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成就之路 江振诚:每件事情只能有Plan A ,然后全力以赴
这是Wazaiii编辑第一次专访餐饮界大人物,从没做过这类专访的我紧张透了,除了把各种不同的餐饮纪录片一次看完,了解何谓「主厨的内心」,当然也希望自己能对「料理」能有更深刻的认识。
料理?主厨?怪了,Wazaiii不是时尚平台吗?怎么讲起了料理?或许这句话,能够解答。
时尚之于我们,艺术之于我们,料理之于我们,是否都是一种关于美的思维?
若将料理比喻为「旅程」,那么这位来自台湾,曾被《Elite Traveler》选为全球「未来10年15个最具影响力的厨师」、2018年亚洲五十最佳餐厅终身成就奖;成为史上横跨米其林、世界50大及全球百大名厨榜的唯一华人,江振诚,从士林出生,一路征战南法、新加坡、大阪、巴黎、台北……肯定是历经了一段有如极地超马般的远行。
若将烹饪比喻为「思考」,那么这位从盐(salt)、质(texture)、忆(memory)、纯粹(pure)、风土(terroir)、南法(south)、工艺(artisan)及独特(unique)八个切角,悟出独一无二料理真谛「八角哲学」的主厨André,肯定是为人所不能之苦后,将思考方式琢磨至超乎常人的理性,却同时华丽。
是什么迫使着江振诚不断前进,又是什么让他绝不回头?是什么让他不断付出,又是什么让他创作不息?不多说,看文章。
『「米其林星级料理」为什么令人为之景仰?当众人追寻米其林星等的加持时,为何您却坚持不「授星」?』
「料理其实没有差别。我从做料理到现在,从来没有比过赛,我也不觉得米其林星等是一件非要不可的事情,只是当你觉得它很重要,它就会很重要,但是当你没有这件事情的时候,It’s not the end of the world(并不是世界末日)。对于不授星这件事我有我的原因,第一是创立Raw时我赋予了它一个比『比较』更重要的任务,我希望能够用全球共通的语言-『料理』,向世界解释什么是『台湾』。第二,其实任何事情都是这样,就像结婚、生小孩,It’s a choice, not a must,我有权利选择,但它不是必要的。第三,米其林星等它可以是一个过程,但不是最终目的。当我有了这间餐厅,我当然希望它能更好、受到更多人认可与注意,但要不要通过这个渠道,就是我的选择,我希望能专注在把料理做好,而不是注意别人要什么,我又要给他些什么。我常常想,如果今天没有这些比赛,主厨们是不是会放更多心思对待每一位客人?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Wazaiii编辑:这个道理放在人生中仿佛也适用?)
随波但不逐流,在网路世代独树一格
『社群平台与新兴媒体的盛行,您觉得这对餐饮业带来的影响为何?』
「其实过去这几年,『影音节目』让大家对厨师的印象改观许多,当然这些东西过了也不好,但因为不同的节目与媒体素材,我觉得人们普遍对厨师有了更多的......应该说是尊敬吧!」
『那么人们所到之处皆须打卡,是否对体验料理来说是件很可惜的事呢?』
「如果单纯是指拍照这件事的话,我觉得不会,这绝对是可以的。我的餐厅里用的灯,就是特别让客人拍照时,能呈现食物最完美样貌的光线。这个灯泡的系数非常特别,是展览用的,台湾大概只有我们使用。其实你问这个问题很有趣,在筹备Raw时,我便跟大家说,既然这是一个无法阻止的文化发展,我们与其不让客人拍照,不如帮他们把灯打好,把景Set好,这样不论他们怎么拍都美,其实也是体验的一种。」
『您是否曾想过将自己「明星化」,透过社群媒体操作传递更多料理、美学资讯?』
「不会。André就是André,我是一个『人』,不论是Email、Facebook、Instagram,都是我自己的,我不想让自己变成一个被『创造』出来的形象,不想与人们有距离。我希望用我擅长的方式,像是透过推广与教育来去影响下一代。」
停止与前进,都是分量的拿捏
『不论是只身前往法国工作打掉重练,或是宣布关闭Restaurant André,为什么您似乎随时具有「归零」的勇气?』
「我一直有这样的习惯,如果我对一件事有期待,那就也该有希望它被完成的模样。我的每一个Project都是我的创作,它是从零开始的,在创作之前,我心里已经有了蓝图,它有一个任务、一个使命。
每一个时代都有它需要的东西,所以我们更应该在每个时代创造『被需要』的东西。对我来说,这就是Artist(艺术家)跟Artisan(匠人)最大的不同。我常跟我的团队说,厨师不是艺术家,而是匠人,艺术家随心所欲,他要做什么,卖跟不卖都没差别。但是匠人不一样,匠人的使命,就像要做一台法拉利跑车,它不仅要快、要美、要流线,还要很实用。做料理就像做一部跑车,必须有纯熟的技巧、精密的计算,同时还要兼具美学。
但当这个作品结束时,就像一幅画,只有自己才知道何时是画完的那个瞬间。我不能再加东西了,That’s it!签上名,完成!而不是一直往上加东西,只愿它的生命能再更长一点。所以,我更期待的永远是下一个任务。」
『许多人怀抱梦想,却找不到突破与前进的动力,您觉得最大的症结点何在?』
「我从来不给自己Plan B。当你决定这是想要走的方向,或者是说是你想要创作的一件事,要把它当作一个志业的话,那就只能有Plan A ,然后全力以赴。就像很多人觉得我疯了,为什么要关闭Restaurant André?为什么不开着它,继续做我想做的事?它可能会更好,我也可能会因为它获得更高的成就。但我都回说:『There’s no Plan B.』不能给自己留后路,要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你必须要全力以赴。」
『那么您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呢?』
「我目前在全世界有七间餐厅,今年底到明年初还有两个新Project在进行,那之后,我就不会再开其他餐厅了,我希望能做更多影响亚洲餐饮界的事,像是培养新的厨师,跟建立我们自己的DNA。包括怎么把台湾的食材、产品、味道能记录下来,转换成更多人可以理解的语言,这些都是我想要做的,我觉得这个才能够……根本的去改变我们对食物的价值观。」
尊敬源自自信,自信源自了解
『您喜欢吃台湾街头小吃吗?您觉得台湾的饮食文化,是否有比小吃更值得被国际关注的地方?』
「我从小在夜市长大,我们家三代都在夜市谋生,所以夜市对我来说,是从小到大最熟悉的事。我觉得要了解一个地方的生活与文化,最直接的方式就是看他们的市场或夜市,可以很实际的发现这里的人都吃什么、用什么调味,跟喜欢哪些食材。当然,台湾的文化不是只有小吃,就像大家讲到韩国料理,第一个一定想到泡菜一样,这是很粗糙的观念。但我们不能怪任何一个国际媒体,我们反而要自省,为什么我们没有一个更清楚的东西让别人看见。」
『环绕世界一周,让您回到台湾,开启「#食育」计划的原因是什么?』
「“Chef André”这个角色不论身在法国、新加坡、或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他都是台湾人,我对于身为一个台湾人感到很骄傲。一直以来我觉得自己与台湾的互动,或对台湾的贡献并不多,但我在我的领域里努力着,透过不同的视角看见台湾缺乏什么,如果要反馈给社会,我觉得『食育』就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台湾有很多好的食材,却是往国外送,自己吃比较差的,其他国家则是反过来,所以我们跟食物的关系,从最根本就不对了。Raw就是一个『食育』计划,我们使用台湾本地最好的食材,与客人沟通:其实我们应该为自己的食材、自己的味道,甚至是自己的文化感到骄傲。
刚开始也有客人质疑过,我们一项进口的食材都没有,为什么卖这么贵?这个食材他在菜市场也买得到,为什么我们要卖这个价钱?但慢慢的,我觉得大家都看到了这个『价值』。如何让台湾人了解自己的价值,是我们一直以来在努力的事情。我觉得我们并没有一个很清楚的,记载台湾料理轮廓的东西,像『三杯』是我们的DNA,别的料理并没有『咸、香、甜』这个元素,我们或许觉得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但我觉得这应该是要被记录下来的。
前阵子一位《New York Times》的记者打电话问我,什么是『Q』?对我来说,用Chewy(有嚼劲)或是Bouncy(弹牙)都不足以形容『Q』这个口感,当一位美国人都对我们的饮食文化这么感兴趣,我们却视它为理所当然,不觉得很可惜吗?所以我正在撰写一本饮食词典,这会是中英文的,我想将这些东西记录下来,将我们的文化传承下去,也让更多人知道我们是谁。」
跳脱框架思考,料理也能是一种品牌
『如今您依旧不断开发不同国度料理的可能,为什么不论是法式、日式、台式甚至是中式川菜,您都能样样精通?』
「很多人觉得,我为什么会做这么多料理?我真的都懂吗?但我觉得很重要的一点,是每一个『概念』都必须要在不同的地方、空间、环境里面被『需要』。意思就是说,今天RAW在台北,它可能是一个很成功的Project,但或许把它搬去伦敦,它便不会这么成功,因为它并没有在那个环境或是那个文化里面被需要。我觉得自己的强项,从来不是煎一条鱼或烤一只鸡,而是去了解每一个空间需要什么。就像今天如果给我一个很漂亮的车库,我会卖冰淇淋和T-shirt,而不是法式、义式料理,我从来不会把一个方的框框塞到一个圆的空间里面。其实我手上的七间餐厅,大致上都看不到与我的连结,很多年轻人是非常有天份的,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导师告诉他们该怎么做。
这些年轻人,厨师也好、经理也好,当他们成熟了,我就希望能给他们一个完整的舞台,我希望他们的创作能被人看见,我可以站在幕后,没有关系。我的功能一直都是梳理每一种料理的DNA,如果人人都做美式料理,而我们也要做的话,我们不同的地方是什么?我们品牌特性是什么?比起精通料理,这反而是我的强项。」
『看着您的食谱,我们发现创作一道料理,其实需要运用许多与料理本身无关的创意,请问您是如何训练这样「跳脱框架」的思考能力?』
「怎么训练跳脱框架?我会说,是不要『预设立场』,不要去想做这件事可不可以。我从来不看料理书,因为它会让人产生自然的反射动作,比如说到熏鲑鱼,人们自然会想到水煮蛋、洋葱、柠檬、酸豆……等等的东西来搭配,这就是一个『框架』。为什么熏鲑鱼不能搭配……冰淇淋?谁说不行?有一次在厨房里,我跟我的主厨说,不如我们拿龙虾搭配咖啡试试看?后来我们真的配上香草籽,煮出了非常美味的龙虾料理。看了太多制式的东西,那些组合在你脑海中重复了很多次后,无形中记得了,很容易会做出同样的东西,创意自然就少了。」
美是一切宗旨
『那么您的创作的「灵感」来源是?』
「我会看一些其他的东西,像艺术、摄影、建筑,甚至是时尚相关的书籍……啊!我还会看Pantone。你知道,Pantone每年会推出一个新的色板,还有春夏秋冬对应的颜色,我觉得那是一个很好的参考资料,这个黄跟那个黄的差别在哪儿?今年的季节对应色是什么?不论是发想一个酱料,或是摆盘,它都对创作有很立即的帮助,是脑中的一个Database。我觉得人一定要不断精进脑中的这个Database,其实就是最根本的,要喜欢『美』这件事。『美』本不该分门别类,并不是做料理就只Focus在料理,对室内设计一点都不感兴趣,或是喜欢摄影,就只看摄影相关的资料,当我们对『美』这件事情感兴趣,就应该全方位去感受,不要故步自封。」
『您不仅喜欢搜集餐盘,甚至亲自烧窑创作,这个兴趣是何时开始的?您觉得兴趣与创作之间的关系是?』
「在还没学会料理之前,雕刻跟陶艺其实是我的第一志愿,但就像我方才讲的,『美』对我来说都是同一件事。所以当我在做菜时,并不会只看食材本身,而是当所有食材放在同一个盘子里的关系,然后再拉大一点,就是食材与这个盘子的关系,盘子就像一幅画的框。这个作品应该要用什么画框?是不锈钢的?还是木头的?应该是古典或现代的?『美』这件事情会不断的扩大,跟所有的事情都是有关联的。我想我最大的创作灵感,就是对于美的追寻。」
先理性,后感性
『作为一名主厨,除了厨艺精湛、美感纵横,更重的是否是管理与逻辑能力?请问在感性创作的同时,如何同时培养理性的管理?』
「我的想法是你必须要先理性,才能够感性。许多创作者是反过来的,但我觉得必须要先懂得计算、懂得原理,才能把一件事做好,才能去想感性的那一面。好比料理,我必须先知道我有多少预算,多少时间内必须做出这道菜,然后再去想我要做些什么。不能是先想要做一条鱼,再想要配什么酱料,然后发现预算不足,只好再做其他调整等等的,这样就本末倒置了。」
『人们总是期许成功来得越快越好,您怎么看?您觉得「成功」的定义是什么?』
「当你对一件事情很满意、很满足,它就是成功啊!你的欲望越小,你就越容易成功,所以它可以来得很快,也可以来得很慢。成功对我来说是当你比别人更有优势的时候,善用你有的这些资源,让更多人因为你的分享而满足他们的需求,就是成功。」
期待美=活在未来
『对您来说,时尚是什么?』
「我觉得,时尚是我们对生活的期待,它并不是现在式,而是未来式,虽然没有办法立刻实现,但当我们希望过更好的生活,或对美有更高的期待,这个进步的过程,就是时尚。」
后记:
前去Raw的那天,我拉开椅子一坐下,突然一股熟悉又奇特的感觉涌上心头,我正觉得奇怪,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用餐,为什么会有这个感受?
……是音乐!Massive Attack的《Babel》,正以不大不小刚刚好的音量播送着。那是一种节奏强,情绪却缓慢,带有前进意味,又有些暗黑氛围的曲风,细致缜密富有层次的编曲,是许多创作者、设计师私下爱听的音乐,Tripop。从未在任何一间餐厅听到过这个曲风的我,坐在Raw里,顿时有种「被理解」的感觉。
André说,会选放Tripop的原因,是因为想体现出「Organic, Energetic, Creative」三个元素,他希望音乐不仅是背景配乐,而是为整个用餐过程添色,让体验更完整。
我还记得那天用餐时,我的感官变得异常敏感,每吃进一口,不仅味蕾各部位都被刺激,视觉、听觉、嗅觉与触觉也各自被启动着。当天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笋子、松露与鸡蛋」,上菜时,餐桌经理先放上两个像小粽子的玩意儿,当我正准备伸手去拿,他将小粽子放进金黄色的液体里,香气与烟雾随即从竹叶中窜出,让我们身边弥漫着浓浓的竹子气味。随后,一盘缀着笋子的泡沫料理送到我们跟前,原来是松露泡沫覆盖着温泉蛋,它柔软到一放进口中就融化,却留下怎么也散不去的松露香气。
「好吃」二字不足以形容当天的菜肴,像是听人讲了一段故事,也像是体验了一段回忆。当我们跟André提到料理有多令人难忘时,他点了点头,笑着说谢谢,没有骄矜、没有自满,是一种让人非常舒服的自信。
虽然这是一篇专访,但我也想谢谢Andrè,让我了解「美」是没有框架的,我舌尖上的美,可能来自他人生中的美,而他盘中的美,亦可能化为我人生的最美之一。
吃一顿饭,让人想起生活中各个角落都能寻觅出「感」与「美」,当真是极好的。
关于江振诚
曾被《Elite Traveler》选为全球「未来10年15个最具影响力的厨师」、2018年 亚洲五十最佳餐厅终身成就;成为史上横跨米其林、世界50大及全球百大名厨榜的唯一华人。
出生于台湾、在法国成长,13岁接触厨艺,20岁为追求更高的厨艺境界,前往南法学艺,不断自修、扩展自己对于法国料理的一切知识,25岁即当上米其林三星餐厅执行主厨。多年来在厨艺上钻研,2010年在新加坡的白色百年小洋楼里以独创的《八角哲学》开始了属于他自己的Restaurant ANDRÉ,凭借着精湛厨艺与独特的用餐氛围,以创意为骨干,法式料理的深厚底蕴,在每天不同变化中,翻转出让食客忍不住一再到访的体验,也为料理注入人文精神和艺术内涵,被誉为料理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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