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老做到死?馬克宏「延後退休年齡」為何引爆法國全境之怒

1月31日,在法国里昂参与罢工集会的消防人员。 图/法新社

虽然法国人民的抗议文化远近驰名,集会游行司空见惯,但这并非代表社会整体对于争议具有共识。然而今年面对政府企图推行的一系列退休制度改革,民众不满的声音格外地整齐。全国八个主要的总工会罕见地结盟,共同号召民众及各行各业响应动员。

2023年1月19日,法国各地总计有约200场抗议新退休制度的游行。主办单位估计总参与人数超过200万人(内政部的数字只有约112万人),将近1/3的公务员罢工,其中教职员的罢工率更高达七成。就连站在示威者对立面的警方和宪兵,也透过工会表达他们对政府的批评。1月31日第二波的抗争人数再创纪录,总工会(CGT)估算参与人数达到280万,光是巴黎就有50万人上街。预计2月7日与11日分别会有第三波及第四波动员。

无论以政府或民间的数据来看,这场动员都是30年来能量最高的抗争。在总统马克宏(Emmanuel Macron)政府诸多不受欢迎的政策当中,退休改革可以说是「名列前茅」。

为什么法国民众的反应如此强烈?新制度一旦施行,法国的法定退休年龄将延后两年,从目前的62岁逐渐提高到64岁。另一个是关于全额月退(约50%的平均劳动薪资)的领取条件:未来无论几岁开始工作,都必须扣缴达到43个劳动年度,才能拥有全额月退金。简单来说,法国人必须工作更久,才能享受他们的父母辈很早就能开始享受的退休生活。

任何对于法国文化有些了解的人都可以想像,要法国人多工作两年是多么难以接受的事。著名的讽刺画报《查理周报》(Charlie Hebdo)近期的周刊封面,就以向来的辛辣风格画出了法国民众的心声——手持铁锤的劳动者,即便已经全身躺进棺木,还得继续劳碌、为自己的安息敲下最后一根铁钉;另一期退休特刊的封面,则可看到拄着拐杖、行动不便的老先生、老太太,持续做着外送员的工作。

然而,进一步探讨背景就可以知道,这些看起来夸张的漫画,其实传达了某部分的真实。法国民众对于这项改革的不满,也并不是因为「不爱工作」的民族性。实情是,此一退休改革将许多阶级对立摊在阳光下,并且加剧了普遍民众内心的不公义感受。

马克宏政府主张,延后退休年龄是2022年竞选的核心政见,为了实践民主承诺,需要在任内完成改革。 图/路透社

法国南特大批民众上街抗议退休制度改革。 图/法新社

法国讽刺画报《查理周报》的两期封面。左图主题为老人持续作外送工作赚钱;右图为进棺木仍在劳动的劳动者,写着「持续工作直到最后」,劳动者回应,「这有什么难的!」 图/Twitter

▌法国退休改革的背景

法国的退休金制度建立于1945年,是整体社会安全制度当中重要的一环,其运作原理很简单——现时的劳动人口每个月从薪资当中提拨一笔钱,作为年长者的月退休金,未来当他们也年老时也会有年轻世代负担他们的生活;每一年的基金收入用于同年度的退休人口,透过世代之间的团结合作保障年长者、促进社会稳定。

依照不同的职业特性,法国目前有42个不同的退休体制,大致上可以分为三大类别——「普通退休制」适用于一般受薪阶级,约占88%的劳动人口;「自营与农业退休制」适用于各种自营商与农业人员;「特别退休制」对象主要为政府公务员,但也包含传统公营事业的员工,例如铁路、地铁、电力、瓦斯、矿业等,以及其他因为历史因素难以归类的部门(例如巴黎歌剧院、法兰西喜剧院、法国的中央银行Banque de France等)。

以上这些不同的退休体制,并非所有的法定退休年龄都是62岁。依照目前的规定,一些特殊职业例如警察、关务人员、清洁队员等由于高强度的体能要求,可以选择在52岁或57岁退休(依职业类别而定)。然而退休新法一旦过关,所有类别的法定退休年龄都将延后两年(除了极少数的例外),原本特别类可享的许多优惠也将以社会平等为名义而取消。政府如此一视同仁地大刀阔斧,也难怪会遭受不分领域的民众团结反抗。

为何要推动退休改革呢?政府的理由一点也不出乎意料:如果不改革,退休基金将严重亏损。事实上,每当政府试图删减公共事务支出时,其论调总是如出一辙,仿佛政府的责任仅在于计算经费与数字、在于「赚钱」而不在「花钱」,有十足的「企业家精神」。

政府也尝试以「世代正义」的观点说服大众:此刻不牺牲,将遗祸子孙。马克宏甚至在全国动员罢工前夕透过媒体暗示:这场由工会发起的抗争并不反映民众的真实想法,因此不可能会成功,因为他相信大部分的法国民众是「有责任感」的——即便所有民调都显示至少6成以上民众反对这项改革。

总统这番暗示反而更激怒反对的人民,对他们而言这就像是把制度问题怪罪给广大的劳动人口、将多元反对的声音视为「不负责任」。争议越演越烈,退休改革成为新年以来所有媒体不断讨论的议题。随着法国总理伯纳(Élisabeth Borne)逐步公告新法的改革项目,国会议员、工会、民间学者等也轮番抛出数据、逐一反驳。

新退休制度一旦施行,法定退休年龄将从62岁提高至64岁。 图/法新社

1月31日,在圣特拉斯堡示威游行前,所有工会、CGT、FO等等代表举行联合会议。图为铁路工会工人参与会议时的表决。 图/美联社

▌该几岁退休,由「数据」决定?

首先是关于退休基金即将负债的问题。政府的主要依据是退休金评估委员会(Conseil d’Orientation des retraites)的年度报告。该委员会每年根据劳力市场、经济走向、通货膨胀等的预估数据提出退休基金的未来营运分析,而根据其2022年的报告,目前的退休基金处于持平、甚至有盈余的状态,然而3至5年之后将进入为期大约25年的负债,评估每年将有150亿欧元的赤字。

然而,负债是一回事,如何看待负债是另一回事。尤其与社会保险相关、具有重大公益价值的事务,预算超支是常见的状况,且影响因素众多、是否真的构成问题也不能一概而论。退休金评估委员会的主席布拉(Pierre-Louis Bras)就指出,虽然目前预估会负债,然而未来一旦有显著的薪资涨幅,负债或许就不会发生;且即便会负债,也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这会导致严重的制度崩盘,因此重点还是看政府如何寻找其他财源来补足。

此话一出,随即遭受总理伯纳的批评,认为布拉的意见不够客观。然而政府又能如何证明自己的政策是真正「客观」的决定?经济学者哈傅(Gilles Raveaud)认为,政府强调负债数据只是为了恐吓人心,因为国家光是2022年就举债了1600亿欧元,为何退休基金的缺口不能同样透过政府预算、课税或其他财源来补足,而一定要由劳动力来承担呢?

可见退休基金亏损的症结点并不是一个数学问题,而是政治问题;客观的数据虽然是讨论基础,但数据本身无法代替政府作出政治决定。一旦以这样的方式思考,政府主张改革的「必要性」与「客观性」便不攻自破。

巴黎的抗议者与警察发生肢体冲突。 图/路透社

1月31日,群众集中于巴黎军事博物馆前抗议,左为埃菲尔铁塔。 图/美联社

▌新制隐含不平等的阶级、寿命与世代

最让人诟病的是,新制度表面上以消弭行业间的差距为方向,但实际执行后将产生社会不平等的冲击,因为社会安全制度的保障对于底层阶级的重要性,远比对其他中上阶级还大。

以一个出身中产阶级的年轻人为例,他的求学阶段通常比较长,可能有硕士学历或高等学校(Grande école)学历,当他开始工作时已经25岁,跟许多人一样进入银行、保险、或跨国企业担任管理职。以全额月退所要求的43个劳动年度来算,法定退休年龄是否延后对他没有太大影响,因为无论是62岁或64岁退休,他都无法拿到全额月退。

对他来说,他可以选择再工作几年以争取全额退休金,然而即使他选择即时退休,也不需要担心老年赡养问题,因为长年的薪资与财富管理已为他累积了一笔资产;资产越丰厚,对于退休金的依赖就越低。

这样的人一旦有其他的人生规划,很可能一达到法定年龄就马上办理退休,完全不会想再工作几年、追求全额月退。甚至有实证数据指出,在全球新冠疫情肆虐期间,美国与英国有大批的白领菁英阶级在达到法定年龄之前就退休,对于退休金似乎完全不眷恋。简而言之,对于中上阶层而言,退休新制带来的影响并不是那么严重。

相反地,中下阶层将承受的冲击却是很全面的。这些人的受教育程度通常较低,很早就开始工作,且往往是消耗体力的工作类型。因为薪资低,争取全额月退是必要选项,因此他们往往必须工作到法定年龄,且做足43个年度。

从这个角度来看,延后两年退休就像是要求他们多「赠送」两年的劳动力,才能享受原本旧制的福利。而且这两年并不是年轻力壮的两年,而是年老力衰的两年。对他们来说,退休开启的不是充满可能性的第三人生,而是充满病痛、勤跑医院的人生。

法国人口的平均寿命虽然有提升,但「健康寿命」却长期停留在约65岁。 图/新华社

1月26日,罢工的能源产业与码头工人聚集在圣纳泽尔港参与抗议。 图/路透社

为取得多数以通过退休改革,法国总理伯纳(Élisabeth Borne)正积极拉拢右派的政党共和党。 图/法新社

▌人活得越久,真的能工作越久吗?

政府不断地纪律喊话:因为现在的人活得更久,所以理当应该工作更久。然而根据统计,法国人口的平均寿命虽然有提升,但平均的「健康寿命」(日常生活与行动尚未有重大障碍的年龄)却长期停留在65岁左右。另一项资料显示,最富有与最贫穷人口两者之间的平均寿命相差了13年,且最贫穷的阶层中约有1/4的人活不过退休年龄。

综合社会阶层的光谱两端来看,退休年龄越往后延,中上层阶级越有可能提早退休,中下层阶级毫无选择地只能工作更久。因此,退休基金收入的主力将会更大程度地落在中下层民众身上,如此的改革,等于变相要求中下阶层为全体的亏损买单。

更大的问题是,采行这项措施是否保证能补足资金缺口?延后退休年龄短期会造成失业率提升,退休金支出虽然缩减,但失业保险金的支出也会增加。此外必须考虑职业伤害的医疗保险支出是否会随着工作年限延长而增加。事实上,退休制度只是整体社会安全制度的一环,各个环节之间都会相互影响。缩减退休制度保障,就是缩减国家对社会安全制度的总体支出。

左派团体也没有忘记,马克宏第一任期甫上任时果断地取消了富人税(l’impôt solidarité sur la fortune),然而这份大礼并没有使资本阶层更愿意投资或分享财富。如果重新课征富人税,加上追讨跨国企业海外帐户的非法逃税金额,或许退休制度的缺口就能够补足了。但政府并没有探讨这类方案的可行性,只一味地对资产阶级大方、对劳动阶级计较。

马克宏政府多次主张:由于延后退休年龄是2022年竞选总统时期的核心政见,为了实践民主承诺,有必要在任内完成此项改革。然而,当年的投票率为三十年来最低,且许多人仅是为了防堵极右派才投给马克宏,这点就连他自己也在胜选演说中承认,可见在法国的选举制度及脉络下,马克宏此政见的民主正当性是需要被打上问号的。

除此之外,当时他的选民主力是已退休的族群,退休改革已与他们无关,甚至还有许多人有享受到密特朗(François Mitterrand)担任总统时期所推出的60岁退休制,在世代光谱上属于得利最多的一群。可见,「实践民主承诺」的理由完全站不住脚,反而更凸显了世代不平等。

若新制通过,退休基金收入的主力将会更大程度地落在中下层民众身上,变相要求中下阶层为全体的亏损买单。 图/美联社

1月19日,约200万人上街参与各地抗议新退休制度的游行。 图/法新社

▌「自由」的各自表述

退休改革法案所引起的争议,归根结底仍然是一个传统的左右派问题。这牵涉到人们要的是一个公共的社会安全网,还是走向「自己人生自己负责」的路线、以私人的资本积累来保障晚年。这牵涉到人们如何思考「社会」、「平等」、以及「自由」。

自由究竟应该是「缓和各种结构冲击,不再需要为了生存而烦恼」的自由,还是「能够各凭本事,追求拥有比别人更多」的自由?往往,会支持第一个定义的,是因为他们连这种最基本的自由也没有;而会主张第二种的,则是因为他们已经拥有了第一种自由。

由于马克宏带领的政党「复兴党」(Renaissance,原名「共和国前进」République en marche)在国会并未取得过半席次,为了取得多数以通过退休改革,总理伯纳正积极拉拢主要的右派的共和党(Les Républicains),然而就连共和党也有部分议员不认同延后退休年龄的规定。国会当中各政党的反对声量是如此响亮,政府因此不排除再次祭出宪法49-3条,直接跳过国会审议强行通过法案。这么做恐怕会激起更大规模的民众抗争,相信政府一点也不想再经历第二次的黄背心运动。

不过根据最新消息,伯纳似乎找到了新的秘密武器——法国自第五共和以来从未被使用、也只有宪法学者才认识的宪法47-1条。依照该条,政府可以一方面将法案交由国民议会审议、展现民主风范,另一方面限制审议时间,若到期未审完法案就会直接送到参议院审议,最终的结果也同样会是会让法案通过。

在这种情势下,唯一能够使政府畏惧、阻挡法案通过的,只剩街头运动了。然而,即便法国人民拥有丰富的抗争经验、动员能量如此强大,这仍然会是场艰苦且希望渺茫的一战。

法国尼斯的抗议群众。 图/法新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