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东权跨世纪人生──半趴在榻榻米下生死一线间(四)
1947年2月28日中午12时,台北火车站前面正集结准备前往行政长官公署请愿的群众(大树的上方),另外还有一些四处紧急通告与旁观的民众。(取自维基)
等我们在公共浴室洗完澡出来,经过天马茶房前时,看到一大群人仍然围在原地叫嚣,有东西被放火燃烧,有一辆救火车「当当当」地敲着钟声驶来,被群众挡在人墙外面,不准灌救,车上的消防员硬是要群众闪让,惹恼了群众,有几个年轻人跳上救火车,另一批人开始把救火车团团围住,蓦然,有人点燃了油箱,整辆救火车燃烧了起来,群众已失去自制的能力,大感兴奋,狂呼拍掌,我一看苗头不对,拉了同事,赶紧离开现场,奔回高义阁。
都在打外省来的人
第二天二月二十八日,我们照常乘交通车上班,昨晚的事已经淡忘,我的办公室是在招商局二楼,窗口正对着台北火车站的东边出口处,中午过后,忽然看到那里聚集了很多群众,再加上到站火车上出站的旅客,显得人数更多,我隔着大玻璃窗看热闹,想起昨晚群众火烧救火车的事,心里毛毛的,好像有甚么大事即将发生,正嘀咕间,蓦然看见对面火车站出口处有人在打架,有人在逃跑,一群人在后面追,好几个已经被打躺在地下,手提的物件也被群众抢走,还有人朝躺在地下的人踹上几脚,我大感讶异,叫同事一起到窗口观看。
文书股一位叫刘春富的打字小姐从楼下上来,一脸惊慌地说:
「在打人啦!」
「为甚么?打甚么人?」
「我也不晓得,都在打外省来的人。」
果然,每一班到站的火车乘客出站时,围在出口处的群众就寻找外省人猛揍,打得头破血流,倒地不动为止。因为当年从大陆来台的同胞不会闽南语,而且多着中山装、梳飞机头,一眼就看得出来,再一开口,讲的是国语,旁边的人喊一声「打死他」!于是数十人立刻揪住他,莫名其妙地被打倒在地。
下午,火车站前人群汹涌,似乎是在专打出站的外省人为乐,我们已无心办公,围在窗口眺望,忽然街上有一群人指着我们,做出凶狠的手势,吓得我们赶快拉下百叶窗,不敢再张望,这时,主任秘书下令;提前下班!我立即收拾好公文,跟着同事下楼乘交通车回到高义阁旅社。
高义阁的老板娘对我很好,她大约四十来岁,胖胖的福态,两个女儿约莫十六七岁,也胖胖的,我是二楼宿舍中年纪最小的,同事们几乎都是福州人,大家都叫我「伊弟」,老板娘母女也学大家那样叫我,这天晚餐后,老板娘把我叫到楼下她们一家所住的房间里,神秘兮兮地告诉我:
「伊弟!明天不要出去,外面很多流氓会打你。」
「为甚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你不要出去就是了。」
我点点头。第三天,是三月一日星期六,本来就不上班,同事们在宿舍里惶惶不安,不知道市面到底发生了甚么事,从二楼窗口望出去,圆环周围照样人来人往,中午时分,忽然听到楼下大门口人声鼎沸,嘈杂得很,我和同事们躲在房间里,忐忑不安,还好,没有多久,恢复平静,我悄悄地下楼探听究竟,老板娘一脸惶惑地招手叫我到她房里,喘着气说:
「这批人不讲理,要冲上二楼打人,我们好不容易才挡住他们。」
旅社老板是救命恩人
话刚讲完,只见她的大女儿拉开纸门惊惶地说:
「他们又来了!爸挡不住他们啦!」
大门口果然一阵嘈杂,老板娘对女儿使了一个眼色,冲出房门。
大女儿在她房间内用力掀起一张榻榻米,用手势叫我躲进底下,我还没有看清那底下的状况,她就把榻榻米重新盖上。
高义阁旅社是日式木造二层楼的建筑,在榻榻米下面,大约只有两三尺高,我半趴在榻榻米下,一股潮湿的霉气夹杂着异味摸鼻而来,惊惶未定中,听到很多脚步冲上二楼,接着是咒骂声和打击声,楼板上砰砰地响,混合著哭嚷的叫声,喧腾了好一阵子,声音才逐渐消失,我才发现有两只蟑螂爬到我的身上,昏暗中还看到榻榻米底下几只大老鼠瞪着发亮的眼睛在监视着我。再一看同事唐芬廉也在那躲着,我们同「并」相怜。
那榻榻米下恶劣的空气几乎把我薰昏,半趴着的身躯已经腰酸背痛,但是我脑子里却在想念着故乡的母亲,要是我被流氓打死,母亲还不晓得我是怎么死的,一定还在日以继夜地盼望着她的儿子,因为我答应她很快就会回家。
榻榻米底下的光线越来越暗,蟑螂、蚊子、老鼠和不知名的虫虫越来越猖獗,我难道整夜都要趴在榻榻米底下喂蚊子吗?
正焦急间,榻榻米被掀了起来,老板娘的大女儿探头下来:
「伊弟,你可以出来了。」
我爬上榻榻米,恍如隔世。
回到二楼,犹如日机轰炸之后的惨状,每一间宿舍都被打劫一空,我的衣服、皮箱、被毯以及同事们的衣物都被抢走,在大门外的空地上放火燃烧;同事当中,个个都挨揍得鼻青脸肿,躺在榻榻米上呻吟,人事室江先生右腿骨折断、二科林青先生一身是血、陈先生最惨,被打得昏迷不醒,老板指挥服务生正在施救,我整个人瘫坐在榻榻米上。
「幸好你躲起来了。」老板娘低声地安慰我:「他们不会再来了。」
「谢谢老板娘!」我站起来向她鞠个躬:「你救了我!」(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