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蘭事】搶救黑彼得?

荷兰的圣尼可拉斯庆典由圣尼可拉斯乘汽船抵达荷兰展开序幕,一个白人大老板带领着一群黑皮肤仆役,你说这像不像奴隶时代的景象? 摄影/陈宛萱

出门旅行一个月回到荷兰,打开塞得满满的信箱,最上面的一封写着:「抢救黑彼得!」啊,没错,我想起来了,11月约莫就是每年黑彼得争议白热化的时候,随着圣尼可拉斯节越来越近,荷兰人又要面对到底要不要改变黑彼得传统的难题。今年黑彼得的情势尤其险峻,因为连联合国也发表声明指出黑彼得是带有种族歧视色彩的传统。

当11月16日圣尼可拉斯乘坐着汽船抵达豪达(Gouda),原本应该是欢欣鼓舞的儿童盛事却演变成警民冲突。反黑彼得的示威群众因为不遵照主办单位指示只在特定地点示威,遭到警察逮捕,冲突的画面吓坏了不少前去迎接圣尼可拉斯的小朋友。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荷兰不是最重视宽容、平等与自由的国家吗?怎么会有这么种族歧视的传统?在我们讨论这个问题之前,或许先花点时间介绍一下这个荷兰最有特色的庆典之一:圣尼可拉斯节。圣尼可拉斯诞生于西元三世纪的米拉(今日的土耳其),以乐善好施闻名,也被视为是儿童的守护者。约末从15世纪开始,荷兰便有庆祝圣尼可拉斯生日的庆典活动,虽然类似的传统在中欧拥有更长远的历史,荷兰人庆祝圣尼可拉斯节的热情却远胜于其他国家,规模也越办越大。

不过老实说,黑彼得的确很受欢迎,有时候甚至远胜过圣尼可拉斯,但庆典中丑角人物受到欢迎,不代表他们得到了任何尊重,他们始终就是圣尼可拉斯身边笨手笨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黑(人)彼得。 摄影/陈宛萱

这个原本与烂醉胡闹的狂欢节差不多的节目,在近代逐渐演变为专为儿童举办的庆典。现代荷兰圣尼可拉斯庆典开始于十一月中,住在西班牙的圣尼可拉斯会搭着汽船抵达荷兰,这个被称为「intocht」(入境)的庆典由各城市轮流举办,通常由圣尼可拉斯骑著白马率领一群助手黑彼得游行市街,黑彼得则负责分派糖果、耍把戏、逗小朋友。经过几个礼拜明察暗访在笔记本记下谁乖谁不乖后,就是12月5日圣尼可拉斯之夜的精彩大结局了,乖的小朋友可以拿到礼物,坏的小朋友则会被黑彼得塞到麻袋里,带到西班牙做苦工。

圣尼可拉斯庆典除了是中欧与低地国地区的传统,从红袍红帽、白发白胡子的圣尼可拉斯身上,也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与起源自美国纽约(前荷兰殖民地)的圣诞老人之间的关系,不同之处在于圣尼可拉斯的帮手是一群穿着中世纪学徒装扮、戴着金耳环、涂红嘴唇的黑皮肤「彼得」,圣诞老人的帮手则是一群小矮人。

但其实不论是黑彼得还是小矮人,其实都是从中世纪圣尼可拉斯降服恶魔、将牠挂上锁链收做助手的传说而来,就像奥地利山区村落今日在圣尼可拉斯之夜还有恶魔(krampus)游行,羊角兽身的怪物横行街道吓唬小朋友,警惕他们要当乖小孩。这些民间传说的用意,无疑是一手拿鞭、一手拿糖,让小孩子别惹麻烦、乖乖听话。然而随着理性主义思维的普及,人们扬弃了超自然的恐吓,拥抱理性的神恩,阴险捣蛋的矮人变成了可爱的好帮手,而挂着锁链的黑恶魔则变成了……摩尔人黑彼得!!

夺得2008年荷兰童书大奖的绘本《圣尼可拉斯》(Sinterklaas, 2007, by Charlotte Dematons)刻画了汽船上黑彼得与圣尼可拉斯为即将到来的节庆忙碌奔波的样子,却让人联想起十八世纪刻画奴隶船内惨状的版画。 (翻拍自《圣尼可拉斯》)

黑彼得首度出场,是在荷兰教育家与作家Jan Schenkman所着的绘本《圣尼可拉斯与他的帮手》(St. Nicolaas en zijn Knecht, 1850)里,他漆黑的面容与鲜红的肥厚嘴唇,正是当时舞台表演用来描绘非洲裔人种的「黑脸」(blackface),身上穿戴的金耳环、摩尔人装束,则是十九世纪流行的异国风情。我们不要忘记,荷兰是最晚终止奴隶制度的国家之一,《圣尼可拉斯与他的帮手》出版十三年后,荷兰的奴隶买卖才正式走到终点,但在部分殖民地奴隶仍被迫继续留在垦殖区工作,比如说在印尼Sumbawa地区,甚至到1910年奴隶才获得自由。

描绘奴隶船内景象的版画 /撷自荷兰历史网

如此也不难想像,为何当时的荷兰人对于一群黑皮肤员工服侍白人主人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们甚至用这个其乐融融的画面,美化了他们对远方垦殖区的想像。但荷兰素以惨酷虐奴闻名的垦殖区跟圣尼可拉斯的西班牙农庄可谓地狱与天堂,载满奴隶横越大西洋的死亡之旅,也跟圣尼可拉斯汽船上的欢快天差地远。即便如此,整个黑奴体制的框架还是清晰可见,不论荷兰人多年来如何努力为黑彼得传统解套(比如说他们不是奴隶,他们是「助手」、或「黑」彼得之所以黑,不是肤色,而是因为他们必须爬进烟囱到屋子里送礼物……),依然无法说服荷兰国土内的非洲裔居民与全世界其他国家的所有人。

为什么荷兰人会对黑彼得涉及的种族歧视问题这么缺乏敏感度呢?光是扮「黑脸」涂红嘴唇,早从上世纪六、七0年代的黑人平权运动以降,就被国际公认为种族歧视的符号。这一点连跟黑奴历史渊源不深的台湾企业都意识到了,连忙帮「黑人牙膏」这样的产品改头换面,将名称从「Darky」(意为「黑仔」)改为Darlie,拿掉歧视性的黑人脸孔换成较不具种族意义的头像。

一张足球国家队员在Twitter上贴的自拍照,居然吸引了大批带有种族歧视色彩的嘲笑言论,震惊了荷兰社会,而将他们与黑彼得类比,更显示荷兰人其实对黑彼得代表的歧视意味心知肚明。 (翻拍自网路)

荷兰人只是不断地强调他们多爱黑彼得,那些主张要废除黑彼得的人,「自己才是种族歧视者(歧视黑脸)」。他们还说,每个白小孩都恨不得自己是黑彼得,可以跟圣尼可拉斯一起旅行呢……好吧好吧,如果「黑彼得」真的没有种族歧视的意思,那他们怎么解释前阵子引起轩然大波的twitter,大批荷兰(白种)人嘲笑荷兰国家队的黑皮肤队员,先是说他们是「猴子队」,又问:「他们难道不必去豪达吗?」(指他们是「黑」彼得)。

传统上扮黑彼得必须用油墨抹黑脸,但这几年来因为黑彼得是否有种族歧视之嫌的争议,很多荷兰父母已经不再涂黑小朋友的脸,反倒是摩洛哥裔新移民对这套荷兰传统还兴高采烈地遵从着。只是这样「抹黑」黑皮肤族群,同样身为有色人种的他们难道不觉得唇亡齿寒吗? 摄影/陈宛萱

的确,荷兰实在不乏这种歧视他人以擡高自己的蠢货,也多的是隐形的种族歧视者,明明对有色人种有偏见,却隐藏在其他借口底下排斥他人。但这些人毕竟不是多数,却有91%以上的荷兰人赞成保留黑彼得,难道他们真的不在乎这会刺伤他人?他们又要怎么面对前荷兰殖民地人民的反对声浪?怎么面对自己在奴隶买卖历史中应该担负的罪责?

老实说,荷兰人真的是一个很不喜欢道歉、也不爱承担罪责的民族,「过去的就过去吧」、「我们这些几世代后不相关的人为什么要感到罪恶呢?」既然对这个历史罪责缺乏反省,也无怪乎他们对黑彼得唤起的黑奴记忆如此冷感。加上他们自以为非常地「宽容、平等与自由」,因此特别无法接受「歧视者」的批评。最可笑的例子是,当一个屡次发表歧视性言论的右派媒体人被反黑彼得运动发起者Quinsy Gario 批评为种族歧视者,他竟然向法院申告说自己被「歧视」了,也就是说他是因为自己的白皮肤才会被「歧视」为「种族歧视者」,还有比这个还荒谬的事情吗?

当这些人用孩子当挡箭牌,说「黑」彼得是荷兰重要的传统,他们忘记了传统是不断演变的,就像黑彼得其实是在1850年才进入庆典的历史。再者,难道孩子们真的会在意圣尼可拉斯助手的脸是黑的、还是红的紫的蓝的?黑彼得的例子让我们看见了,当一个民族回避历史,他们就会永远地活在否认的荒谬当中,即便是自认宽容与平等的荷兰人也不例外。

小朋友喜爱活泼逗趣的彼得,但是不是黑的,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摄影/陈宛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