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父之痛如何面对?全力大哭v.s.静静啜泣...「悲伤没有比较级」

文/ 陈名珉

记忆中老妈唯一一次真正痛哭流涕,是在爸过世的第二天早上。 爸是晚上走的,从发作到走,大概只有几分钟。生老病死,他跳过了老与病的阶段,直到离开人间的最后一天,仍然活力满点,先与朋友聚会谈笑欢宴,在吃饭的途中,他觉得胸闷不舒服,于是提早离开。

有人告诉我,心肌梗塞是很痛的,那种痛,当事者应该有所警觉。令人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我爸在感觉莫名疼痛后没有去医院,反而忍着疼痛去药妆店给我妹买了住校使用的洗发精,又拖着身体回家,停车、爬上四层楼梯、拎着洗发精走进家门⋯⋯。

说这话的人告诉我,「疼痛是警讯,尤其是那样异常的疼痛。他有许多机会把车开进医院,但为什么却选择回家?」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心里明白。那是我爸的个性,受伤的时候、脆弱的时候,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家去。回到他熟悉喜欢的地方。 我爸是在家里过世的,走的时候,身边环绕着他此生最重要的人。 如今回想往事,遗憾中带着安慰。我想,那一天,应该是老爸生命中最满足幸福的一天。他把每一个人的生活都安排好了,用「万事皆有交代、了无遗憾」做为生命的终结。

我爸是幸运的。 但对我们来说,恶耗突如其来,一头砸在我们的脑袋上,除了不敢置信、惊慌和「天塌了」之外,我几乎没有什么别的反应。 爸过世后的几个小时里,我疲于应付每一个问题,仿佛每个人都在问我:「现在要怎么办」「接下来要怎么办」⋯⋯等到我回过神来,夜已经很深很深了。

▲恶耗突如其来,一头砸在脑袋上,回过神时,夜已深。

我不记得是怎么回到家的,但关上铁门,茫然四顾,才发现屋里缺少了一个人。那个熟悉的声音、那个熟悉的人影,永远离开,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是一场恶梦。 回家之后,我打发每个人回房休息,自己在床上翻来覆去却一直睡不着,只觉得心怦怦跳。最后只好出来,窝在沙发上闭眼睛,千头万绪,脑子乱转,好像才瞇了一下,天就朦胧亮了。

睡意蒙眬中,我听见妈妈从房里走出来,一直走到后阳台。 我妈的生活,二十多年如一日,有一套既定流程。每天清晨起床,她总是先去后阳台洗衣服,用清洁做为一天的开始。 但这种时候,我不想要开始,也不想要清醒。我愿意自己是一只缩头乌龟,只要不张开眼睛,昨晚的恶耗就只是场恶梦。但后阳台的动静把乌龟从壳中唤醒。

老妈扭开水龙头,哗啦啦放水,水花喷溅在塑胶盆中,发出「通隆通隆」的撞击和回荡声响,在清晨时分,声音特别响亮。 我起身,走到后门,隔着纱门,看见老妈在仅容一人的局促空间里,把双手浸在水盆中,搅动衣裳,然后大力将衣服从盆中捞起,摔在洗衣板上,接着是一通肥皂和洗衣刷的疯狂刷洗,每个动作都用上很大力气,仿佛一早就在发泄全身的愤怒。

她洗衣的动作充满了力量与流畅感,那是持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锻炼出来的熟练。

水声中,我沙哑地问:「这么早,妳在做什么?」 妈回答得很简洁,「洗衣服。」 我说:「我知道,但是⋯⋯」 但是,这是不寻常的一天。 这是老爸过世的第二天。这一天应该有些不同,应该有一套特别的仪式,让我们能够纪念那个刚刚离开的亲人。 这一天应该缅怀,应该哀伤,应该收敛情绪,应该谨慎,应该安静,应该说些思念的话语,应该慌张,应该迷惘,应该不知所措,应该全身发抖抱头痛哭,应该振作,应该鼓励,应该成熟,应该勇敢⋯⋯。

▲老妈扭开水龙头,哗啦啦放水,水花喷溅在塑胶盆中。(图/翻摄自pixabay)

应该做任何事,但就不应该从一大清早哗啦啦地冲水洗衣服开始。 洗衣服什么的,太生活化、太平常了、太不足为奇了。 我想说什么,但话在嘴边,没能说出口。因为我看见在洗衣的间隙,老妈抬起湿漉漉的手臂,狠抹了一把眼睛。她哭了,正在流泪啜泣声隐藏在水声里,所以我一时间竟然没有察觉。 从没见过她大哭流泪的样子,这令我有些慌张。

我是一个不习惯面对伤痛的人,即使十多年后,到了能回溯往事的年纪,看见人流泪伤心,也经常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只能默默地站着不吭声,嘴上想说点什么,但很笨拙,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妈哭了一会儿,忽然说:「妳爸太可怜了,我觉得很对不起他。」 她那语气,不是打算跟我聊天,而是单方面的发泄。 她说:「这么多年来,他总是为家里付出,而我们也总是拖累他。我昨晚想想,我对他不好,我们时常吵架。以前争吵都觉得很有理由,但现在回想,我不记得为什么非得那样吵得脸红脖子粗。」

我好不容易找到了话头,结结巴巴回答,「爸、爸他一定都忘了啦!」 妈说:「但我还记得啊!我会一直记得。」停了停,又说:「我觉得,妳爸是个可怜人,一辈子辛苦操劳。妳和妳妹妹,都不是能够让人放心的孩子。妳爸常说自己是泡在水里,撑着妳们,把妳们往岸上推⋯⋯现在妳们都长大了,他忙了半辈子,眼看终于上岸了,他却死了。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 妈的话,我接不上,也不知道该怎么接。

她说的都是实话,毫无虚假,每一句都戳在我的心上。 清晨的阳光落在洗衣水的泡沫上,显得五彩缤纷。恍惚间,我想起昨天早晨老爸送我去学校时,那临别的背影。

▲妈妈说:「脏衣服是不能放的,一定要洗掉才行。」

鼻酸想哭,又忍耐着不愿意哭出来,只得压低声音说:「妳应该多休息,睡一下。」我说:「今天就用洗衣机洗吧,别把力气花在这件小事上。晚一点我们还得出门去办事呢,也不知道今天要到几点才能回来。妳要养足体力。」 妈又擦了一把眼泪,把双手埋进盆里,抽出下一件衣服,说:「不行,现在是洗衣服的时候了,我得把脏衣服都洗掉。我不喜欢用洗衣机,衣服得用刷子洗才干净。」

这话令人困惑,我说:「都这时候了,为什么要在意这种小事?衣服一天不洗也没关系,毕竟⋯⋯都这种时候了啊!」 妈抬头来看我,目光有些空洞,但声音很清楚。她说:「脏衣服是不能放的,一定要洗掉才行。」 我无法阻止她,只能沉默地看着她哭着刷洗衣裳。 但我没有哭。 至少,在那个时候,我不落泪。 不是坚强,而是因为自尊。

哭这种事情,我的认知承袭老妈,觉得那是弱者的行为。我可以看人流泪,但尽可能的,我不哭,也不在众人面前哭。 我躲着一个人哭。 后来有整整一年的时间,我每天都哭。哭的时间不多不少,刚好一个小时。从晚上进浴室关上门开始,一直哭到洗完澡换上衣服开门出来为止。

洗澡时的哭泣,是安全的。在小小的浴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每一滴眼泪都会被流水带走。 我可以哭得唏哩哗啦、声泪俱下,哭到弯身跪地抽气哽咽。但当擦干身体、换上衣服,开门走出前的那一秒,我就恢复了正常。 我又是个能用平常态度面对这个世界的人了。 但因为过于年轻,很多事情我只看表面。

▲在小小的浴室里,每一滴眼泪都会被流水带走。(图/翻摄自pixabay)

譬如说,我见老妈哭了一次,觉得她很伤心,但也觉得她不够伤心。 我觉得,他们是少年夫妻老来伴,同行二十几年,如今其中一个人走了,另一个人怎么哀伤都不为过。但她怎么就只哭一次呢?难道那一次就哭尽了二十多年全部的感情?

我觉得她应该跟我一样,天天哭,哭上一、两年,然后浑身缟素,像维多利亚女皇一样后半辈子只穿黑色,用以表达哀思。 这不是迂腐—但也称得上是愚蠢了—可我就是觉得,她缺了点什么。 缺了点形诸于外的痛苦和悲伤。 那是年轻的我不好表现出来,但渴望从她身上看到的。

天真地相信,只有说来就来、难以言喻、无法承担的悲痛,捶胸顿足的哭泣与撕心裂肺的哭嚎,才足以表现出老爸对我们的重要性。 要一直到几年之后我才慢慢明白,悲伤是没有比较级的。呼天抢地与静静隐藏着的悲痛,谁也无法判断,到底哪个更痛苦些? 关于死亡、悲伤和处理情绪的方式,我还有一段必须学习的路要走。

本文摘自《我妈的异国婚姻》/ 陈名珉( PTT热门PO文:我妈的异国婚姻-作者)/圆神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