的台语叙旧。我在一旁猛点头,阿伯偶尔用台语问我简单的问题,我都一直点头,不久,阿伯才忽然意识到什么,用国语问我听不听得懂台语,父亲用台语帮我回答:听得懂啦,不太会说。

我听了,还是只有点头的分。

阿伯一开始先泡了一般的文山包种,接着,又特别泡了少量采收的珍贵冬片,给我和父亲尝鲜,接近中午前,我们一起到阿伯的茶园去走走看看。

茶园有好几区,有些整片在休耕;有些是刚刚才新种下去的一区茶树苗;有些则正进入冬季的休眠期,待春茶时期采收。

站在山坡上的茶树丛中,稍微弯腰,就能看到土壤处有施加过的米糠与麦麸,作为有机肥料。

我尝试观察茶树,但不知道该怎么看;眼前的红玉正在发新叶,阿伯笑着摘一些给我们闻,满是扑鼻的甜香,阿伯说今年冬天暖,茶树被搞糊涂了,现在就开始发新芽。

也聊到今年的冬季有比较多的降雨天数,一下雨,原本该是做冬茶的时节,结果整个坪林都没有办法采收做茶,一旦错过最适合的时间点,茶园就容易损失惨重。但中南部雨量少,天气较好,影响没那么大;即便是今年遇上暖冬,中南部的高山茶因为海拔够,也不太会被暖冬的温度影响。

有学过一点看风水的父亲,在茶园中,忽然观察起坐向,随后跟阿伯聊到茶园的方位。阿伯说茶园的坐向主要看冬天的时候有没有太阳,关乎到茶的品质,阿伯的茶园是东北向,说是还可以。

当初是因为阿伯的父亲做茶辛苦,但是已经培养起顾客群,阿伯在接手之后,继续维持以前的老客户,尽管如此,阿伯觉得说到底,想做茶还是要有兴趣,阿伯提醒,做茶没有兴趣,很容易就会放弃,尤其茶叶关乎到天地人的配合,人只占了其中一部分,当初就是看到自己的父亲做得很辛苦,才会想坚持留下来继续做茶。我问,怎么辛苦呢?

阿伯说,做茶要抢时间,压力很大,就算用机器采收,省掉人力,但做茶还是会到两三天没办法睡觉。「所以要跟茶的感情非常好,当成自己儿子那样在顾。」不然做茶很容易做到精神乱掉,因为太累了。

炒茶也是,阿伯补充,炒茶要炒到听到声音,就知道炒的茶该倒出来了,这就是功夫。

我忽然想起,当初在上茶课,教我泡茶功夫的茶道老师,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当我们泡茶的经验够多的时候,会有能力泡茶泡到一个境界;就是一听到茶汤倒出来的瞬间的声音,你就立刻知道这泡茶好不好喝、有没有泡好,或是泡坏。这就是功夫。」

我想,也许不管任何功夫,接触得够精细到极致的程度,都能有机会体验,接近「耳根圆通」的修行吧。

说到修行,阿伯说,学茶还是要回到不偏激;因为关于茶的一切,不管再怎么会讲,其实都是在讲人的内心;做茶的人,内心要平衡,不能执着;尤其不能执着味道,因为茶是自然的产品。

中午左右,我们便离开茶园,结束此次的拜访。

回程路上,我一上车就忍不住问父亲:「阿伯以前的体型就是这样吗?很粗壮,感觉好像阿公。」

父亲听了似乎有点困惑,重复跟我确认:「很像阿公?」

我说对呀,「就是那种有点壮硕的感觉,好像阿公以前的身材,也是那种宽阔厚实的样子。」

父亲静静听着。

车上的我跟父亲,偶尔交谈几句;没说话的时候,我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但我想起阿公;不断想起阿公,以及第一次喝到茶的滋味,和今天喝到的茶的滋味;不论茶的好坏,重点是,他们都带给我同一种感觉,就是亲切的滋味——茶汤不是只是茶汤,还有血脉的连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