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里尼一百岁

义大利电影大师 费里尼Federico Fellini, 1920-1993图片提供/金马影展执委会

月亮的声音》The Voice of the Moon, 1990图片提供/金马影展执委会

小牛》I vitelloni, 1953图片提供/金马影展执委会

《费里尼的剪贴簿》Fellini's Intervista, 1987图片提供/金马影展执委会

大路》La strada, 1954图片提供/金马影展执委会

1993年费里尼亲自领取了奥斯卡终身成就奖,坐在台下演员太太玛西娜泪流满面,那是典礼史上最动人时刻之一。同年10月31日,就在与玛西娜结婚五十周年的隔一天,费里尼与世长辞。

今年是义大利电影大师费里尼(Federico Fellini,1920-1993)的百岁冥诞,金马经典影展将以「费里尼100」(Fellini 100)为题,完整放映他执导的24部电影。

费里尼1920年1月20日出生在靠海的里米尼,1939年迁居罗马,据说他进过罗马大学法学院,但可能没上过几堂课,反倒以讽刺漫画与文笔建立名声。从帮演员朋友捉刀写台词、编广播剧而结识妻子茱丽叶塔玛西娜(Giulietta Masina)、到加入新写实主义开山经典《不设防城市》(Rome, Open City,1945)的编剧行列声名大噪,这才专心于电影。

1950年代:超越新写实主义

1950年他和拉图亚达(Alberto Lattuada)合导《卖艺春秋》(The Lights of Variety),两位导演的妻子也分饰主、配角,有趣的是本片后来因费里尼的关系而水涨船高,好事者却急于争论谁对影片的功劳较大。1952年的《白酋长》(The White Sheik)他总算自立门户,这个让人误以为充满异国情调的片名,其实是一对新婚夫妻迷失罗马的故事,白酋长也是个虚有其表的登徒子,倒是只出现一场戏的妓女卡比莉亚,日后衍生成另一部片,也成了费里尼与演员妻子的经典之一。

严格说来,费里尼前两部作品并未获得真正成功。直到《小牛》(I vitelloni, 1953)在威尼斯影展赢得银狮奖,甚至发行海外,费里尼的导演才华终于得到肯定。这部电影刻划几个无所事事的狐群狗党,却又神采飞扬,被认为带有几分自传色彩,也是费里尼自承少数愿意重看的作品,当时却被部分遵行新写实主义的批评者视为一种「变节」,殊不知这是他「超越」的先声。面对这种迂腐,他干脆在集锦式电影《城市爱情故事》(Love in the City, 1953)执导的〈婚姻介绍所〉小小讽刺了一下。

《大路》(La strada, 1954)、《骗子》(Il bidone, 1955)、《卡比莉亚之夜》(Nights of Cabiria,1957)为他的导演生涯带来一波高峰,尤其是《大路》的洁索米娜和《卡比莉亚之夜》的同名女主角这两个皆由玛西娜主演的角色,不可思议地创造了既边缘又纯真的主人翁。正如法国理论家巴赞所言:「他的写实主义始终是个人化的……费里尼神奇且富有诗意地重新安排了世界。」

再回想《大路》最后那个狠心抛弃洁索米娜的大力士哭倒沙滩的摄影机运动,以及《卡比莉亚之夜》女主角从万念俱灰到破涕而笑的场面调度,不正是抛开表象的真实,把观众引入到一个更高的境界吗?现在看来不仅具备永恒性,也预告更激烈的突破即将引爆。

1960年代:梦比现实还真

1960年,费里尼的《生活的甜蜜》(La dolce vita)和安东尼奥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的《情事》(L’Avventura)沸腾了坎城影展,也宣告义大利电影,不,是整个电影史,进入到新的阶段。

除了金棕榈添威,费里尼对浪荡男女的大胆刻画,让叙事相当复杂的《生活的甜蜜》一方面备受教会抨击,另方面却激起群众朝圣的欲望。当时民众连自备板凳都想看的热潮,甚至成为杰米(Pietro Germi)的喜剧电影义大利式离婚》(Divorce Italian Style,1961)中的情节。而费里尼也在《三艳嬉春》(Boccaccio’70, 1962)嘲讽了当时甚嚣尘上的禁欲与审查。

压力随着成功而来,匪夷所思的是他把「一个不知道要怎么拍电影的导演」和当时他作品产量的数字结合成《八又二分之一》(1963)。影片中的导演肠枯思竭,现实中的他却破茧而出;费里尼从对现实生活的拟真,转而对个人内在的想像世界做出尽情的挖掘。就连妻子玛西娜复出银幕的《鬼迷茱丽叶》(Juliet of the Spirits, 1965)在刻画怀疑丈夫出轨的女主角时,那些光怪陆离的幻想,都远比抓奸或摊牌有趣得太多。

费里尼来到人生的巅峰了吗?舆论开始把他作品里的豪华场面和他个人的生活混为一谈,国税局则摩拳擦掌、关切他的财务状况,被他在电影讽刺的狗仔小报忙着捕风捉影,而他原本想拍的《马斯托纳之旅》却胎死腹中。甚至在1967年初,费里尼被送进了医院。

如同他在自传里提到的:「和死神擦肩而过让我体会到一件事,那就是我多么地想活!」先牛刀小试在《勾魂摄魄》(Spirits of the Dead, 1968)形塑出史无前例的死神形貌后,他跃入《爱情神话》(Fellini’s Satyricon,1969)那个平均寿命只有二十七岁的古罗马时代,意不在简化或浓缩,反而纵横在原着的断简残编中,重塑出一部宛如发生在过去的科幻片,又再震撼影坛。

费里尼没被自己的功成名就所招来的质疑和伤害给击倒,终究成为一个对人类想像力的历史更来得有兴趣的电影说书人

1970年代:不是有名,而是传奇

费里尼喜欢小丑,以及擅把马戏团精神导入成作品里的救赎,向为影迷所津津乐道。对他而言,担任《小丑》(The Clowns,1970)的导演,或许就是他无法真正从事这行的补偿。

其实早在《导演笔记》(Fellini: A Director’s Notebook,1969),费里尼就已经把纪录片和剧情片的界线给模糊化了。《小丑》如此,《罗马风情画》(Fellini’s Roma,1972)更是。关于后者,他仿佛是开启了两千年前但保存完整的罗马封印,在它们化为尘土之前,以摄影机保存下来;同时又直视好比综艺秀的现代日常,将它们揉捏成一种难以断言的崭新文体。

然后他在以家乡为背景的《阿玛珂德》(Amarcord, 1973)臻至化境。就像他创造了片名「Amarcord」这个字一样,本片表达回忆的手法看似随兴,实则巧夺天工。客观的说书人自然而然就成为故事里的一份子,虚假的人工造景也可以唤出真实的感动。对费里尼而言,真正的故乡里米尼,是存在他心底的那个,他既然把它给带走了,也就没必要把大队人马带到故事的发生地拍摄。而这部深情款款却不为所困的作品,标示了费里尼另一个高峰。

他要追寻的,是那种介于虚构与非虚构之间的叙事。因此从传奇人物或真人真事得来的灵感,也必须改编成一个原型故事。例如饱受争议的《卡萨诺瓦》(Fellini’s Casanova, 1976)到他手里,传说中的情圣只是个心灵残缺的造爱机器。不过他可能没料到自己和长期的配乐搭档尼诺罗塔(Nino Rita)最后合作的《乐队排演》(Orchestra Rehearsal, 1978)会被视为一次政治表态,而引来评论与政客不停对号入座。其实若要比较他电影对政治的指涉,《阿玛珂德》对法西斯政权早就有掷地有声的诠释了。

只怪此时的费里尼,已不只是有名的导演,还是个传奇人物。人们的期待,困住的不知道是观众,还是创作者?费里尼制造了云朵,也只能自己吹散它了。

1980年代:延伸。后设。无尽

费里尼在《八又二分之一》曾让男主角带领我们进入那个被婆婆妈妈用胸脯温暖的童年,以及众色美女环绕称王的绮想里。而《女人城》(The City of Women,1980)显然就是后者的延伸与放大,身为影史上最能把形上给具象的导演,他深知诚实坦露欲望的后遗症,却又把女性主义政治正确对他的剑拔弩张拿来自嘲,至此其作品的后设意味也愈形浓厚。

到了《扬帆》(The Ship Sails On,1983),他索性在电影城的五号摄影棚搭起船舺,拿塑胶布做成大海,美丽的落日自然也是画上去的。甚至到结尾的时候,费里尼干脆露出拍片现场和摄影机背后的他。

电影本来就是场魔术表演,然而戏假却可以情真,譬如要不是有《舞国》(Ginger & Fred,1986),我们怎能看到玛西娜与马斯楚安尼的世纪合体?谁能相信费里尼电影中最重要的两位演员竟然首度同片演出?只是没想到影片致敬的好莱坞明星「金姐」(Ginger Rogers)竟然蠢到想跟他们提告。有些时候,想像确实比回忆要美好一点。

费里尼在八O年代最杰出的作品应该要属《费里尼的剪贴簿》(Fellini’s Intervista, 1987),本片把《生活的甜蜜》、《八又二分之一》、《导演笔记》、《罗马风情画》、《阿玛珂德》消化得干净俐落,却又充满感情与亲和力。老先生悠游自在摆脱形式的束缚,却又有情地摭拾创作(人生)路上的难忘风景,把一个小品拍出集大成的气势和格局。即使到他最后一部电影《月亮的声音》(The Voice of the Moon, 1990),都要出乎我们意料,潇洒地走在前面。

1993年费里尼亲自领取了奥斯卡终身成就奖,坐在台下的演员太太玛西娜泪流满面,那是典礼史上最动人的时刻之一。同年10月31日,就在与玛西娜结婚五十周年的隔一天,费里尼与世长辞。五个月后,玛西娜也离开了。然而他们的电影持续启发着不同时代不同地区的影人及影迷,今天看来依旧纯稚、前卫、意想不到而且趣味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