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纳百川》想我那个年代的教官们(林保淳)
新竹中学庆祝100周年校庆。(取自柯建铭脸书)
或许是我向来都是比较中规中矩的学生,也或许是因为我身体不便的原因,更或许我就读的新竹中学向来以「自由」而闻名,我对「教官」这一种「军教合一」身份的人,不但不会讨厌,甚至还因经常受到他们的帮忙,而充满着感怀之心。
新竹中学真的是一所非常特殊的高中,当年我就学的时候,校门大敞,任何时间都是出入无禁的,校门口有一家小店,无论何时,总可以看到一些同学去购买吃食、日用品,从来没有「教官」会来干涉。记得高一的时候,上杨良平老师的生物课,实验教室就在校园最外侧,第三四节的课程,同学不免会感到饥饿,便常由值日生代为收费,一人一元,擡着饭笼,到小店去买馒头,有时候连杨老师都会说帮我也买一颗,然后师生共飨馒头餐,其乐融融。值日生偶尔会遇到教官,只须打一声招呼,根本就不会有任何阻拦。
学校后面,正是著名的十八尖山,山脚隐藏着许多日据时代的佛碑,高二的历史老师余勃,常在下午最后一节课的时候,让我们野放山中,各自寻宝探秘,然后就顺着十八尖山的山路,自行回家。教官见到,也只是含笑默许而已。
初上竹中,我看到军服毕挺、威武严肃的教官,多少是有点害怕的。当时父亲替我订制了一双铁鞋,我甚是不喜穿戴,假借住校的名义,就想规避父亲的监督。当时是二哥带我携着行李去住校的,父亲叮嘱着,务必将铁鞋带去。二哥是极晓得我不愿受羁畔的性格的,刻意拜托了当时管理宿舍的教官李鹏,一定要盯着我穿上铁鞋。李鹏教官身形魁梧高大,不怒而威,声音宏亮,立时给了我个下马威,要我乖乖听话。我当时真的是有点害怕的,一看到他,就忙不迭想躲开,生怕他会训斥处罚。但李鹏教官其实是个大而化之的人,从来不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偶尔遇到我,也是满脸和气、笑语温温的。
新竹中学的教官,主要职责是管理学生,从迟到早退、仪容整洁、抽烟跳舞,样样都要管。每天上午8点左右,总会见到有一位值勤教官带着几名纠察队,站在校门口鹄候,凡是迟到的同学,一一登录在册,大概三次迟到就会被记一个警告。当时被记警告可是相当大的一个污点,所以很多同学对此都啧有烦言。
我后来几年是通勤的,但身体不便,不敢与人挤车,所以都选择到校已是8点10分的16路公车,避免推挤。这辆公车乘客稀少,但总有几个睡过头、错过车的同学前来赶搭。这些同学其实多数是老面孔,每一下车,这些同学通常会争先恐后的帮我拿书包、拿丁字尺、图画纸,甚至抢拿我头上戴的大盘帽,前呼后拥的拉着我的手一起进校门。我在当时可以说是迟到的同学最受欢迎的好伙伴,因为教官只要看到是「帮助」我的,基于同学的「友爱」之情,通常都会网开一面,甚至竖起大拇指,夸赞一番,当然都能够逃过记册的「危机」。
新竹中学的教官,大抵都是如此具人情味。记得我高三那年,因为参加了新竹群益补习班,如果下学后转搭公车前往,是无论如何都赶不上第一节课的。因此,我大胆向教官陈情,是否能让我请同学用脚踏车载我去补习班。当年,据校规规定,「单车双载」是要记小过一支的,但教官体恤我的不便,不但破例允许,而且还特别叮嘱载我的同学,一路上务必小心照顾我。尽管我后来实在厌烦了补习班教学的方式,仅仅上了三周就「罢课」了,可那几次破例的容情,真的让我毕生难忘。
新竹中学的教官除了管理学生之外,还负责「军训」的课程。军训是必修课,除了偶而的出操、打靶之外,多数都是在课堂上讲授一些基本军人守则、生活规范、军事历史等内容。由于联考不考,多数同学也都视同赘疣,是不太听讲的。但这堂课是没有人敢跷课的,而且必须个个擡头挺胸、正襟危坐,课堂上一片静默,底下同学爱听不听,教官从来不管。当年有位叫廖洪的教官,身量矮小,但声音却宏亮无比,所讲的内容虽都是老生常谈,令人昏昏欲睡,但他还是鼓足声量,滔滔不绝,整个课室都回荡着他那中气十足的嘹亮音声,这点敬业精神是让我相当佩服的。
当时常听其他高中的同学批评他们学校的教官是如何如何严厉、霸道,不讲是非公理,尤其是一些教官会「强迫」学生加入国民党,凡是不肯加入的,就会随时被叫到教官室去训话,或是找碴。有很多学生之加入国民党,都是如此「被迫」的。这也是当年国民党让人最讨厌的地方。
教过我的教官,倒是从来不曾对我游说、施压过,反而是班导师余勃,见我迟迟不肯加入,还跟我面谈过两次,劝我务必要入党不可。但我对国民党向来没有好感,说什么都不管用,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从来未曾有过什么压力。
教官这一职分,后来被贬抑成「党国体制」的负面象征,原因可能是当时当教官的基本上都是外省籍的军人,又常以军人严厉的作风管理学校,但我高三的时候,已有明显的放宽,学校来了一个本省籍的教官,年纪轻轻的,却没有丝毫的军人架子,跟学生们经常打闹在一起,嘻笑怒骂,人缘非常好,我们都暱称他为「小教官」。但他没有教过我,只是在校园中偶尔会遇见,未曾开口面先笑,相当和蔼可亲。
进大学后,大学也是有教官的。大学的教官,以台大来说,除了教军训课外,其实基本上是不「管理」学生,而是以「服务」学生为主要职责的。我进大学后,系教官是李明俊女教官,高头大马,可能是山东女豪杰,对我是只有照顾,从来没有「管理」的;训导处的田教官,在我入学宿舍还没有着落的时候,帮我多方打听,终于在工学院的男6宿舍,替我张罗到一个住所,同时我当时领到「中国文学奖金」,也都是他一手替我安排各种相关验证、会面及领取手续的,他的热心诚恳,我到现在还是念念难忘。
教官被目为「党国余孽」之后,教官退出校园的呼声越来越高,也在后来作成决议,教官将成为台湾教育史上的遗迹了。其实我对此一直是不以为然的,教官以「管理」为主,虽个人宽严不一,评价参差,但总体而论,其实未必有如一般人所想像的「灌输」党国思想的机会,党国思想自有已被废止的「国父思想」课程在,可都不是教官有资格讲授的;至于军训课的教官,多数人都只是马耳东风一样,谁会去听他那一套浅薄的理论的?所以,我认为教官是被「污名化」的了,甚为其表不平。
据教育部的政策,2023年是教官退出校园的大限,2030年全面清除。一个学校,需不需要有负责管理学校治安或秩序的人员?如果有需要,应由怎样的人担任最适合?其实是有相当大的讨论空间的。在民进党主导之下,教官退出校园已成消除党国体制的最后一道障碍,这也无可厚非。但是,近日蔡英文居然就在大限期满之前,又突然抛出一个「教官应不应该退出校园」的质疑,就难免令人颠倒错乱了起来。如果要重新启用教官,那是不是应该先洗刷长久以来被污名化的教官身份?
或许我是比较中规中矩的学生,也从来不曾被教官无理训斥或严厉管束过,因此我对高中、大学时的教官,都只有感念之心,而无丝毫的怨怼。在此,我对新竹中学、台湾大学曾经教过我、照顾我的教官,敬表我由衷的感谢。(作者为退休大学教授)※以上言论不代表旺中媒体集团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