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相對論10月(上)】黃瀚嶢vs.徐振輔/遭遇如何形構世界?

黄瀚峣(左图/黄瀚峣提供)、徐振辅(右图/徐振辅提供)。

令人意外、难以预测、受他者介入影响的瞬间

徐振辅:

几年前出版的小说《驯羊记》里,我曾抛出一个问句:「既然可以透过爬梳文献,了解一切关于雪豹的生理学、生态学、外观细节,以及被人类认识或遗忘的历史,那么对写作者而言,实际遭遇还有什么不可取代的意义?」当时的我没有答案,但不曾碰见雪豹的遗憾,仍产生巨大的情感动力,迫使我几度重返高原,至终写下那本书。

遭遇意味着什么?不妨来想像这个词的使用情境──遭遇突如其来的大雨、遭遇令人发寒的老虎、遭遇久无联系的朋友。它描述的不是寻常事物的例行会面,而是令人意外、难以预测、受他者介入影响的瞬间。就像一列火车在行驶无数次的环形铁轨上,突然被人拉下转辙器,进入一条不知通往何方的陌生岔路。

这种循环时间的断裂往往成为叙事的核心。比如在很多传统部落,人们会围绕火堆,讲述森林、草原、大海上的遭遇,又或者谈论令人期待、心生畏惧、可能发生却尚未发生的潜在遭遇。对城市人而言,遭遇同样在时空汪洋中为记忆定锚。维吉尼亚・吴尔芙在散文〈街头出没:伦敦冒险〉里,描述自己以买铅笔为借口,在伦敦进行的一场冬夜漫游。彼时迎面而来的灯火、店铺、二手诗集、琐碎话语、陌生男女,不断挑动思绪与记忆,意识之流搅起阵阵涟漪。原本分离的诸多时空,在遭遇那一刻重新缠结。

与其他物种遭遇,则是自然观察作为一项当代嗜好的根本特征。我相信每个热衷跑野外的人,都曾在发现特定物种时,体验过一种精神振奋、脊背发麻,乃至如同神灵附体的感受。有时它会形成记忆的铭刻,改变一个人看待事物的方式,甚至对职业生涯选择产生重大影响。英国人文地理学者Jamie Lorimer将这个瞬间过程称为顿悟(epiphany)。

我们都有许多热爱生态的朋友,不惜在野外消磨大把时光,只为求得一次短暂邂逅。有些人后来成为保育人士、生态学家、摄影师、调查员,又或者──像我跟瀚峣这样──成了写作者。我不禁思考,遭遇那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它以何种方式在一个人身上留下痕迹?乃至形成社会现象?

往某些边缘与缝隙游离而去

黄瀚峣:

谈及与其他物种的遭遇,脑中回溯至童年的情境。

或许是一九九◯年代左右,某种社会集体意识的烘托吧。仔细回想,国小的那些十分钟下课,似乎在草丛树丛里抓昆虫、捡蜗牛,翻阅图鉴查找路旁野花的名字,这样的「遭遇」,彼时已被称为「自然观察」的活动──早早就开始成为我刻意聚焦的重点经验。在那个年纪,寻求遭遇的动机单纯,仿佛只想满足某种自我想像,某种狩猎与采集的潜藏欲望,与从儿童百科读来的「博物学家」,这近乎神圣的名词,结合在了一起。或许也因此,有意无意地,我绕过许多来自人间的可能体会,却往某些边缘与缝隙游离而去。那时并不知道,这种人世边角,日后可能开展出辽阔的田野,甚至隐含着什么救赎的可能。

近年因为几个生态专栏的缘故,我确实非常渴求更多的野地经验,某些动植物,哪怕一瞬的目击也好,就那一瞬,像核定了书写的资格。所谓资格,倒不是什么非虚构的坚持,而是见过与没见过,就形成意义上的鸿沟。即便是小说情节的创作,似乎内心就是不愿在这类段落上进行虚构。如果说书写是为了表达某种感受上的真实,那么生态书写的真实,仿佛正就建立在遭遇的描述之上──那么多超乎预期的细节,点亮我的双眼,或者,如果多数细节都在意料之内,遭遇的光芒就会黯淡许多许多。

想起中学时代,我努力记忆了许多图鉴上的名字,像远方故事的型录,一旦在某处遭逢这些生物,那个瞬间,故事就来到眼前,或者,是自己抵达了某种远方。不只生物体本身,包含整个时空脉络,何时何地,何种自我状态,这一切构成了叙事的本体。

有时想起这些年的翻阅、踏查,东拼西凑地建立物我关系,这些瞎子摸象的过程,或许反倒是在一个经验匮乏的年代,逐步逐步建构出一个理想中的自我。遭遇,似乎同时建构了观察对象的认知,以及自我的认同。

几年前,我参与的知本湿地环境运动,后来成为散文作品《没口之河》的那些记忆,或许也是源于某个遭遇的结果──台东的保育团体发现了一对罕见的东方白鹳,在一团尚未被整理的历史废墟中落脚,于是开始联系上土地早年的主人卡大地布部落(又称知本部落),因而有了知本湿地这个名字,成为未来反对光电运动的代号。鸟的降临,足以改变土地的意义,建构社群的认同,就像所有伏笔,突然出现了融贯一切的结论,那确实是种顿悟。

或许,遭遇所建构的,已不只「自我」,而是创生了一个不曾被发展的「他-我」认同。在遭遇之前,我们都还不是后来那个,为了他者而行动的自己。

自然观察往往强调行走

徐振辅:

究竟什么样的遭遇,才能成为瀚峣所描述的创造性事件呢?我这里尝试回归根本,将遭遇概念化为「分离的事物在移动中碰到一块儿」的过程,如此它理应涉及两种相反方向的运动:一个是我前往他者所在之处,一个是他者来到我所在之处。

多数人应该有过一种经验,小时候参观城市动物园,浏览世界各地搜罗来的珍禽异兽──非洲的狮子、中国的熊猫、澳洲的袋鼠、印度的孔雀、南美洲的食蚁兽等等──尽管物种令人惊叹,但围栏中的牠们看来有些慵懒、无聊、意兴阑珊,这让你隐约感到惋惜,觉得这里不是牠们真正的居所。就像约翰・柏格在〈为何观看动物?〉 当中表达的困窘:「人们到动物园跟动物相遇,观察牠们,看见牠们,实际上是对于不可能实现的遭遇的纪念碑。」

于是为了追求「真实的」遭遇,很多人选择前往塞伦盖蒂寻找狮子,前往新几内亚寻找天堂鸟,前往青藏高原寻找雪豹。虽然物种本身没有不同,但动物在那里依照自身纪律行事,对周遭一切保持高度警觉和拒绝的权利。你不得不付出更多时间、体力、金钱,不断调整感官与行为,才有机会(或许遥远又短暂地)见上一面。相应的报酬是,你会得到跟在动物园截然不同的感受。

以剖析现代旅游现象知名的学者 Dean MacCannell 断言:「现代人被判决要去他处──任何地方──寻求本真性,看看能否在他者的简朴、贫穷、贞洁或纯净之中瞥见一些踪影。」如果放在自然观察的脉络下,他处指的正是其他物种,即生物意义上有别于人类的存在。自然观察者盼望非人物种展示独特的生命计划,其魅力不只在于纯粹的物种外观,而是在于那具身体如何与环境产生关联──豹子猎杀岩羊,雪地留下草书般的搏斗痕迹;冰冻的溪流闪亮如钢,秃鹫从空中目睹一切。人们渴望不被刻意编排、没有中介的接触,借此从现代生活的紧密秩序中暂时解脱。当场景切换至动物园,魅力便烟消云散。

正因如此,自然观察往往强调行走,那是一种吻合人类感官速度的移动速度。这种行走不像过马路、爬楼梯、上下班那样,只是把身体从一个地点运输至另一个地点,而是在某处徘徊、耐心等候野性,像一个怀抱愿望的人耐心等候流星。生态爱好者常常用「跑野外」描述这项嗜好,若从路迹上看,那有时像是没有目标的漫游,但事实上,他们始终依循「朝向他者」的方向前进。

如此看来,遭遇必然涉及一块名为「野地」的例外空间,以及一段「行走」的时间过程,且这两者需要相互诠释才能完善──野地启发行走,而行走实现野地。

身边就是野地

黄瀚峣:

野地。我想起上个月,在午夜的林道边,终于看到了野生褐林鸮的事。我们都知道这种大猫头鹰的稀有,也始终以各自方式与其错身而过。我曾在同一地区发现其吐出的食茧,捡到落下羽毛,也曾在附近林间听见好几次暗夜的鸣声,光听到,也是某种遭遇了吧?但真正看到那模糊的身影,在那个精准的时空定位──那根枯枝上,褐林鸮鼓起了白色的喉部,呼呼呼呼鸣叫着,就在前后不到十分钟内,那些描摹不尽的感受,好像才真正触及了这生物整全的存在。从我首度听闻这种鸟类的传说故事至今十几年,这才终于足以成为一次堪可描述的经验──那条林道,若我将为其书写,才终于成为了我看过褐林鸮的地方。

其实我真正第一次「看见」这种猫头鹰,是在动物园的夜行馆──但那毕竟不能算真的看见。在动物园的经验,几乎与网路影片无异,近在咫尺,肯定比野外的观察更清晰,还充满了即时的解说资讯──然而这种遭遇,某种被管制与驯化的视角,在「生态观察」的脉络中,便几无意义。

借用班雅明的词汇,动物园这种设施,能带来什么遭遇的「灵光」吗?我记得吴明益早年常提及一个例子,就是在河口目击一排埃及圣鹮自天边飞过,那很美,但又残酷,因为埃及圣鹮是原生在非洲的入侵物种,那种矛盾性,让他一时失语。埃及圣鹮,就是自动物园逃逸的。就跟几年前被误杀的东非狒狒一样,当牠们离开管制,就像离开国家公园,误闯农舍的黑熊,忽然对于整个社会而言,成为具有重大意涵的一种遭遇──原来此地,仍有他者存在。

我曾在台北近郊遭遇一棵大王椰子。这毫不稀奇,你我自小到大的每个校园里,大概都植有这种椰子。这种雨林植物,随着殖民与贸易的轨迹,被栽种到全世界,从原本林立的树海,被移植到了开阔的道路与广场旁,成为威权的象征。但这几棵椰子树,却出现在那样一处,被各种都更移植的树木所填充而成,高耸而奇异的都市树林,在那被称为「树木银行」的安置区中,这些椰子,仿佛回到了中美洲原生的栖地──它们突然在错位的时空中,展现了某种本真的光晕,某种「灵光」。

这种本真性,忽然让我自小在城市缝隙进行的自然观察,有了另一层意义,原来身边就是野地。都市漫游,重新定义了都市,也重塑了某种当代漫游者的主体。

在城市,我们总有移动的目标,有各式代步的工具;铺天盖地的资讯,也随时定位着行走的意义。然而班雅明曾提及的漫游,在一个更新的名词,「走读」的脉络下,也具有在当代实践的可能,这让手机地图上笔直的道路,开始迂回折曲。某种缓慢而意义开放的行走,让自我身处于遭遇的潜能之中,身处于野地之中──也让某种当代的博物学实践,成为可能。

人类世下的荒野在哪里?

徐振辅::

瀚峣所构想的当代博物学实践,似乎侧面回应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即人类世下的荒野在哪里?

大概从二十年前开始,人类世(Anthropocene)一词蔚为潮流,思想家们反复强调,地球上早已不存在纯净的荒野,从冰原到沙漠、深海到山巅,人类力量正形塑着每一寸土地。这对于继承了西方博物学精神、热衷于观察并描述自然的人们而言,毋宁是一种思想与行动上的双重桎梏──当自然现象无法跟社会现象清晰划分,所有看似自由飞行的鸟儿,某种意义上都被拘禁在更大的笼子里。

英国作家罗伯特.麦克法伦曾写过一本探寻野地之书,名为《野性之境》。内容描述他作为一名迷恋自然的写作者,面对「野地已死」的新时代教条,决定踏上寻找真正荒野的旅程。行走过程中,他确实意识到,无论抵达多么荒凉无匹之地,野地从未自外于人类历史。但麦克法伦不认为那是荒野的终结,反倒借由调整观看对象,察觉文明空间中无所不在的野性。他转向另一种诠释方式,如此写道:「荒野与人类世界交织,而非畸零角落支离破碎的存在,如国家公园或遥远的半岛与山峰。」

对我来说,用「野性」的概念取代自然,不失为一个哲学上的解方。野性描述的是一种互动关系,一种不同行动逻辑之间的摩擦,也是其他物种对于人类秩序的挑衅。在这层意义上,野地没有死去,只是如菌丝般渗透人类的空间计划,带来难以驯服的破坏性与创造性。我们不必再坚持以远离文明的方式逼近野地,只要开启新的观看角度,关注人与非人的交会,自然书写者就拥有无穷的田野。这也是麦克法伦所说的:「夏天到来,一种视野的解冻。」

承认自然与社会的混杂性,保持观察者的位置,对我来说,就能使博物学这个看似过时的知识传统,在人类世底下重现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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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振辅

台湾大学地理所硕士,现为自由写作者。创作形式包含小说、散文、报导,近期专注于鸟类、兰花、萤火虫等主题。已出版小说《驯羊记》,售出多国版权,获台北文学年金、台湾文学金典奖、蓓蕾奖等。

●黄瀚峣

台大森林所硕士,现从事生态书写、生态插画与环境教育。著作包含儿童绘本《围篱上的小黑点》、科普书写《雾林蛾书》与散文创作《没口之河》等。其他图文作品亦可见于《地味手帖》杂志书,以及《追火山》、《横断台湾》、《通往世界的植物》、《绘自然:博物画里的台湾》等书。著作《没口之河》荣获台湾文学金典奖、Openbook好书奖、梁实秋散文大师奖与台积电旭日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