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功」集体虐杀真相!「传统父权」让心灵失控 宗教变调害死18岁男高生

▲日月明功高中生虐死案发后,囚禁少年詹淳寓的地点「默园铁门深锁,蔓草丛生。(图/镜周刊提供,下同)

图、文/镜周刊

2019年9月,台中地检署于南投破获一个虐死信徒的宗教团体,唤起社会大众对6年前日月明功集体虐死高中生的社会案件记忆。类似案件,社会常以「邪教」标签作为理解路径,鲜少研究成因。为此镜周刊走访日月明功案当事人与相关专家、爬梳判决书与相关文献,尝试还原事件脉络及当事人生命故事,对社会病征提出新的观看视角。

距离那宗命案已经过了两千多个日子。彰化县和美镇陈家的百年古宅默园,依旧矗立,洗石子门柱上「门对台湾第一山」「楼观沧海无边水」傲视俯瞰的气势,却已不再。

守门人说,陈家后代分家后,鲜少回来居住。自命案发生,默园更是铁门深锁。6年多来,宅院蔓草丛生。宅邸寂寥,只余宵小入侵窃盗,或测胆的好事者欲翻墙探险。

铁门咿呀开启,车道满是入侵的鬼黄花。原先挺拔的林木非死即病,珍稀立面的「双狮护盾」泥塑剥落,墙面蛛网四结。守门人要我承诺:不得拍照。我允好,他才取来钥匙,引我入内。

默园原设计为一ㄩ字型建筑,完工后,陈家人又于后方缺口处兴筑一排房舍。「当时那个高中生,就被关在这排的倒数第二间房。」事发后除检警系统,再没人进去过。守门人暗声说:「毕竟,他可能是在这屋子里死去的,而且没有人来超渡。」

一扇又一扇蓝漆斑驳的木门逐渐开启,勉强用手机灯光探照,拨开蛛网、越过鼠尸、踏在各种小动物粪便,才终于去到魂灵曾在的地方——1间仅约2坪的小房间,四壁皆空,仅一张破损木椅靠在墙边。墙面后方有小窗,外有栅,爬藤如蛇,勉强有光。那是18岁的詹淳寓,最后见到的人间景象。

2013年6月,詹淳寓预计从鹿港高中毕业,升上国立大学。5月份,他的母亲黄芬雀突然替他请了长假;6月份,传出因病身亡消息,活成永远的18岁。

一个男孩之死,本只是日常一瞬。半年后,他的死却成为社会沸沸扬扬的讨论焦点——人们说,是黄芬雀,将詹淳寓推向死亡。

风暴中心的黄芬雀无从辩解。只是哭着,孱弱地说:「为人父母没有谁不爱小孩的⋯⋯」

许久以后,她才领悟:爱不保证通往幸福。

爱能伤害,爱会失控。当生命的伤,牵引着人生的选择。

黄芬雀出生于1964年的彰化市,上有一姊,下有一妹一弟,排行家中老二。黄父从事西药代理,必须频繁往返台北与彰化。当时交通不甚便利,得骑摩托车批货,每次出门,动辄一两周不在家。家中大小事,全落在黄芬雀母亲一人肩上,孩子承接母亲独力教养的挫折情绪,几是日常。

相较于其他兄弟姊妹,黄芬雀身材娇小瘦弱,患有肝病,是家中身体最差的孩子。性格安静、拙于社交,不易表达心事。黄芬雀的母亲回忆,一次下课,黄芬雀未准时返家,家人鹄候至夜半,回家后她却一言不发、问也不答:「定定捎无摠伊咧想啥。」

不仅健康,黄芬雀也是家中学历最差的孩子。黄芬雀的大姐较会读书,家里也愿意栽培,但当时黄家经济普通,资质中庸的黄芬雀,学历仅有中学夜间部。不若她的小弟与小妹,因家中后期经济较好,至少都有大专教育程度。

存在感薄弱的黄芬雀,很早就淡出原生家庭。从中学毕业后,选择就业,薪水鲜少上缴母亲。1980年前后,于制球工厂结识了日后的丈夫詹允雄化名)。

詹允雄与黄芬雀同龄,是彰化田尾的农家子弟。其兄因成绩优秀无需下田,身为家中剩余男丁,必须分担务农艰辛。如同黄芬雀,詹允雄也有「家人比较栽培其他孩子」的情意结,亦想早早独立,选择就读高职并住校。毕业、服完兵役,正逢台湾投入十大建设,经济起飞、道路网快速建立的时机,詹允雄成为汽车业务,翻转自小的贫困记忆。

自由恋爱、彼此相知、相怜,詹允雄与黄芬雀于1989年结婚,隔年生下大女儿詹淳秀(化名)。然而新生命的出生,没有更加凝聚他们的感情。

詹允雄因职业关系,交游广阔、应酬繁多,婚后依旧过得像单身汉。詹淳秀说,长辈回忆,黄芬雀生她时难产须剖腹,得詹允雄签署同意书,「爸爸因为应酬太累,人虽然到了医院,却在打盹。」

有些男人在孩子出生后会因有所羁绊而担负起育儿责任,但黄芬雀产后依然独力肩负教养之职。一次黄芬雀有事,托詹允雄接尚读幼稚园的詹淳秀回家,「结果爸爸忘记了。我一个人在幼稚园等到天黑都没人来,一直哭、一直哭。」

从恋爱到婚姻,想像与现实开始出现落差。黄芬雀与丈夫的交流愈变愈少,仅剩「晚上几点回来?」、「要带什么给你当宵夜?」等问答。而詹允雄因业绩良好,出手阔绰,朋友开口借钱他少有拒绝,黄芬雀对此亦多有微词。

对经济怀有担忧,又无法动摇丈夫,黄芬雀决定接手工在家里赚活。育儿与打零工将她的生活局限在住居的那条长巷。或因如此,有天黄芬雀的妹妹问她要不要一起至「巧明舞艺学舞?黄芬雀应允了。

巧明舞艺于1981年4月成立,位于彰化市中正路上一栋大楼的10楼。负责人陈巧明,出身彰化和美伸港地区的显赫家族。陈巧明的曾祖父陈锡奎在新港一代拓垦,拥海埔地一百多甲,是当地大地主。据闻他乐善好施,屡助佃农,受乡里拥戴,1901年,收养和美镇南边「潭墘」地方一户贫穷农家的第三位男丁,取名陈满盈

陈满盈后易名为陈虚谷,于1920年赴日留学。从明治大学毕业后回台,参与台湾文化协会,成为抗日份子。此外,他写小说,也写诗,是重要的台湾文学家。

1928年,陈锡奎在和美镇涂厝里兴建一座两层楼高洋楼,采装饰艺术风格的建筑样式,建筑加上花圃共占地五千多坪,由陈虚谷命名为「默园」。日后,陈虚谷在此开枝散叶,育有10子。其中陈巧明为陈虚谷长男陈逸耕所生。

陈逸耕共有2段婚姻。陈巧明为续弦之女,于1954年出生。母亲陈黄征暲重男轻女。总把陈巧明形容为「祸水」,平日采打骂教育,也对外拜托:「这女儿很不好、很皮,老师尽量修理她。」

不同于母亲的严厉,陈巧明因性格聪慧,很受陈虚谷喜爱。陈巧明小姑姑当时在日本生活,每每回台,一定会买当时极为高价的脆梨给陈巧明吃。其他姑姑返家,也被陈虚谷交代必须买礼物给陈巧明。若有人忘了,陈虚谷就会勃然大怒。又如陈巧明的祖母丁琴英为了补身,常煮𫊻蟹,还会殷勤地替陈巧明剥蟹,一次甚至抱着陈巧明至她床上,用自己擦脸的毛巾擦孙女的脚。

陈虚谷接受新式教育,强调男女平等、追求自我,陈巧明逐渐被潜移默化,日后不顾母亲反对,放弃直升彰化女中,执意学习舞蹈。她自行到文化大学应试,无师自通,仍在数千名应试者脱颖而出。不过她仅在文化大学就读1年,就转入台南家专舞蹈科就读。

毕业后陈巧明成为专业舞者。1976年起参与特技团到海外演出。于美国巡回时,认识一男人海世添。海世添是街头孤儿,被杂技团收养,不太懂人情世故,但极富魅力,2人相识后,很快坠入爱河。1980年,陈巧明未婚怀孕,与海世添一起回台待产。2人为了抚养女儿,始立案舞蹈班,靠教学维生。

当初陈巧明带海世添回台见家人,陈家人认为2人生活背景天差地别,未来并不看好。果然海世添几乎不事生产,陈巧明与他多有争执。一天晚上,弟弟陈昭明接获陈巧明来电,电话中她急切哭喊:「赶快来,海世添要打我!」这起事件后,2人协议分开,陈巧明成为单亲母亲,独自经营巧明舞艺。

1980年代,单亲家庭仍是不常见的家庭型态,单亲母亲更是辛苦。得知黄芬雀婚姻状态并不如意,经济状况亦不安稳,几乎独立负起母职,出于共感,陈巧明与黄芬雀感情不错。

詹淳秀说,陈巧明私下没有老师权威,常约黄芬雀和其他学员一起喝午茶、或到台中科博馆学习新知、四处游玩。不仅如此,陈巧明还会以老学员的名义,赠送部分舞蹈课程。由于詹淳秀喜好肢体活动,幼稚园时,便央求母亲带她一起到巧明舞艺学舞,「她教舞教得不错,日后我还考上舞蹈班。」

以往黄芬雀的人际往来,仅有长巷里的左邻右舍。来到巧明舞艺,她有了新朋友,且离开自小住居的彰化,向外探索。「所以妈妈常常说,老师对我们很好,要心存感恩。」

约莫詹淳秀习舞前后,黄芬雀怀了詹淳寓。「妈妈要去生弟弟的时候,觉得她好像要去做一件很伟大的事。」然这件伟大的事,对黄芬雀的婚姻关系依旧毫无推进。生下詹淳寓,黄芬雀更加分身乏术,一度为了抚育孩子停止舞蹈课程。直到詹淳寓5岁左右,才回去上课。黄芬雀重新回到舞蹈教室,约是2000年前后。此时陈巧明的教学内容,也有了转变。

有别于早期教授传统的民族舞,陈巧明因长期练舞身体有伤,愈来愈难施展高难度动作,于中国医药大学进修后,在教学内容加入筋络、气功等疗程。教学方法的精进,意外吸引更多学员参与,参与者也从个人转变为携家带口。

2005年1月,陈巧明废止原本的营业登记,转为地下经营,告诉学员可称这套养生方法为「日月明功」。隔年开始调涨学费,年费一路暴涨至2010年的6万元。于此同时,陈巧明规定学员不能自行练功、请学员回馈上课心得。这些心得,会被陈巧明搜集下来,作为招揽广告。

日月明功前成员李修华(化名)表示,日月明功地下经营后,入会者若无熟人介绍,不得其门而入。由于成员组成奠基于原有人际网络,阶级跟教育程度都有相似水平,「加入者又多中年,是家庭的核心支柱,生活难免遇到夫妻、事业与教养问题,当有人不吝分享,陈巧明就会透过那时间大家讨论。」

单纯的练功心得分享,逐渐发展成身心灵交流。陈巧明倾听能力不错,能剖析倾诉者的矛盾,「而且不会强迫我们采纳她的观点,只是引导。」李修华说,因会员采纳后,通常能改善问题,长久下来便习于听取陈巧明建议。

口耳相传的神秘功效让报名者众。全盛时期有超过两百人入会,其中约60位是学员子女。「后期进来的学员拉了很多人来上课,但妈妈口拙,在陈巧明那里突然变得无足轻重。」詹淳秀表示,母亲看许多会员都是全家集体加入,「所以也想叫父亲进来。」

然詹允雄难以理解黄芬雀的投入,屡次拒绝,2人多有争执。冷战时,詹允雄决定搬离家。问「父亲是否外面有人?」她笃定回答「没有」。詹淳秀曾到过父亲租赁处,一间小小雅房,置放一点换洗衣物与基本家具即无多余空间且内无女人痕迹。「他们后来就是无法相处了。」

但黄芬雀仍求詹允雄回家。他以黄芬雀退出日月明功作为交换,「妈妈本来答应,小阿姨却说,剩最后几堂课,为何不上完?妈妈居然就回去了。爸爸知道后很生气,从此再也没回来。」

詹允雄的离去,像黄芬雀人生中倒掉的第一张骨牌。但当时她的人生并未被摧毁。

2006年,陈巧明和部分资深成员开始不定期在默园聚会,他们会在大厅用餐,聆听陈巧明讲述陈虚谷的生平与为人:

陈虚谷生于旧礼教家庭,但受新思潮洗礼,对自由恋爱、婚丧习俗、孩子教育都有超乎流俗的看法,同时反对多子、重男轻女等传统家庭观。不过陈虚谷不忍违抗母命,导致行动与理念不一致,曾是革命家的他后也因家庭而淡出。尽管如此,陈虚谷内心一直存有「有无量数的旱苗,待我苏生;有无量数的苍生,待我救渴」的热情。生前,他在园中遍植各种花卉,常与众多文人在此聚会吟唱。1959年,台湾中南部发生严重的八七水患,他亦开放宅邸供乡民避难,流芳后世。

「陈巧明当时让我们感觉,她看不起父母,但对祖父很崇拜。她也一再强调自己是陈虚谷最疼宠的后代,一定要担负起振兴默园的责任。」李修华说。

陈巧明对父母的轻蔑,与陈家的兴衰有关——陈虚谷因醉心文学,对收佃与维持家族财富并不擅长,全交予长工陈北管理,后代无法接触家业核心,后来几被外人掌握。相对于其他兄弟,陈逸耕不事生产,而陈黄征暲目不识丁,陈虚谷逝世后,陈巧明这一支家族更加衰败,几乎都靠变卖黄金与土地维生。

最初陈巧明与成员到访默园频率不高。因照社会旧俗,身为女性的陈巧明无权使用默园。但陈黄征暲将原先陈逸耕分配给3位女儿的市区土地,自作主张地全归给陈昭明,引发纠纷。李修华说,原先陈黄征暲会到舞蹈教室帮忙,「但有一次陈巧明居然打了母亲巴掌,把我们都吓了一跳」。几经协调,陈巧明拥有默园约一百坪的产权,让她开始对振兴默园投注心力。

陈巧明与部分成员开始动手整理环境。后因日月明功成员中有建筑背景的营造厂技师,在专业建议下,他们亦着手修缮破败的建筑。守门人说:「他们不是儿戏,而是很认真地做。」磁砖剥落的墙面,遗有标示水平的墨斗弹线痕迹,而今人去楼空的默园,也四处可见马椅梯、油漆等各项工具。

一开始陈巧明仅着重环境的恢复,后来发现,默园对成员能更有意义——日月明功前成员萧如玉(化名)育有一情绪发展障碍的孩子,不容易管束,又三天两头跑医院。来到默园劳动后,孩子身体变好。后来萧如玉遭丈夫家暴,默园成为她的庇护所。

是与1959年那场水灾时的记忆呼应。陈巧明开始买下默园周边多笔土地,希望打造更多容纳学员的空间,并种下数百盆植栽、以自然农法耕作食物,想恢复陈虚谷生前的默园样貌。

成员的勤奋投入,使默园不再只是偶尔聚会的地点,成员来此的频率从一周一次到有空就来。「他们经常做到很晚,后来就在此留宿。」守门人说,所有修缮费用,都由陈巧明支出,因成员无偿劳动,她也提供餐食,黄芬雀于是成为支薪的厨工,几乎把所有时间都投注在默园。而詹淳寓除了上课,其他时间都帮着母亲工作。

表面看来,黄芬雀找到了让日常生活持续运行的倚靠。未料,那竟是浮木。

「跟5年前走的时候一模一样⋯⋯东西都没动过,堆了很多东西。看到这个样子就会知道说这几年妈妈跟弟弟过的是什么生活⋯⋯想到就很难过⋯⋯」2013年6月,詹淳秀24岁,离家已经5年。她没想过,再次踏入家屋,会是因为弟弟的噩耗。

入门前,广告传单厚厚一叠散落四处。詹淳秀捡拾它们,拉开铁门进屋。阳光洒落,灰尘浮动,她戴起塑胶手套,持抹布扫除。窗外有孩童快乐喧闹的声音,唤起她儿时和弟弟玩耍的记忆。但弟弟不在了。从接到消息的6月5日,到真正接受,花了她20天的时间。6月26日,詹淳秀才在脸书上写下「没了」二字。

「没了」并不仅仅指向弟弟的死,还因为隐约感受,这将是原生家庭分崩离析的最后一根稻草。「以前爸爸不在家,只是觉得他不常在,但还是有『我有一对父母,大家共住一个叫做家的空间』,爸爸走后,虽然也有恐惧跟不安全感,但弟弟的死,真的让我感觉再也不完整了。」

黄芬雀告知女儿,弟弟的死因,是吸毒过量身亡。但詹淳秀难以相信敦厚、无抽烟纪录的弟弟会吸食毒品。「而且弟弟过世前,我接到阿姨电话,她说淳寓被日月明功的人打,要我赶快去找人。」

彼时詹淳秀在离岛度假,因不知弟弟人在何处,詹淳秀先去电学校,学校说弟弟请病假直至毕业典礼;询问彰化基督教医院与秀传医院,答案是查无此人。她想过通报社会局,可惜对行政流程一无所知。最后选择到警察局报案,「像最后一丝希望。」忐忑等候警方捎来回应,结局却是难以承受之重。

阿姨的电话让詹淳秀质疑弟弟真正的死因。她辞去在台北的工作,回到彰化,聘请律师,要求开棺验尸。

解剖后,报告显示:没有毒品反应。詹淳寓是因长时间遭受殴打,横纹肌受急速损伤导致肌肉细胞坏死,细胞膜破坏肌肉中一些蛋白质及肌球蛋白渗漏,进入循环系统,出现在尿中, 而产生横纹肌溶解症与并发肾小管坏死。由于詹淳寓没有就医,继发心脏功能衰竭、肺水肿及肝脏中央静脉周围肝细胞坏死与肺炎,最后多重器官衰竭死亡 。

这一次,詹淳寓因「遭多人殴打及限制行动」的理由,被修正为「他杀」。而这也让詹淳秀再次崩溃:「因为弟弟的死,竟跟妈妈有关。」

黄芬雀在检方重新调查后涉有重嫌。随着检调继续追查,主犯由黄芬雀改为陈巧明,组织干部许爱珍、刘享易、林甫朋等则为从犯,其他成员则涉有伪证罪。由于这是台湾首宗儿少被集体凌虐致死案,当时媒体报导标题尽是〈疑吸毒软禁虐18天 狠母打死亲儿〉等标题。

看媒体对母亲口诛笔伐,詹淳秀心有不平,却也无力捍卫:「看到弟弟身上的伤痕,只能说惨不忍睹。右肩、左肩、双脚、双骨盆、手和脸,到处都是伤口⋯⋯」她问黄芬雀怎么回事?母亲却说不出个所以然,甚至替陈巧明讲话。「不懂妈妈在想什么。说真的,心中只有恨。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要弄死他们!觉得跟弟弟死亡有关的,包括妈妈,都是我的敌人!」

数个月后,检察官突破心防。黄芬雀袒露一切,并说「自己很害怕」。初始,詹淳秀仍对母亲的害怕感受朦胧,直到她怀孕,方有了理解的路径——

新生命的到来让詹淳秀历经喜悦也迎来慌乱,与另一半时有龃龉,她才发现「我和妈妈都认为家要是完美的,另外一半要能提供依赖。甚至日后照顾孩子的方式也类似,是非常无微不至、小心翼翼的。」但父亲不像丈夫,愿意与她沟通,让黄芬雀有极大不安全感。

「她有囤积症。那些年,她囤了一堆东西:泛黄的报纸、一堆没穿过的衣服、各种手作品,最多是食谱。把这些东西丢掉时,妈妈气疯了。」詹淳秀说,「后来想,妈妈是复制阿嬷那年代女人的婚姻模式,那个年代不鼓励离婚,阿嬷也不会和母亲谈这些女人心事。」那一刻,她才突然意识母亲多年来如何孤独地撑持自己。

詹淳秀回想父亲的离开,对母亲造成极大冲击:「母亲本是勤劳的人。就算以前父亲少回家,她还是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按时煮饭。但我高二时,好几次放学回家看到她在沙发上睡觉,喊她也不理人,像失魂。」当时年轻的她无力应对父母的裂痕,只好逃避。「加上陈巧明跟日月明功也开始变得很奇怪,我跟妈妈时常因为这样大吵。」

陈巧明的性格转变,约莫在詹淳秀读国中时。「以前陈巧明有一位同居男性友人,我们在10楼加盖处跳舞,他住在9楼。跳完我们都会下楼,那男人会帮大家准备很多点心。有一天,那男的突然就不出现了,后来陈巧明就跟不再像以前一样跟大家有说有笑。」

日后陈巧明在法庭上一再否认自己的状态转变与情感挫败相关。但男人的离去,与陈巧明经营日月明功的转变在时间上确有重叠——

2006年左右,彰化县消保官陆续接获日月明功的退费申诉。投诉者认为,日月明功教学内容着重谈话,跟他们想像有很大落差,不仅如此,陈巧明还会以言词侮辱学员。这些会员要求退费,不能如愿,退费纠纷,后来不了了之。

这段期间,以家族为单位的学员内部也产生意见分歧。前日月明功成员陈秀慧(化名),和母亲、丈夫与孩子一同入会。除陈秀慧外,其他家人都认为日月明功的教学内容很奇怪,「陈巧明会认为是我们家人跟我先生的问题,所以我跟我先生因为这样关系不好。」

在家人与陈巧明间选择陈巧明,陈秀慧并非特例。

原因之一,是多数会员都跟着陈巧明练功已久。其次,是教学内容的确让成员健康受益,且早期分享行为并无压力,「加上她是老师,大家都受传统台湾教育体制长大,所以比较不会去挑战或质疑。」李修华说。

曾为日月明功成员进行精神鉴定的彰化基督教精神科医师王俸钢进一步表示,陈巧明会采用。「『其实我什么都知道』的故作神秘姿态,问『你是否有什么没告诉我』?这种问话方式,很多人就会不由自主透露。其实就像算命仙,学员却会觉得她洞悉人心。」

最重要的关键,是成员对自身生命经验的投射。日月明功成员不乏在原生或婚家中承受庞大母职压力或家暴的女性。成员性别比例一直都是女大于男,后期会员流失也以男性为主,及至2012年时,女性成员比例仍有6成。

日月明功前成员周佳萍(化名)便说,「陈巧明会要我们做有力量的好人、不畏强权、要为自己的权利而奋斗。」陈巧明作为一个也曾有过挫折经历的女性,却能创造看似光亮的人生,使学员对她的信任愈加深厚。

这波退费潮如同一次忠诚度筛选。日后随着成员长时间出入默园,亦开始在此教养小孩。高强度的集体生活,曾让李修华的太太动念离开,「但那边有强大人际关连,想离开的人会被柔性劝导,最后大家又都留下来。」

现今默园仍遗留日月明功成员居住时的各种物件——陈巧明改造原先拿来放酒、1间约5坪大的房间,里头有着5、6张床,橱柜倚墙,打开后全是国、高中生的试卷、课本与教科书。陈巧明在同一间房间搭建了一座木梯,于成员睡褟上方隔出一木造平台,上头铺着一床棉被、拉起一蚊帐,作为自己的卧房。

而在其中一间房的墙上,贴有「『教师』是一个良心的工作 相信你会喜欢它」的手写海报。海报内容指出,教师是囊括真善美的事业,必须以专业知能协助家长教导子女,并且得随时注意言行,合乎社会道德规范,而这份职业不仅为「糊口」,更有「传承」的满足。

海报强调的精神反映在集体共居后。无论成人或小孩,陆续会因「做错事」而被陈巧明责骂。后来,更演变为甩人耳光,或用脚踢的体罚行为。

2006年加入日月明功的黄明珠(化名)就被陈巧明罚过。「有一两次我睡眠不足发生车祸,陈巧明认为我载着孩子还有这种危险行为而修理我。」黄明珠说,「我非常相信老师是为了我好才打我。」

然有时管教不一定奠基于真实的错误。詹淳秀有一次便历经百口莫辩的情况:

「我们下课就到默园去。吃完饭后大人会聚集,小孩子就自己去旁边,通常会自己找房间读书。有一次我跟小我两岁的一个弟弟在房间读书,因为在那边都待很晚,累了,我们两个往后躺着睡着,结果一群神经病(指成人会员)看到就放大解释,说我不检点,很无能为力。」

根据精神鉴定报告指出,陈巧明对家庭有高度需求,这使得日月明功转移阵地到默园后,使她有了「一家之主」的错觉。而管教模式,也复制了母亲对待她的方式。

李修华说,其实日月明功成员中,大多数人平时都不体罚孩子或学生,但「爱之深、责之切」、「打你是为你好」,已是华人家庭中根深蒂固、少被质疑的概念,成人对这句话的内化,使成员接受自己的孩子被陈巧明管教、也开始动手打小孩。

且因陈巧明认为「通常自己妈妈管教自己的小孩,小孩子是比较不听的,只有当别的叔叔阿姨来帮忙的时候,小孩子比较会有反应。 」默园的管教方式,也逐渐从个别家长转为集体管教。

不同于成人的自我合理化,在默园的孩子内心多有抵抗。刘益生(化名)直言:「我们小孩觉得很不合理,只是还无法独立自主所以没办法离开。」周永正(化名)多次因莫名其妙的误会,被打、被踹而逃跑过,「但因为我母亲还在默园,所以最后还是回到默园。每次被修理时,不知道为何就变成是我妈妈的错,我心里想说要认真考上大学,然后离开默园。」

周永正不是唯一逃跑或拒绝去到默园的孩子。但他们的逃离,被成人解读为「叛逆」。至于其他不逃、或最后选择忍受的,便被成人解读为「管教有方」。

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状态,詹淳秀多次与黄芬雀争执,「可是妈妈深信陈巧明。」高三那年,她决定搬去与父亲同住。毕业后考上台中的学校,就一直住在宿舍。「当时想过要不要带弟弟走。但我跟弟弟年龄差4岁,觉得妈妈应该会把弟弟照顾好,就自己走掉了。」

离家的5年间,詹淳秀偶尔会跟黄芬雀碰面,「但她总是会再提起日月明功,我只好又逃开。」每当一家团聚的节日到来,宿舍总是只有詹淳秀一人。偶尔思乡难耐,便从学校骑车回家,「但只在门口看一看,不敢踏进房子。」

詹淳秀也曾联络詹淳寓探问近况。不过两人关系已生疏,詹淳寓表现冷淡,「直到考完高中统测,他才意识到日月明功很奇怪。」詹淳寓开始抗拒回到默园,却因为「能让妈妈开心」,而继续勉强自己前往。

詹淳寓没能料想,对母亲的爱,会让自己陷入险境。

根据判决书记载,2013年5月18日晚上10点多,陈巧明关心詹淳寓参加繁星计划的推甄事宜,之后问及他一天的行程。詹淳寓提及自己6点多就返校打扫。过早的时间让陈巧明起疑,便更仔细询问詹淳寓从家里到学校的细节,以及到校后要做的事。

詹淳寓回答了,却支支吾吾,起初只是受到责难,但因无法自圆其说,开始迎来拳打脚踢。詹淳寓一再反复报告,始终都有漏洞,陈巧明一气之下,要成员「去拿水管来,拿水管比较不会痛!」最后多名成员,开始持水管抽打詹淳寓,以往仅会用衣架处罚孩子的黄芬雀,也至餐厅外就近拿了竹子加入。

管教过程中,詹淳寓曾说他下课后回家修改推甄自传,经黄芬雀回家确认后并无此事。不仅如此,自传提及黄芬雀的工作是「打零工」,更被解读为「看不起母亲」、是践踏母亲对他的爱。

由于报告行程前,詹淳寓曾和林传宏(化名)讨论电玩,提及自己曾去网咖,林传宏于是求詹淳寓赶快承认,免受皮肉之苦。但他承认后,又被质问「去网咖的钱怎么来?」在连续殴打下,詹淳寓只好说自己偷黄芬雀钱、还加入黑社会并且恐吓取财。

陈晓佳(化名)的父母中途曾表示隔天有事要离开,陈巧明却要他们留下子女,要「藉这件事让他们进步。」成人走了,小孩被迫留下看詹淳寓成为杀鸡儆猴的示范。棍棒管教不停歇。光黄芬雀一人在30分钟内,就打断了5根竹子。由于这是日月明功成员首次持工具管教,且程度严厉,陈晓佳直至被检察官问讯时,都还记得詹淳寓痛哭着说「好痛⋯⋯不要这样⋯⋯」

漫长的一夜后,詹淳寓被带往小房间写自白书。隔天黄芬雀被要求前去询问詹淳寓是否还有什么错事未吐实?或因赌气,詹淳寓说:「毒品。我坦荡荡。」黄芬雀被这答案吓坏,赶紧报告陈巧明,之后,又是一连串殴打。陈巧明接着要黄芬雀跟教官请假、回家拿衣服。并打电话告知黄芬雀,詹淳寓说自己不仅贩毒还吸毒,要她在家里搜出毒品。

毒品遍寻不着。黄芬雀却已深信。她忧虑询问有医护背景的吴筱芬(化名)要是毒瘾发作怎么办?「她回答我说,没关系,已经将淳寓绑起来。」他们决定自行替詹淳寓「戒毒」。

被关在房间内「戒毒」的詹淳寓,曾于19日翻供。有成员建议验尿确认詹淳寓是否吸毒,却因黄芬雀担忧詹淳寓可能因此有前科毁了一生而作罢。日后媒体质疑,一位在默园几乎从未被处罚、连社交媒体都不使用,假日也不外出,反而跟着母亲到默园工作的男孩,怎会突然走歪路?然而黄芬雀与成员的深信有其根据——

黄芬雀说:「他一开始写去网咖,网咖有香香的气味,在里面很舒服,出来头很痛,后来就有一个人拿药粉给他试,他试了之后觉得很舒服就又向那个人拿,后面他还写怎样偷钱、勒索、毒瘾越来越大,之后还去贩毒,因为细节很多,所以我觉得一定是真的。」

「黄芬雀很害怕詹淳寓变坏。」王俸钢说,由于丈夫与女儿陆续离开,使黄芬雀将詹淳寓当成唯一倚靠,向来不说谎的孩子突然交代不清,确实会引发忧虑。

其次,是询问詹淳寓去向那晚,突然有员警来到默园。这意外的访客让他们认为詹淳寓真的惹事。隔天起,成员甚至开始监视往来车辆。

担心詹淳寓逃走,日月明功成员以禁止睡眠的方式消耗詹淳寓的精神,且只在他写自白书时为他解下绳索,平时也排班在门口看顾。囚禁过程有提供食物,但詹淳寓吃得不多。后来出现两眼无神、流鼻水、冒汗、手脚起鸡皮疙瘩、头部快要裂开、呼吸急促等症状。

「但淳寓小腿伤口不大,精神看起来还好,所以我没联想到是横纹肌溶解症,」吴筱芬说:「我想淳寓妈妈那么爱他,平时自己吃30块的面,却给他吃很大的便当,妈妈在旁边照顾他应该没问题。」

在被囚禁12天左右,詹淳寓曾说要见陈巧明「最后一面」。黄芬雀事后回想,那可能是求救讯号,但当时她不理解。及至6月5日,詹淳寓陷入弥留,陈巧明才要黄芬雀将詹淳寓送医。遗憾的是,已无力回天。

2013年12月9日,彰化地方法院宣判日月明功案结果:陈巧明处有期徒刑13年,其余从犯分别处4年6个月不等,其中黄芬雀是刑责第二高的。

陈巧明出庭时声泪俱下,表示「自己很爱默园里的每一个人,也心疼淳寓,作梦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强调詹淳寓的死是无心之过、日月明功里每个人都是好人。这说法为舆论不容,认为日月明功成员多知识份子,却对陈巧明言听计从,一定是「被洗脑」,在缺乏理解途径下,将日月明功形容成邪教。

不过王俸钢分析,日月明功并无教义,而是跟会员有高度情感互动所形成的非正式心灵成长团体。「日月明功类似一般心理咨商的团体治疗,但陈巧明没有专业知识背景,只会不断要求学员回顾参与日月明功后的正向改变,不适应的会员就走,最后才形成适者生存、失控正向思考的封闭组织」。

他特别指出,「参加的人,几乎都是高度把心力放在孩子身上的家长。」成员面临孩子的青春期,有着「小孩可能变坏」的深层恐惧,加上组织互动上遵循父权家长式的互动关系、习于服从传统管教方式,后期又隔绝于亲朋网络关系紧密的默园,这一连串因素的加乘,才导致了詹淳寓的死。

「其实家庭、婚姻,是台湾特殊宗教团体会形成的重要因素。」王俸钢感叹,近年有愈来愈多类似组织出现,显见台湾的文化架构撑不起家庭遇到难题时呼救的需要。「黄芬雀就是在日月明功得到支撑,所以维护陈巧明。后来她发现自己冤枉了儿子,真的非常懊悔,接近崩溃。」

2014年1月9日,黄芬雀被裁定责付。这让她在入监服刑前,有机会陪伴詹淳秀生产。待产那天,护士询问黄芬雀「詹淳秀有没有其他兄弟姊妹?」是刺骨的问题,黄芬雀立刻泛泪,但仍收拾自己,坚定回答:「有弟弟,但死了。」詹淳秀说,弟弟死了,但曾像行尸走肉的母亲,「好像因此回来了。」

回来,和詹淳秀一起迎接降生。「看我儿子的长相跟神情,仿佛弟弟转世。」新生命是一道礼物,黄芬雀日后看着詹淳秀照顾孩子的点滴及其家庭生活,逐渐理解,丈夫有错,但自己也总是情感勒索。尔后,与丈夫和平协议离婚。

某日,黄芬雀突然对詹淳秀说,自己要提前入监服刑。是所有家人都感莫名的时间点,但黄芬雀坚持。「妈妈说,她怕孙子愈长愈大,自己不快入监,会舍不得离开。」

众人送黄芬雀入地检署。那天黄芬雀两手空空走入,甚至刻意不抱孙子。詹淳秀目送母亲,是孤单背影,这回却不感担心。

多年后,黄芬雀出狱。她搬回母亲家中,与詹淳秀维持固定碰面频率,低调沉静地生活。若得空,便驾车沿彰95乡道转入县道150,顺八卦山爬行,往南投名间行驶。

山路蜿蜒,树影绰约。小丘岭上多茶园,种的是冬季茶叶休眠期短、水土适应性佳的四季春。黄芬雀的目的地是隐匿在树林间的生命纪念会馆。会馆像座花园,没有浮夸高塔,主建筑内灯火通亮,气氛肃穆,有菩萨三尊,低眉敛目。她曾最宝爱的儿子詹淳寓,终于安睡于菩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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