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
古时候把「伞」称为「华盖」,圆形的伞面,就像个屋顶,里头住着不止四个人,而是十四个人,撑起多子多孙的幸福。
家里有好几把油纸伞,伞的顶端结着浸过油的碎花布,就像柿子的蒂头,代表「事事如意」,碎花布上面还串着一圈红线,方便挂在墙上。伞面刷过桐油,有一股特殊的香气,撑开纸伞,可见到三十二只伞骨,棉线整齐而细腻的交叠出好几圈的圆满。
我最喜爱其中一把咖啡色的纸伞,上头题着「竹报平安」四个字,落款是「美浓广国兴绘」、「辛未年」。手工彩绘的竹叶匀称的散开在伞面上,一隅,母鸡带着五只小鸡嬉戏、觅食,那五只小鸡好像我家五个兄弟姊妹,总是吱吱喳喳围在妈妈身旁。
妈妈常说,女孩子长得白白净净就是漂亮,总要看着我撑开伞才放我出门。陪她去买菜,尽管撑着伞,她还是设法遮挡阳光,太阳从左方照过来,她就会站在左侧遮挡,转了弯,影子移动位置,她也跟着移动方向。阳光下,水蓝色的油纸伞更透亮,妈妈为我撑出直径一公尺的澄丽世界。那时年纪小,只记得伞下的欢乐。
斜风细雨中,纸伞的三十二个檐角都挂着珠帘,圈起温馨的小世界。雨势大了,妈妈一手护着我,另一只手为我撑起一片天,我们在雨中一步一步向前走,即使是下雨天,伞下的记忆总是晴暖融融。
屏东鲜少下雨,油纸伞收拢一段时间,稍稍黏住了,妈妈轻柔的,轻柔的掰开,还是破了几个小小的洞,每次撑开伞,我从细细的洞口看到天空;雨也会从洞中钻落,妈妈总把破洞向着自己,让我免受雨淋之苦。她在生活中揉杂了爱与牺牲,为家人挹注美好。
结婚时,妈妈把「竹报平安」那把油纸伞给了我,「油纸」,典藏着「有子」的美丽祝福;伞,揉着离别和思念的繁杂心情。我极爱那把伞,收藏在伞筒里头舍不得用,偶尔才拿出来瞧瞧,解解乡愁。
爸爸生日,我总会亲自挑礼物送他,袜子、皮带,或是袖扣、领带夹,他六十岁那年,突然想买把黑伞送父亲。我想像,父亲穿着笔挺的西装,梳着油亮的西装头,穿上闪亮的皮鞋,手腕上挂着一把黑伞,行人一定会忍不住多看英国绅士般的父亲几眼。可是,哥哥责备我,他说送黑伞意味着送「散」,不吉利呀!该怎么办呢,我实在担心爸爸会因此发生状况,帮他烫衣服时,偷偷「摸」走他口袋里的一块钱,算是把伞卖给父亲,打破送伞的禁忌。
爸爸八十岁那年,在黑伞的护送下,披麻带孝的亲友送他上了山头,陪伴爸爸的最后一程路上,我想着,每个人的一生,曾有几把伞陪伴过?有多少人为你撑过伞,又曾帮多少人撑过伞?
几年后,妈妈的骨灰也是由撑高的黑伞护送晋塔。伞,再次撑开离别的辛酸。
邻家小孩在社区的穿堂玩家家酒,四把撑开的布伞当成围墙,坐在里头玩家家酒,弟弟说:「雨这么大,爸爸没带伞,该怎么办才好?」姐姐说:「不要担心,等到雨小了,我们撑伞去接爸爸下班,再一起散步回家。」看到我坐在一旁没有离去,他们移开一把伞,低头弯身走出来,说:「阿姨,我们还少一把伞,你的伞可以借我们吗?」透明的塑胶伞撑开来当成了屋顶,他们坐在里头,抬头看到电灯,哇!月亮出来了,妈妈要下班了,赶紧再打电话:「妈妈,下雨了,我有帮忙把衣服收进屋里,现在正在煮饭,等你下班,就可以一起吃饭了。」
听了他们的话语,我努力想着,却想不起曾为爸爸妈妈撑伞记忆,心里很难过。
一阵风吹来,把我的塑胶伞吹跑了,扮家家酒的姐弟冲入雨中,边追边叫着:「屋顶呀!你不要走!回来呀!」
我突然很想爸爸妈妈,跟着跑入雨中,大喊:「屋顶呀!你不要走!回来呀!」在雨中,任泪水痛快的晕湿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