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娜偕夫婿往下个旅程
马汉宝教授(右)与马师母萧亚麟教授鹣鲽情深,相守65年。(家属提供)
马汉宝教授(左)与马师母萧亚麟教授于2022年先后辞世。(家属提供)
《银娜的旅程》书封。书封小女孩正是马师母七岁时模样。(家属提供)
二零一零年五月参加《银娜的旅程》新书发表会,地点在北市敦南诚品,与会当天现场座无虚席,盛况空前,非一般新书发表会可比拟。台上正中央站着位笑容可掬、满头银发的女士,她就是马汉宝大法官夫人萧亚麟教授,本书故事主人翁的真实身分。马教授和萧教授同属台大同事,一位是法律系的资深教授,一位是外文系德语文的长期「系柱」。本书原是一本德文著作Ina aus China,作者是汉学家洪素珊(Susanne Hornfeck), 译者是本书主角的女儿马佑真,佑真也是一位长期在德语系教授德语文的老师,她的译文流畅,不但对原着了解透彻,更能捕捉文字后面的情理韵味,让读者看到了大时代动荡的真人真事。那是一个战乱中的七岁小女孩被送往德国,展开人生旅程的动人故事。
和马老师、马师母结缘于一九八二年 ,那年夏天马老师伉俪莅临慕尼黑。当时在慕尼黑攻读法学博士的学生不少,大家替马老师办了个法学研讨会,地点就在慕尼黑大学附近的福楼。福楼是座深宅大院,推开灰色的铁门,两旁花木扶疏,小路尽头是一栋钟楼造型,尖顶斜瓦的陈旧楼房,颇似希区考克电影里悬宕迷离的老屋。福楼是教会的财产,也是一群东亚学生的宿舍,我们一家就住在三楼的阁楼里,那时老大才一岁多,老二钧宁在肚子里已七个多月。由于孩子的爸是当时的主办人,我得负责煮食招待三十多名与会者。
第一次见到马师母是在一楼的厨房,当时正忙着照料炉上的猪脚、鸡翅和卤蛋,忽听到一位德国女士在厨房外与神父交谈,颇感意外,私揣当天应该都是台湾留学生,没有德国人参加,怎会有德国女士?正纳闷转头却发现,门外说话的人不是德国人,而是一位道地的华人,操着一口标准的德语。神父对我介绍,她就是「Frau Ma」,原来是马师母,算起来那一年马师母可能五十二岁上下,如果我母亲还在的话,也不过稍长马师母几岁而已。
自此,我对马师母如何可以说得这么一口纯正的德语,感到相当的好奇。
当晚,挺个大肚子奔走在厨房与会客室间,一会儿端茶,一会儿送菜,一旁还要照顾一岁多的幼儿。也许不忍,马师母频频问是否需要帮忙,岂有让师母帮忙的道理。再说,与会的同学后来也纷纷加入招待的行列。那天晚餐结束临走前,马师母将我拉到一旁,除了鼓励,并交代:「回台湾一定要来找我们,有个现成的宿舍先让你们一家落脚!」
就这样,开启了马师母与我一段数十年的情缘,也许后来的几年太忙,庸庸碌碌,没太多时间与马师母联系,但偶尔还是能请到两位老人家叙旧。
在拿到《银娜的旅程》这书时,立刻被封面上那个七岁的女孩所吸引,女孩坐姿优雅,双眼坚定的凝视着远方。如同书中所述,一九三七年七岁的女孩银娜,离开上海到青岛参加女童夏令营,父亲送她上火车,她以为夏令营结束后,可以立刻回到父亲的身边,哪知道那是她此生与父亲最后的拥别。战争爆发,为了银娜的安危,父亲立刻将她委托给堂姐带往德国,开启了银娜未知的旅程,而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把银娜送去的地方,恰恰是几年后欧洲的主战场。
离别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无疑是残酷的,懂事的银娜强忍着心中的惶惧登上大船,面对茫茫的大海。看到这一页,真想好好的拥抱小小的银娜,也拥抱六岁那年,同样深尝离别滋味的自己。与六岁呼天抢地的我相较,银娜只是静静地望着大海,那张照片有超龄的淡定,与超龄的成熟,让观者为之心疼与动容。
本书内容着重在一个中国女孩,如何在寄养家庭与寄养姆妈相依为命,勇敢的在德国生活接受教育,期间历经艰困的纳粹时代,再如何一路辗转来到瑞士。其中的身分认同是双重困扰,当异乡变成家乡,家乡变成遥远的异乡,那么「我到底是谁?」这不仅是银娜的自我诘问,也是生在这个迁徙的大时代里,个人每每的自我疑问。
可惜的是,本书只写到银娜寻亲来到台湾就结束了。对读者而言,银娜如何在这陌生的小岛落地生根,如何把异乡变成她的家乡,可能是读者更想知道的精彩故事。
当然,我问过马师母了。她笑着坦言,刚到台湾一句中文都不会说,七岁前的母语变成陌生的语言。后来经亲戚介绍认识马老师,留美归来的马老师,一口流利的英文让她心安不少,至少有人可以跟她沟通了解。马老师的父亲马寿华先生曾任行政法院院长,是司法界元老,亦是当代著名书画家,嫁进如此深具名望的传统家庭,对一名来自欧洲,有着文化隔阂的年轻女子而言,确实略显格格不入与忐忑。
马师母回忆她怎么开始学说中文,学习与老人家沟通,有时甚至必须比手划脚。马老师是独子,马老爷当然希望家中多子多孙,因此马师母一连生了四名子女。在华人社会里,坐月子既是女人的特权,也是女人禁忌最多的时候。「不能洗头,不能碰水;要吃这个,不能吃那个。」在德国,女人生完孩子休息一周,立刻恢复正常生活,百无禁忌。诸如此类,文化上与习惯上的藩篱屡见不鲜。接着,还有育婴的观念,与教养问题接踵而来,马师母再以当年小银娜在德国,面对文化差异的耐力与毅力一一克服,「更何况我那时已是当妈的人了」,马师母娓娓道来。他们六十五年的婚姻,在马师母的智慧下,创造了一个中西合璧的幸福家庭。
同为女性,更好奇银娜的后半段感情生活。进入一个全然陌生的大家庭,银娜应该有她的不安和惶惶。幸好她有一座稳稳的靠山,在她背后支持与援助,那就是马老师。很羡慕这两位老人家彼此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度过六十五年。无论是书中的银娜还是现实中的马师母,身上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一直保有的良善与温柔,无论对朋友、学生、家人还是晚辈。许多年前,曾遭遇人生挫折,幸好有马师母一旁给予安慰,和煦的语言,坚毅的眼神,给了我生活的莫大勇气。
老子道德经第四章,「道冲而用,或不盈。」道以冲虚为要,就因它时时保持冲虚不满溢,使它看来渊深不可测,却是万物本源,它以适度和谐的光辉照物,既寄身于万物中也与万物同化。以此来诠释马师母的精神面貌再适合也不过了。
二零二二年是不平静的一年,全球疫情不断扩散,病毒株种不断变异。年中接获九十二岁的马师母回到天家的消息,心中无比的沉痛。回忆马师母的一生,有若时代的缩影。她历经第二次世界大战纳粹时代,也历经人类科技文明神速发展的时代;她历经这个岛屿的胼手胝足,也历经它的经济起飞与再次萧条。借用狄更斯的名句,她的时代「是个光明的时代,也是个黑暗的时代;是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个最坏的时代。」对于马师母不在的日子,病中的马老师似乎有所感。才过半年,岁末年终,九十六岁的马老师也跟着马师母回到他天上的家。
我想,天上的那端必有银娜在等候,等着偕她的夫婿往下一个旅程,而地上的我们,所有的亲朋好友,将衷心的给予最大的祝福,祈二老的下个旅程美好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