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相對論10月(下)】黃瀚嶢×徐振輔/遭遇如何形構世界?(下)
黄瀚峣。(图/黄瀚峣提供)
森林是生物多样性的集成
黄瀚峣:
我毕业自森林系。这科系的各类课程设计,主要出发点都是林业的经营。林业,在某个意义上类似农作,植树造林,并收获木材。然而,森林却又不只是成排树木的集合,作为生态系统,森林明显负担了水土保持、气候调节与维持多样生物栖地的角色──甚而,森林就是生物多样性的集成,其存续的本身,就是目的。这使得讨论森林治理时,在收获之外,更多的是生态系统的多目标经营。
即便以最功利的方式,来计算生态系统的价值,林学中很早就标举出「美学」这个项目,如今往往涵纳于「森林游乐(forest recreation)」这个领域之中。或许调查问卷会写着,你愿意花多少钱买门票,来体验一片森林?
先前我们都提及,那些与其他物种的遭遇,那种令人颤栗惊叹的顿悟时刻,被那些陌生但充满活力的「野性」所震慑的当下。这样的叙述句,像是久居笼中的鸟,忽然意识到在体制框架之外,还有其他可能──与其称之为「自然」,倒不如说,是在你我的文化视阈之外,那些他者,展现着多元的「野性」。在中文语境下,野化,在野,确实均为脱离某种框架后,众声喧哗的地景。要是问起门票的价格,我确实愿意奉上大量的金钱去换取,这样具备「野性」的美感体验。
在森林游乐的知识中,如林木的排列层次,步道与解说系统的设计,游客移动的频率与行为,都可当作某种知识来论述,或者以更文学的角度来认知──其中隐含着某种叙事美学。然而,我不禁这样想,如果野性是可以规画设计的,可被叙事包纳的,那野性还是野性吗?
当野地的遭遇,确实衍生出了经济潜力,甚而促成社群认同与政治动能,有无可能,当前我们所见的环境,所有的遭遇,早已于某种潜在的美学意图中,被形塑与规整,成为如今的样貌?这当中,又还有多少野性,多少他者的存在?我们的观看与书写,又该如何对抗,磨合,抑或被卷入,纠缠,共振出可能的新语境呢?
徐振辅。(图/本报资料照片)
得到一双窥探萤火虫的眼睛
徐振辅:
关于遭遇的美学经验及其形构世界的机制,我首先想到自己问过一位热情满溢的赏鸟者,看鸟最大的乐趣是什么?她想了想告诉我:「我享受赏鸟的感觉,是透过望远镜,感觉自己加入了牠们,在一起觅食或做点什么。」
这个说法提供了思考的方向。我们都很习惯借由文献资料,获取关于特定物种的资讯,但往往只有近身接触才能创造强烈的「在场感」──你意识到自己正闯入陌生的场景,活跃的生态关系在身旁涌动,就像在跨国旅行中至当地人家作客,进入对方生活那一刻,突然察觉彼此的生活习惯无法相容。于是我们保持专注、紧张、兴奋与不安,重新揣摩一个无法为所欲为、无法沿用过去经验预测未来的世界。
跟物种的相遇,会让我们得到一双不同的眼睛,这可不是什么文学隐喻。有段时间我经常跑野外观察萤火虫──台湾山林其实到处都有萤火虫,只是不易被人察觉,因为多数人并不习惯凝视黑暗。如果愿意走入夜晚的森林,静静敞开双眼,你一定会惊讶地发现,世上能发光的事物远比想像中更多,但前提是要调整自己的眼睛。人类的感光细胞分成视锥细胞与视杆细胞,前者提供色彩辨识及清晰度,后者善于捕捉微光。一旦进入昏暗环境,我们瞳孔会迅速放大,接着切换成以视杆细胞为主的感光机制。这一刻,你来到萤火虫的世界,一个被银色月光勾勒出轮廓的世界,色彩淡去,火光浮现。
所谓得到一双不同的眼睛,当然有抽象层次的涵义。有时我承接一些萤火虫导览活动,会从旁观察人与物种的遭遇。当火光浮现那一刻,民众总无法自拔地揣摩萤火虫的心情、目的、欲求、困境(尽管不见得准确)。当得知发光是为了繁衍后代,民众会战战兢兢,深怕冒犯了这个神圣时刻;当天空下起大雨,民众会为脆弱的虫子心生忧虑;当我表示萤火虫幼虫以田螺为食,他们便像是接收到伦理暗示,认为世界应当保留一块干净的水田。
得到一双窥探萤火虫的眼睛,将使你跟萤火虫的世界发生缠结,让你对杀虫剂畏惧,对人工光源不安,深信清澈的河流是世上最珍贵的礼物,如若消亡便发出痛苦的哀号。当一个人在遭遇中转化成萤火虫的代言者,再回头对社会指指点点时,这一切就有了深刻的政治意义。
以遭遇作为环境政治的分析工具,我们会发现,自然书写有一种最典型的操作策略,就是透过「再现遭遇」为读者安排一条逼近他者的路径,从而重置世界的价值。但我认为这是一把双刃剑,能刺穿敌人胸膛,也能割伤自己的手。创作者必须保持政治上的敏锐,意识到这个建构过程纳入了什么、排除了什么、基于什么理由,又隐含什么风险。
我的书写,是湿地的一部分
黄瀚峣:
近年我频繁地执行一种活动,就是在某地划定一条路线,进行走读解说与植物采集,最后以简单的拓印,做成一批类似植物版画的单色作品。但这个活动的要义在于,我们要为每一张图中植物,写一段话,而这段话,需要经过对于环境历史的聆听。
最近一次的走读,办在花莲的美仑溪畔。那一带曾是空军基地,后来变成旅游景点,地方政府如今在道路旁种了许多会结出果实的行道树,因为该区域近年出现了濒危的台湾狐蝠,而狐蝠会受到果实的召唤。当年覆盖军事设施的植物,当代景观营造的植物,以及未来召唤稀有蝙蝠的植物──植物总能映照那些不同时空中,人类的集体意图,而这些断裂的意图,又彼此交织在一起,形成了植被消长,如意念消长。快照掠影般的拓印,是否也正回应了一段段环境历史?植物不言,但我们为植物写的一段话,却能交织在一起,形成某种跨时空的互文,就算没有讨论的意图,也形成了一种叙事。
众声喧哗的叙事,我想到自己所熟悉的另一场景,我在《没口之河》书中,描绘的台东知本湿地,那些泥沙滩上的痕迹,鸟的,狗的,人的,车的,国家的,河流的,海的。那也是一片叙事的平台,错综的痕迹交织成一个当代生态政治的隐喻──所有杂乱的话语,总有某种编排,让这叙事产生力量,而不同编排序列,指向了不同的政治图景。
我参与并书写《没口之河》一书时,逐渐浮现在脑中的那些章节概念,似乎又非我的独创设计,反倒是众多讯息彼此辩论,凝聚,自动铺排,而我只是顺势写下。我的文字脑区是一个平台,接通的却是纷杂的,万物的议论。那么,思考的主体,书写的主体会是谁呢?好像整个多物交织的网络,才是真正自我辨证的发言者,那个网络超出了台东知本的范围,弥漫到网路上,各类传媒中,远方的议事桌前,部落灵媒的仪式之内,还有那些泥地水泽的痕迹之间。湿地记忆,思辨,发言,而我的书写,是湿地的一部分,被其带动。
当我看见多样的植物,听见纷杂的鸟鸣,因而感到心安,或许正因内心知道,某个属于土地的议事平台,还正持续运转,而只要我还对其充满情感,就有聆听的机会,就有被带动的潜能。
写作是一股允许缓慢的运动
徐振辅:
也许我们可以透过遭遇这个主题,重新检视情感的位置。我一直认为,在自然保育的社会倡议及政策领域,情感往往是价值的核心,但在强调科学理性的主流论述面前,浪漫成了贬义词。情感被压抑、被搽脂抹粉、被扭扭捏捏地摆在次要位置,不容僭越。
以前保育人士谈论人跟物种的情感,常常将它当成运动工具,其中最典型的一类就是旗舰物种(flagship species),它指的是人们为了推动特定议题,策略性选出的象征物种。这些物种充满魅力,能发挥凝聚社会关怀和资金挹注的效果。举个例子,在绿色和平等组织的大力行销下,北极熊已和全球暖化密不可分。许多人夏天手握遥控器,犹豫是否开冷气时,心中所思不是人类生存困境或抽象的生态危机,而是北极熊站在浮冰上的样子──即使多数人一生中根本碰不到牠们,但透过影像为媒介,我们仍替北极熊心焦。
很多时候,情感会成为脱缰野马,拽着理性向前跑。以萤火虫为例,台湾社会大概从一九九◯年代兴起一波萤火虫保育风潮,那时从社区组织到政府单位,从郊山林野到城市公园,纷纷设立各种形式的萤火虫保护区及复育区。在早期论述中,情感本身就是充足理由,「找回童年记忆」成为流行口号。后来随着生态保育论述取得主流地位,越发强调萤火虫跟环境健康之间的关联性。但仔细检视会发现,绝大部分复育计划并没有所宣称的效果,生物多样性只是包装情感的笼统修辞。
我们不得不承认,人跟其他物种会建立什么关系,不只是根据经济、安全、卫生等理性逻辑,很多时候是情感推动一切。麻烦的是,情感难以捉摸、难以计量、难以维持稳定形式,一旦脱离身体,就会像掉落的羽毛那样渐渐褪色。被一些人视若珍宝之物,往往被另一些人弃如草芥。正因如此,情感成为写作者笔下的千面女郎,很容易为了契合特定目标改头换面。若要走一条简单的道路,我们当然可以将理性与情感拉上同一阵线,假装它们是一对如胶似漆的伴侣。但事实远非如此,两者经常发生尖锐矛盾,这是许多自然写作者内心无法摆脱的幽灵。
要怎么找到一个理想的立足点呢?我想写作者可以保持反省之姿,对称看待不同的关系形式。一种方法是将镜头转向自己,对于所处的批判位置有所警觉。当谈论自然时,谈论的不再是「原本就在那里」的客观存在,而是被活生生的肉体所看见、听见、感受、思考的对象,并注意各种价值如何在关系中浮现。若就一个倡议者而言,这种态度或许有些温吞,但我相信写作是一股允许缓慢的运动,不必高呼理性教条,不必退守个人情感,而是保持谦卑的浪漫进行美学的政治斗争。
我总觉得,当代自然书写是一种危机文学──正如保育生物学被称为危机学科那样──无论创作者有意无意,总要面对眼下岌岌可危的世界。有点惋惜的是,不少人倾向将文学视为某种生活感想的抒发、某种无关宏旨的风花雪月,好像在面对现实问题时,只能攀附在科学骨架上当一串圣诞灯饰。我偶尔会提醒自己,从欧美或台湾文学史来看,许多自然书写作品在所处社会中都具有活跃的反叛力量。而我们这个世代的创作者,也没有理由放弃介入世界的可能性。
叙事作为生态的介入
黄瀚峣:
叙事作为生态的介入,我想起自己最近正在参与的一个行动。
那又是一次走读,走的是清大与交大校园,仍是植物拓印。但这次的整体企画有一个核心,即是日本海军的第六燃料厂,战后遗留在新竹东区的那根大烟囱。更准确地说,其实是二十多年前所发现的,烟囱中群聚繁殖的霜毛蝠。
日治时期,新竹发展军工业的区位因子,正是水量丰沛的头前溪;至今,河流又成为新竹科学园区的命脉。但解构这种国家叙事的,反而是战后的眷村文化,毗邻科学园区的两所大学,回过头来投入在地知识与美学的深化。当邻近区域的植物开始郁闭,栖息足够的昆虫,而居民开始重视生活品质与在地历史──霜毛蝠,这种稀有神秘的小动物,竟成为最后的某种总结──牠们同时是生态指标,魅力的旗舰,同时又是地方生态叙事中不可或缺的精神象征。整个头前溪流域,似乎都必须聆听这些蝙蝠,在暗夜中无形的超声波──会不会,在集体潜意识中,霜毛蝠接通的是某种共生的渴望,并隐隐对抗着一种过度开发的内在恐惧?
我想振辅选择研究的萤火虫,也是非常精准的一个题材。你常说,在学理上,常见的萤火虫种类多半不是什么纯净荒野的指标。但用更高标准的细致品味来看,那些现代化过程中残存的产业道路,槟榔园或茶园,都市近郊仅存的稻田,种种遗迹般的存在,被暗夜中的不同萤火照亮,照出一条条可能的发展道路,那里有荒地、湿地、浅山的价值,有集体记忆中,那模模糊糊的野地记忆,被不同的萤火虫给具体化,精致化了──又或者,是透过你的转译,让叙事精致化了。对于那些面朝先进国家的发展想像,面朝古老荒野的复育想像,这新的声音,既是双重的反叛,又是双重的调和。无论蝙蝠还是萤火虫,这些与体制关系暧昧,幽微地竞争又合作的他者们,这些野性,发出微小的声光,使喧哗的叙事动能找到出口,着陆在地。
我认为所谓生态书写,应该不断探索这些遭遇他者,并与之共振的可能,进而成为叙事与行动的新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