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馆长 航科馆的末日

航空科学馆曾经展示不少实体战机参观人潮络绎不绝。(古蒙仁提供)

身为航空迷,成为末代航科馆长。(古蒙仁提供)

1我的职场生涯和一般人大异其趣,和同侪友人相较更是罕见。它并不是一条常轨,可以循序渐进,而是一条跌宕起伏的曲线,情境有如坐云霄飞车。当它从高处反转,加速往下俯冲时,很难想像会跌入什么深渊。

我的前半生,基本上还算是在常轨上运行,工作的范围也在我所熟悉的新闻界和文化界,凭着机运和自己的努力,逐渐迈向生涯的高峰。却在年过半百时,几度遇到晴空乱流,完全打乱了我的生涯规划

从此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每三、四年就得转换一次工作,到我退休的十五年间,竟然换了五个工作。工作性质上天入地,名片上的职衔包山包海,宛然是个万事通,最后居然也能全身而退,安全下庄,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因此我的人生履历表上,比一般人多了许多斜杠,与现今世代夸夸其谈的所谓「斜杠人生」、或自诩为「斜杠族」相较,遑不多让,也较同侪或友人有更多的职场历练,人生因而更为充实而丰富。

回望我四十年的职场生涯,最后一役反而最值得玩味,因为它与我的专长和背景全然无关,一切都要从头学起。我却能在这个职位上安然做满三年,直到届龄退休。一路暴冲的云霄飞车,此时总算回到常轨,安稳地走完最后一里路,也为我的职场生涯,画下一个完美的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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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后的工作是「航空科学馆」馆长,友人乍闻之下,免不了要跌破眼镜。因为我长年在文化界工作,是科学界的门外汉,和航空科学素无渊源,再怎么天纵英明,神通广大,都不可能隔山打虎,去当航科馆馆长。

不过这年头,跌破众人眼镜的事可多了,大家早就司空见惯。何况自从我到桃园机场任职之后,工作已跨入航空领域,每天处理的都是航站的问题,早就与文化界脱节,也逐渐习惯「林馆长」这个称呼,既然身在航科馆,暂时就成为文化界的逃兵吧。

航空科学馆位于桃园国际机场前端,人们进出机场时一定会先经过它,远远地就会看到一座高耸的观景塔台,以及周遭陈列的十余架大大小小的战机,相当引人注目。因为它是全台唯一的航空科学馆,历年来此参观的人潮始终络绎不绝。尤其是小孩和学童,不但家长喜欢带他们来看飞机,学校举办的户外教学活动更少不了它,可见它受欢迎的程度。

民国68年,桃园机场第一航厦落成正式启用,当时的民航局长毛瀛初带领美国波音飞机制造公司来参观机场设施,发现活动中心与观景塔台并未充分利用,波音公司便建议可改建为博物馆,并愿意提供价值十万美金的展品。毛局长听了很感兴趣,便指示规划成立「中正航空科学馆」,并择定民国70年10月31日开馆。

波音公司随即委请美国纽泽西州的T.S.A.设计公司进行规划,包含主体建物瞭望台、户外飞机公园与纪念品商店,大部分的展品也为该公司提供,总经费约为新台币一亿六千万元。另有18架珍贵实体展示飞机,其中12架由空军无偿拨赠,展示于户外飞机公园。

这些军机包括RF-101巫毒式照相侦察机、F-86军刀式轰炸战斗机、F-100超级军刀式轰炸战斗机、F-104星式战斗机、F-5A自由斗士战斗机、HU-16信天翁式水陆两用救护机、S-2A追踪者式反潜侦察机、OH-13H直升机、介寿号教练机等,都是航空迷耳熟能详、身经百战的的军机。

每架军机于服役期间,都曾有过辉煌的历史,捍卫了台海上空的安全,除役之后停放在此,供游客凭吊它们的雄姿和英勇往事,已成了航科馆的镇馆之宝,也是航空迷的朝圣之地。因此开放后即吸引大批游客,成为桃园地区著名的观光及户外教学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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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我每次出国,搭车或开车经过这儿时,都会对这些军机多瞧上几眼。因为我自己也是个航空迷,对战斗机更是情有独钟。早在台南读高中时,就常跑到台南空军基地看F-5E「自由斗士」战斗机起降。每天朝会升旗时,就等着看F-5E编队从国旗杆上飞过的雄姿。我还珍藏了好几本战斗机图鉴,看到战机在天际呼啸而过,一眼就可辨识它们的机种和性能。

但这些图鉴再怎么精彩,终究比不上航科馆外陈列的战机,因为它们是真实的机体,详细阅读导览资料,每架战机背后都有英勇的故事。我曾多次前往参观,徘徊流连,每每不忍离去。对一个航空迷来说,战机就是他的情人,每次与之深情对望,想像它们过往的荣光岁月,都有诉不完的衷曲。

我从来不曾想过,有一天我会成为航科馆的馆长,能和它们朝夕相处三年,最后还成为它们的送行者。但命运就是如此神奇,民国101年10月我奉命接掌馆长一职,有如天上掉下来的礼物,因为美梦居然成真。

但我只高兴几天,内心就深感惶恐不安,因为航空迷和馆长的角色不同,也会有不同的思维。一来航空并非我的本业和专长,二来我被赋予的任务是封馆。航科馆成立三十多年,我竟成了末代馆长,一上任就要为它倒数计时,展开封馆的作业。这样的身分和使命,令我何其尴尬,又怎能不感到惶恐?

航科馆之所以要关闭,是为了配合机场第三航站兴建及WC滑行道迁移工程,因为馆址正好位在滑行道经过之处,便成了先期工程首要拆除的标的。一向位于机场边陲,与世无争的它,竟成了兴建第三航厦的第一个牺牲者,时也?命也?尽管我百般为它感到委屈和不舍,也只能黯然接受眼前的事实。

由于兹事体大,需有充裕的时间,与上级开了几次会议,终于订定民国103年3月底封馆,并在民国104年2月底完成展品文物迁移,包括18架展示飞机,工程之浩大可想而知。这时我才发现,末代馆长不是闲差事,而是要拚老命的,因此计划底定之后,不禁暗叫一声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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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科馆占地约5.5公顷,位于华航园区和第二航厦之间,东西两侧紧邻国道二号快速道路,地形有如一座孤岛,进出必须仰赖南北二座回转道,并不十分方便。使它得以隐藏在喧嚣的车流中,宛然是个遗世独立的化外之地,不受外界干扰。

而航科馆的馆长,就像这个独立城邦的城主,远离机场公司的管理核心,老板鞭长莫及。我除了每周去航厦开一次主管会议,其他时间都待在馆里,无人闻问,就像放牛班的学生,享有极大的自由,这也是我当馆长最感惬意之处。

我上任到封馆的这一年之间,航科馆照常对外开放。每天早上八点上班后,就会到馆舍内外巡视一遍。停留最久的地方便是飞机公园,因为那12架战机就像老朋友一般,总要一一打声招呼,看看它们是否安然无恙,就是我每天的早课

之后再搭电梯上景观塔台,楼高十层,顶楼有环状的眺望台,并设有望远镜,是航科馆独享的上帝视角,也是游客参访必登之地。从那儿向下俯望,整座机场的轮廓尽在眼前。南北二条跑道上不断有飞机起降,滑行道上排满了准备起飞的班机天空同样忙碌,天际不断出现返来的班机,也在等待塔台的指示准备下降。

飞机频频起降,跑道上的指示灯闪闪烁烁,机坪上的作业车辆往来奔驰。清晨的机场,总是如此的忙碌、热闹,却又秩序井然,充满了韵律和节奏,令人感受到一股蓬勃的朝气和活力,为机场繁忙的一天拉开了序幕。

八点半我走下观景塔台,航科馆的大门已开,十多位导览人员已在各窗口就定位,准备接待来访的游客。航科馆内共有六个展示区,分别为民用航空区、飞行工艺区、中华民国空军区、航空史迹区、太空隧道区与飞行特展区。此外还有莱特飞行器、旅美华侨蔡云辅飞越太平洋的「华侨精神号」、席斯纳150袖珍机,以及悬挂在屋顶的极轻型飞行器。

中午休息时间,我常在这些展区闲逛,看完之后,一部人类的航空史及相关的史迹,差不多就可一目了然。我即是不断利用这种走读的方式,弥补了我在航空科学和史迹方面的不足,久之也成为半个专家,遇到长官或贵宾来参观时,亲自上场导览也能胜任愉快。

其实这段期间,我和同仁已在规划封馆的细节了。700多件珍贵的展品,打包后存放在具有防潮的仓库,另有92件将移至空军官校「航空教育馆」展出。至于最珍贵的18架实体展示飞机,将停放在邻近的桃园海军基地机堡与室外停机坪。

为此,我曾多次前往高雄冈山空军官校「航空教育馆」访察,也曾远赴日本大阪关西机场、东京成田机场附设的博物馆,以及北京大汤山的中国航空博物馆参访,与这三个先进的航空博物馆交流。我逐渐从航空博物馆的门外汉,成为务实的管理者,封馆及展品迁移的时程也成竹在胸,只待一步步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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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年3月1日,是我永难忘怀的日子,因为朝夕相处了三年的12架军机,终于要迁移至桃园海军基地,内心真有百般的不舍。大军未动,粮草先行。由于迁移的动线有一段要走南跑道,必须飞航管制,只能利用清晨的离峰时段,因此一大早我便赶到航科馆预做准备。

那天是个阴雨天,加上寒流过境,天空更显得幽暗。航科馆灯火通明,大型的吊车和重型板车一字排开,在工作人员的指挥下,将12架军机一一吊起,固定在板车上。现场充满了轰隆隆的引擎声和吆喝声,以及浓浓的柴油味,场面相当壮观,好似部队移防。等一切就绪,指挥官一声令下,车队即开始前进。

我和指挥官坐在前导车上,跑道和航科馆之间的空地布满了壕沟、围篱、废弃的岗哨和土堆。前几天已清出一条便道,壕沟上也搭建倍力桥,当车队载着一架架庞大的战机,在便道上通过时,宛如置身战场,我们正要奔赴前线。

由于便道高低不平,加上下雨泥泞不堪,车队行进时险象环生,大家都戒慎恐惧,唯恐稍一不慎,飞机会掉落下来,谁都负不起这个责任。因此直到车队顺利上了南跑道后,大家才如释重负,整队之后,继续前进。

半小时后车队离开跑道,不久即进入海军桃园基地,许多航空迷早在这儿等候多时。车队一现身,镁光灯便此起彼落,纷纷落在我们身上,好像在迎接凯旋归来的英雄,让我满足了一份小小的虚荣。

由于事先已做了完整的规划,车队很快停靠在机堡之前,接着吊车又开始作业,将12架军机一一吊挂下车,再推进机堡,完成了历史性的「军机大迁移」的任务。我这个末代馆长终于可以松口大气,和那12架军机挥手说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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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了展品和飞机的航科馆,只剩下一个空壳子。我每天出入其间,有如踏上外太空,身体都有漂浮的感觉,过往一切彷若南柯一梦,很不实际。一个月后办公室也搬到货运处,航科馆从此大门深锁,再也没有人出入。

105年2月24日,工程单位派了一部怪手,悄悄地进驻航科馆,几天之内就把它夷为平地。我和同仁得知赶去时,已成为一片废墟,好端端的一座航科馆宛如人间蒸发,就此从地表上消失。

八个月后我届龄退休,去机场的次数已大为减少,但每次开车行经那儿,还是会习惯性地多瞧上几眼。只是物换星移,航科馆故址已无迹可觅,成为我内心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坑洞。年复一年,我的失落感更深了,因为属于航科馆的记忆,已全然被岁月抹去,再也不留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