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心非心

《晚唐的风吹来》,126x93cm,设色纸本,2019(大观艺术空间提供)

台北市立美术馆有一个联展计划,我接受邀请,将于2020年8月到10月,参与《蓝天之下:我们时代精神状况》联展──在新型冠状病毒蔓延的年代,对于人类的精神和所谓全球化,进行一次艺术面向的反思。

好几个月前,北美馆研究员萧淑文小姐和策展耿一伟先生来有鹿文化找我,他们向我分享此联展最核心的概念,问我有没有什么创作的想法。我告诉他们,我想做两组大屏风和一本册页的创作计划。两组四曲一条大屏风,其中一组在开幕的时候展出,另外一组在展览期间现场创作。

我的展出计划名为《字,疗。》,为此计划,我也思惟如何呈现,而有了一些笔记

文字是表意的、指涉的,文字是意义增长的过程,也有它的生老病死,突变和新生。

字,构成了词;为了在宇宙中命名辨识、表达感情和认知,词,逐渐加长成为句子。汉诗的诗句,从四字,到五言乃至于七言,就是一个例证--字越多,表达的情感越丰富;但我们往往写字写到忘了字的「本来面目」。

作为一个诗人,2003年,SARS的时候,我写过一首〈慈悲的名字〉,用来载记那些英勇殉身的医护人士。

我的展出,以「题壁」为概念,邀请「青雨山房」制作了两组屏风,一组先完成,应该会是抽象手墨和诗句结合,在开幕的时候展出。另外一组择期书写,公开由在场的观众提供几个词,我当场依这些字词为本,把它写成一首四屏的诗,当做「心的字母」来衍生出心的安慰的力量。当场用书法写在屏风上,提供一个诗人跟字词的对话,回到一灯点亮一灯,灯灯互照而光光无碍。

此外,桌上摆着李秀香装池空白册页,除了我,还会邀请两位艺术家古耀华先生、张维元先生,择期当场在册页上创作,我再当场接续(接力),这指涉人与人心的理解,可以「抵抗」疫病的监管而不必保持「社交距离」!心与心,本来面目是可以「零距离」,册页如同书,open book, open minded.

字,指涉世界,也自问己心。

我们对疫病恐惧吗?我们对无常恐惧吗?力量在何处?心在何处?

字,可以治疗心,也可以自疗自愈。

《字,疗。》是「字」与「心」探源学倾向的一次行动演出。

那一组开幕即展出的大屏风,除了〈慈悲的名字〉这首诗,纸上的视域该如何呈现呢?有一天,早上起床,手冲了咖啡啜饮;我望向屋子窗外的公园绿树阳光沐洗枝叶,一只松鼠爬行又跳飞,于我的视觉和心识留下迹痕,又回到,空--什么也没有,也什么都有。我仿佛知道原来天地种种,乃一佛的心所化现,用来庄严国土,成熟众生因缘,包括众生之一的我。

啊!「慈悲者,兹心非心,没有一个固定、分别的心,与众生心,是一不二......」那个早晨,我若有所悟,就决定那组四曲一条大屏风,要以大笔分别于一纸朴拙地、回到本心地写上「兹」「心」「非」「心」--也正是慈悲二字的拆解,然后写上我2003年的诗作〈慈悲的名字〉。

之所以用一个展览的概念来说半生写诗的心情,其实是在追索自己在心灵暗夜中想凿出光来的过程;曾经很长期,我以为夜,是忧伤的,而从「舛乱的我」到比较「统一的我」;乃至努力「去除有我」,大概就是我半生写诗与学佛轨迹

谢谢老友慧之美意,要编一本以我的诗为主的诗文选,并摘选我的文章用以与诗篇相互引发;我们都喜欢Dylan Thomas的诗,她觉得以Dylan Thomas的诗行为书名,可以诠释我三十多年的创作心迹

是以,蕙慧和庭钰编了《不要温驯地踱入,那夜忧伤:许悔之诗文选》,做为我1990年出版第一本诗集《阳光蜂房》之后「出道」三十年的铭记。谢谢性杰为这本书作序,我视性杰和庭钰如弟如妹,他们对文学的热爱与投入,实乃我于志业之鼓舞!日常生活里,我们很少见面,可以是过往紫藤花开时,一起赏花喝茶;可以是与蒋勋老师一起吃饭,䜩谈且欢;可以久久未见,也可以,相见亦无事,心中长有关心与祝福

这本书选录了我公元1984到2020年的创作,是我诗心诗篇最完整的精选集;诗心自用,或许也是对自己与时代的某一些精神考掘吧。

在最痛的地方

打开最辽阔的海

一只被制成标本蝴蝶

飞了起来

是的

于此人间

除了诗和祝福

我别无更珍贵之物

(写于庚子年小满时节,雨落纷纷)

(本文摘自《不要温驯地踱入,那夜忧伤:许悔之诗文选》一书,木马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