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秉泓/《台北物语》:又土又野又自由
文/郑秉泓
很久不看深夜场次,但是深怕就此错过传说中的旷世奇片,只好勉为其难在十一点钟出发前往参加每日只有一场、发生在深夜23:40的邪典仪式——片长118分钟的《台北物语》。
▲《台北物语》海报(图/翻摄自《台北物语》国际影迷总会脸书)
看电影之前,我猜想《台北物语》是因为太烂,才引发一票难求的众人争睹效应,我以为它会是另一部《奇幻同学会》,或者《舞斗》。看完电影之后,我和其他二十多名观众一样带着愉悦的心情返家,然后我找出两只珍藏的黄色小鸭,帮它们拍了照,对我来说,《台北物语》就是左边那只山寨版的小鸭。
▲山寨版黄色小鸭(左)正版黄色小鸭(右)(图/郑秉泓提供)
这两只黄色小鸭购入的日期相差一个月。事情源于荷兰艺术家霍夫曼带着他设计的巨大黄色小鸭来高雄展出,当时我凑热闹跟着排队去买官方认证的黄色小鸭,也就是右边那只。结果供不应求,后半段的人都没买到,主办单位说会再进货,我只能败兴离开。骑车回家的时候,看到路边一个欧巴桑在卖山寨版的黄色小鸭,价格只要官方认证版的十分之一,我忍不住就买了一只。后来隔了一阵子,热潮渐散,我在某个非假日特意绕去展场,这回不用排队,轻而易举买到正宗黄色小鸭。
说也奇怪,山寨版的黄色小鸭,也许是因为眼睛上面画了三根睫毛,让它看起来特别自信,仿佛对于自己的存在是深感荣耀的,认为自己是有达到官方认证水准的。山寨并不认为自己是山寨,它无意欺瞒别人自己是正宗,因为它从来就以为自己是正宗。这是欧巴桑卖的黄色小鸭,给我的强烈感觉。
把两只小鸭放在一起比对,山寨版无论外型或是色泽、做工皆输,但它胜在很会叫,只要按压它的身体,就会随着力道大小发出层次有别的声响。这两只小鸭目前最重要的任务,就是陪我八个月大的姪子洗澡,我姪子其实比较偏好山寨版,不只因为很会叫,还在于能让他的小手掌牢牢抓住。
这两只小鸭在我床头摆了这些年,我已经产生了情感,正宗版也好,山寨版也好,我都喜欢,除了姪子,我谁也不借。我甚至跟姪子一样偏好山寨版多点,但我的理由是山寨版小鸭的血盆大口还有夸张的眉毛,散发出某种奇异的喜感,会让我心情变好。
而《台北物语》也是如此。
我承认,《台北物语》的技术(摄影、音效)不忍卒睹,表演参差不齐,甚至我任教的电影科系学生拍摄的短片在质感上都比它稳定。但是,我觉得光用烂片两字去打发它,会有点可惜。它烂得出类拔萃,宛如基因突变。好比你错过路边的野花不打紧,但如果今天你擦身而过的是基因涂变的妙蛙花呢?
▲《台北物语》剧照。(图/翻摄自YouTube)
是的,《台北物语》是基因突变,它明明具备烂片该有的基本元素,但却跨越那道关键之线,突变成为了奇葩。这种机率极其罕见,用宗教性字眼来说,就是奇迹。《终极西门》、《虎姑婆》、《蓝色矢车菊》、《弹簧床先生》、《鱼狗》、《神选者》、《港都》、《舞斗》、《他妈²的藏宝图》、《奇幻同学会》因为跨不过去,只能停留在烂片的象限,万劫不复;但是《台北物语》却以一种浑然天成的方式,跨越了过去——那可能是吊扇要转不转的时候,也可能是三个女生对时的时候,当然更可能是烦人的电话语音时刻,或者陶瓷大麦町三度吠人,甚至是秋红以一种架式十足的走路方式出场的时候……。
《台北物语》开场向侯孝贤的《冬冬的假期》和《恋恋风尘》致敬,影评人、编剧出身还会功夫的导演黄英雄则说自己受到拉斯冯提尔的逗马95启发,然后他有些实验性的音画处理会令人想起雷奈或是高达之类的法国新浪潮大师,整部电影充满了reference,喜欢脑补的可以自由连结,当然不连结也没关系。
▲《台北物语》剧照。(图/翻摄自YouTube)
其实我不觉得《台北物语》是烂片。它很粗糙,剧本不知有意还是无心地省略了诸多该有的细节和铺陈,但却又以一种不疾不徐松紧有致的节奏把四组八人的多线叙事说得清清楚楚,然后还安排一场让这八恶人在别墅聚首互撕的大高潮,将每个人的秘密、假面一一掀开,片末再让大家带着领悟离开,想想多数的台湾本土剧和偶像剧可没这等层次啊。再仔细回想片中天外插入的各种「外挂时刻」(对时、电话语音、滑手机、吊扇、茶壶等等),总是以看似隐晦但又浅显易懂的方式,和片末的所谓「领悟」互通声气。于是我们恍然大悟,原来这是导演黄英雄对于当下台北的个人感触,他的诠释手法或许老派,但不会倚老卖老,反而有种质朴。且看他老人家唯恐你慧根不足参不透故事核心,索性弄出一首超直白的片尾曲,亲自填词,让你没有抱怨看不懂的理由,是不是很nice?
▲《台北物语》剧照。(图/翻摄自YouTube)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保罗哈吉斯的《冲击效应》,以及保罗汤玛斯安德森的《心灵角落》,当然不可避免地也该请出劳勃阿特曼的《银色性男女》,以上三部都是霍夫曼认证的官方等级黄色小鸭。如果《冲击效应》是中产家庭收藏版,那么《心灵角落》就是校园示范教学版,《银色性男女》则是博物馆典藏版。至于《台北物语》,这只路边铺个报纸摆一摆就卖起来的山寨版,或许在质感和气势上都与官方版差距太远,说不定还被人认为太渺小不值一提,但是对我来说,它就跟路边野草一样,顽强地迎风而立,即使不小心掉进水沟,照样张着血盆大口自在优游。
它上不了台面,它土,它野,但是它自由,所以它随风漂泊。
●郑秉泓高雄人,大学时念的是法律,研究所却理直气壮研究起电影,着有《台湾电影爱与死》,编有《我深爱的雷奈、费里尼及其他》及《六个寻找电影的影评人》。目前在大学教电影,在高雄电影节担任短片策展人,但最爱始终是透过网路自由发表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