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声,记录。”骆督察下命令道。阿声在苹果身旁架好三脚架,启动一台小巧的数位摄录机,确认镜头拍摄到在场所有成员后,向上司点点头。
“师傅,我就开始陈述案件吧。”骆督察从口袋掏出记事本,翻开,缓缓说道:“二○二二年九月七日至八日,亦即是上星期六晚上至星期日清晨之间,西贡竹洋路一百六十三号丰盈小筑发生凶杀案。丰盈小筑是丰海集团总裁阮文彬及家人的寓所,而死者就是户主阮文彬。”
听到父亲的名字,俞永义不由得有点忐忑。
“被害人阮文彬今年六十七岁,是俞家的入赘女婿,在一九八六年接任总裁一职,在翌年岳父俞丰离世后,亦成为俞家的主人。”骆督察翻过另一页,说:“他之前在一九七一年跟俞家的独生女俞芊柔结婚,育有三名孩子。除了长子俞永礼于一九九○年因车祸逝世,二子俞永义和三子俞永廉皆住在上址,俞永义去年结婚后亦没有迁出,跟妻子蔡婷与父母同住。死者的妻子俞芊柔于今年五月病逝,而除了上述四人外,目前在寓所居住的还有秘书王冠棠先生和佣人胡金妹女士。事发当晚,丰盈小筑内就只有死者、死者的两位儿子、死者的媳妇、家族秘书和老佣等六人。师傅,我需要重复一次吗?”
“嘟嘟。”指标很干脆地回答了一个“不”字。
“我接下来说明一下现场和经过。”骆督察轻咳一声,清了清喉咙,不徐不疾地说:“丰盈小筑楼高三层,连同花园占地约两万平方尺,位于竹洋路近马鞍山郊野公园一段,附近只有四,五栋同类型的低层建筑,大都是私人别墅。俞家三代也居于此处,自六○年代开始,丰盈小筑就是俞氏的府第。”
骆督察瞥了众人一眼,留意到胡妈微微点头,就像同意他刚才所说的资料,回忆起大老爷俞丰在六、七〇年代创立集团的风光日子。
“九月八号早上七点半,俞永义发觉父亲阮文彬没有如常在客厅读报,结果在二楼的书房发现已经死去的阮文彬。警员到场调查后,初步认为是强盗入屋行劫,死者偶然撞破而遭毒手。”
俞永义听到骆督察的说明,想起那个早上,不由得心头一颤。
“书房的窗户被打破,而房间内有搜掠过的痕迹。”骆督察放下记事本,目光移到床上的老侦探脸上。因为反复思索过很多次,单凭记忆他也可以准确描述凶案现场的环境。“书房的窗户外是花圃,栽种了几棵凤凰木,犯人很容易穿过园圃避开他人接近。窗户外面贴上了几层五公分宽的胶带,看手法犯人是闯空门的老手,懂得先用胶带黏在玻璃上再打破,令碎片不会掉到地上发出声音,再撕开胶带,从破洞伸手进房间打开窗户的开关,我们在窗户旁的地上就发现一卷防水胶带,鉴证科已确认跟窗子上的胶带吻合。”
电脑萤幕上的蓝色指标一动也不动,没有打扰骆督察,就像一位正在用心倾听说明的侦探一样。
“阮文彬的书房有四百平方尺ⓧ,除了两个书架、一张办公桌、一个保险柜、两张沙发、两张茶几、四张附有轮子的椅子外,比较特别的是有一个两公尺高、一公尺宽一公尺深的钢柜。这个钢柜放的是鱼枪——阮文彬一直有潜水打鱼的嗜好,所以申请了牌照,在家中存放打鱼的鱼枪。另外枪柜旁有一个一立方公尺的保丽龙箱子,里面塞满旧报纸和杂志,根据死者家人所说,那是死者闲时练习,拿来当作鱼枪标靶的代替品。”
“不,骆督察,那不是练习用。”俞永义插嘴说。
“不是练习吗?我听秘书王先生说……”
“不,我没说是练习。”棠叔立即澄清道:“我说那是老板平时拿来当作靶子用,没有说是练习。老板他几年前患上关节炎,左脚使不上力,已经不能潜水了,他就是因为没法再去潜水打鱼,才叫我替他弄一个靶子,好让他在书房偶然拿鱼枪把玩一下,缅怀一下以前的日子。事实上,懂得潜水打鱼的人都知道不应该在陆上替鱼枪上膛,因为很危险……”
“啊,原来我弄错了。总之就是这样的一回事,师傅。”
“哔。”电脑彷佛传来老侦探的点头,示意继续。
“房间被人搜掠过,保险柜和鱼枪柜也有用工具撬过的痕迹,不过保险柜没有被打开,而鱼枪柜却打开了。书架上的书本和档散满一地,办公桌上的电脑萤幕被砸烂,抽屉的物件被倒到地上。点算后,房间内有大约二十万元现金被盗,不过死者手上的指环、书桌上镶有宝石的开信刀、以及一个价值三十万元的古董黄金怀表,并没有被犯人带走。犯人就只抢走钞票。”
ⓧ约十一坪。
阿声在一旁听着上司说明,想起调查的第一天,知道失窃的二十万元竟然是死者放在书房的“零钱”,才察觉自己跟上流社会的距离是多么的遥远。
“鉴证人员没能在房间内找到脚印和指纹,估计犯人作案时戴上了手套。”骆督察再次打开记事本,瞄了一眼后,说:“以上就是现场的环境状况,接下来我会说明死者遇害的细节。”
“哔。”
“死者阮文彬在早上七点四十分被俞永义发现,法医检查后,估计死亡时间是半夜两点至凌晨四点。死者死亡时躺卧在书架旁边,后头部有两处挫伤,但致命伤在腹部,他被鱼枪发射的鱼镖刺中,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父亲腹部插著细长的金属鱼镖的光景,再次浮现在俞永义的眼前。
“我先详细说一下凶器。”骆督察把记事本翻过数页,找寻记下鱼枪资料的一段,“死者身上鱼镖为一百一十五公分长钢镖,镖头三公分处有倒钩片,因为刺进肝脏导致大量失血。在房间正中央的地板上有一把南非鱼枪公司罗伯艾伦Rob Allen制、型号为RGSH115的碳纤维鱼枪,枪身长一百一十五公分,闭合式枪头附有三十公分长的橡皮管。鱼枪上只有死者的指纹。”
骆督察初接触这案子时,被这堆专有名词弄得一个头两个大,花了好些时间恶补才了解。基本上,鱼枪是用橡皮管的弹力来发射鱼镖,原理就同“丫”型的弹弓一样,当鱼镖被枪身握把的扳机机关扣住,潜水夫就可以把附在枪头的橡皮管往后拉,将由金属或绳子制成的钩子卡在鱼镖上。扣下扳机时,握把的扣子会松开,鱼镖就靠弹力向前发射。至于闭合式枪头则是指那些有个圆孔的枪嘴,鱼镖要穿过它才能架在枪身的凹槽上,另一种开放式枪头则没有圆孔,只有一个“v”型的架子,用来托著枪镖。骆督察听爱好潜水的同僚说,不少人喜欢开放式枪头,因为射击时能准确看到猎物,而闭合式枪头的好处是能减少鱼镖的晃动,提高命中率。
“我们检查过枪柜,肯定这鱼枪是死者的收藏之一,因为枪柜里有一个可以垂直放三把鱼枪的间隔,调查时只余下另外两把长度不一样的RGSH075和RGSH”30,而中间的架子空了。枪柜里还有一把特长的RGZL1601罗伯艾伦Zulu型“鱼枪,以及一把七十五公分长”莱比泰克Rabitech制RB075型铝合金鱼枪,不过这两把枪已经分拆成部件,分别装在两个方便携带的箱子内。枪柜里还有数支一百一十五公分至一百六十公分长的钢制鱼镖,鉴证人员亦确定死者身上的鱼镖跟这些同款。”
“那把Zulu父亲从没用过。”俞永义略带感触地说:“他说是买来猎鲨鱼的,但结果一次也没用过,他就不能再潜水了。”
骆督察没有回应俞永义,继续说:“枪柜里还有一些潜水打鱼用具,像面罩、头套、氧气瓶的调节器、手套、鱼枪线、螺丝起子、万用刀、还有两把二十五公分长的潜水刀等等。初步调查后,我们猜测犯人撬开枪柜,取出鱼枪袭击死者。”
阿声咽下一口口水。虽然他这两年来在骆督察手下办事,见过不少尸体,但一想到带着倒钩的长镖刺进腹部,把内脏捣个稀巴烂,心里就有点发毛。
“另外,死者身上除了腹部的致命伤,后头部亦有两处伤痕。”骆督察说:“这两处挫伤有点古怪,根据法医的报告,死者是在受到第一次打击后,隔一段时间再受第二击。从衣领上的血迹和伤口推断,两次袭击相隔半小时左右。我们无法确知当时的情况,但鉴证人员已经找到做成伤害的武器——那是本来放在书桌上装饰用的金属花瓶。这个花瓶上没有任何指纹,犯人似乎用它袭击死者后,曾仔细地抹拭表面。”
骆督察再次把视线从记事本移开,扫过房间里的众人,最后停留在病人身上。
“而死者的死亡状况,却是最令我感到疑惑的部分。”骆督察皱起眉头,说:“死者躺卧在书架旁,身旁有一本家族相簿,鉴证人员在里面发现染血的指纹,相信死者在死前曾翻看,从地上的血迹,我们知道死者在受致命伤后,从书桌爬到五公尺外的书架,再翻看照片,法医估计,死者受伤后超过二十分钟才死去。我曾经以为他是想留下什么讯息,但仔细检查后,相簿里的血迹毫无规律,死者像是纯粹想观看旧照片。更奇怪的是死者的手腕和足胫有被胶带捆绑的痕迹,嘴巴亦曾被胶带封口,可是死者被发现时这些胶带已被撕走,没有留在现场。”
阿声几天前知道这化验结果后,曾提出想法——胶带不一定是犯人所为,也许是死者有被虐待的癖好,那是跟情妇“玩乐”时留下的证据。结果他这番话令组内的女同僚对他投下鄙夷的目光,就像是看到变态的家伙。骆督察倒不以为然,只取笑他一句:“你是不是觉得有钱人都荒淫无度,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异常嗜好?”
“撇开那些有点奇怪的现场状况,单从环境推断,我们猜想犯人是窃盗犯,他在半夜打破窗子,潜入书房,在搜掠时遇上死者,于是用花瓶袭击对方,将他打晕,捆绑后继续抢掠。犯人发现保险柜,但无法用工具打开,于是利用鱼枪威胁死者,要对方说出密码,死者不从,结果被犯人用鱼枪杀死,犯人最后夺取二十万元的现金后逃去……”
“嘟嘟。”
低沉的响声,打断了骆督察的话。指标指著NO,五位证人面面相觑,为此感到讶异。
“师傅,你想说犯人不是外来者吗?”
“哔。”指标爽快地移到YES。
骆督察一脸错愕,说:“我们深入调查后,确实判断犯人并非小偷的可能性较大——我们在窗户外面没有找到攀爬的痕迹,窗子下方的花圃亦没有找到脚印。我曾想过犯人或许从别处潜入,利用游绳的方法从屋顶垂降,但顶楼的栏杆没有任何痕迹。当然犯人仍可能是用直升机……”
“嘟嘟。”这声音就像老侦探在嘲笑自己的徒弟,错过简单易见的事实,一直往牛角尖钻去。
“师傅你凭我刚才的话就知道犯人不是外来者?”
“哔。”又是一个爽快的YES。
“我刚才说过的话……是打破窗户的方法吗?是死者被鱼枪杀死的证据吗?还是房间被搜掠过的痕迹?”
十字默默地停留在画面的中间。
“是书桌吗?是书架吗?是花瓶?是地板——”
“哔。”
就在骆督察说出“地板”二字,指标作出反应。
“地板?地板什么都没有啊,既没有指纹也没有脚印,干净得不得了。”阿声插嘴道。
骆督察突然回头望向阿声,再转头看着床上的师傅,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对!那就是啊……”骆督察猛拍一下额头。
“什么?”阿声仍是一脸茫然——虽然俞家的五人亦露出相同的表情。
“阿声,我们何曾看过如此干净的盗窃现场?”骆督察慢慢地说:“没有指纹可以理解,因为指纹是检控的铁证,小偷怕留下证据自然会戴上手套:可是鞋印并不是什么有力的佐证,尤其是一般的闯空门,犯人才不会想方法消去脚印,只要先买一双新鞋子,作案后销毁,那就一劳永逸。”
“可是如果犯人杀人后,为了掩饰,特意清洁地板亦不是没可能啊。”阿声说。
“如果这样的话,散满一地的档和杂物就不能解释了。”骆督察道:“我们假设犯人经过花圃的泥地,闯入空无一人的房间,偷取财物期间遇上死者,捆绑对方后继续搜掠,因为胁迫不成才动手杀人。如果他为了消去脚印,就要先收拾地上的杂物,可是他没有理由清洁地板后,再把杂物放回地上。杀了人,消去证据,遗留在现场把‘搜掠过的痕迹’重现,而不是第一时间逃跑?这完全说不通吧。”
俞永义听到他们的对答,渐渐了解骆督察要关警官帮忙的原因。不过是叙述了环境资料,这昏迷中的老人就能作出员警花上大量人力物力才得到的结论—一想到这儿,俞永义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寒,生怕自己会被这个连指头都不能动的老侦探看穿。
他害怕他杀人的罪行会逃不过对方的法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