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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一天,卢纳让我们去参观他的生产基地。
然而,这并非是人们平时说的那种参观,因为我们不能进入内部,只能在基地外的大厅里,看视频介绍。纵然如此,我们还是被震撼了。
“如各位所见,整个基地全部集中在这个钢塑结构里,”卢纳指着他身后的巨大屏幕,“这个结构,或许你们那时代叫做厂房,”他看看我,“是个二十千米边长,两千米高的全封闭正方体。基地分为三大块:脑部、非脑器官和超速飞船。”
随着他的声音,镜头走进基地内部。
“你们可能觉得奇怪,”卢纳继续,“里面没有人,除了机器人......”
“这正是我要问的!”哈根打断卢纳。
“很简单,”卢纳耸耸肩,“我是唯一能进入基地的人,门禁系统只认我父亲和我的体征密码,当然,现在,只剩我自己了......”
“体征密码,阁下是说指纹一类的?”我问。
“对,它们有很多,从简单的声音、指纹、牙形,到稍微复杂些的虹膜,以及不可复制的皮肤纹。”
“皮肤纹?”
“顾名思义,就是皮肤的纹路。我这个门禁系统是无法破解的,因为首先你要知道我设定了哪种密码。举个例子,白天出入,我可能弄个组合,譬如声音、牙形加虹膜,简单,省时;夜晚,我通常会用皮肤纹,而且这一次可能是左手背、右肩加两个膝盖,明天或许是臀部、右肋、前胸加指纹,等等,等等,两次出错便引发警报,况且边上总有卫兵......”卢纳如数家珍。
“可是,”哈根不等他说完便问,“万一......,嗯,您知道,倘若......”
“当然!但这种唯一性,恰恰是我最好的护声符!”
哈根和我面面厮觑。
“很简单的道理,”卢纳继续,一种掺杂着得意与不屑的表情掠过他的脸孔,“如果我死了,没人进得去基地,那么,这些重要的研究,尤其是那些可能会让人类永生的脑电路、脑神经元和脑器官也将随我而去!所以,无论是谁,马克、纳布科,还是你们,哪一个不希望我平平安安地活着?”
“的确,”哈根喃喃地回答。
“当然,等某一天我完全信任一个人后,”卢纳扫了一眼特里斯坦,“我或许会赋予他和我同等的权利。”
然而特里斯坦双臂抱胸,晃着脑袋,东张西望,嘴里还哼着小调。
卢纳摇摇头,把手往上一挥,他身后的屏幕瞬间消失。
随后,他带我们走到一张长五米宽三米的工作台前,台上放着一只手。“来,让你们开开眼界。这是我左手的复制品,”他右手拿起复制品,放在自己左手的边上做着比对,“合成的,当然。”说完,他将复制手放下。“你们站过去,到台对面!”
等我们就位,卢纳突然抽出佩剑,朝自己的左腕猛砍过去,大家都惊呆了!我们还没来及出声,他的左手已经飞出去四五米,血水泉涌般地从断处冒将出来!
“不必紧张,”他把佩剑扔到台上,笑着说,“我知道这场面有些血腥!” 接着,他拿起复制手,前后扭了两下,把它装在断腕处,“好了!”他一边说一边伸缩着复制手的五个指头,然后拿纸巾把手臂、手掌擦抹了几下。
我们看着他,没人出声。
“不可思议吧?”他的得意之情洋溢脸上。“首先,被砍掉也是个复制手,我一直拿自己做实验,从不会让K人或者其它什么人去承受痛苦和恐惧。喏,你们看,这胳膊也是合成的。”
我把眼膜对着他的右臂zoom了一下,果然能见到在肘上两厘米的地方,有一圈暗暗的接缝。
“我知道,你们的关心点不在合成手上,”他继续道,“你们肯定诧异:我毅然决然把手剁掉,竟然没听到我叫唤?对不?”
大家点头,不约而同。
“很简单,因为我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啊?!”众人目瞪口呆。
“这就是触觉控制器的妙处。这里,”他把自己的脖颈转向右侧,指着脑后,“看到了吗?”
在他浓密的白发中,有根颜色青灰的发丝。
我们点头。
“别瞧不起这小东西!尽管看上去和普通头发没大区别,但它能左右人的感觉!喏,”他指着后脑,“它被植入头皮,连接到顶叶和丘脑,当身体的某个部位受到强烈打击时,它就会向大脑发出指令,切断疼痛信号的神经通路......”
“抱歉阁下,”哈根打断卢纳,“如果我明白的话,控制器之所以被启动,是因为身体遭到强烈打击?”
“不错。”
“那么,如果外部打击的力量不够凶猛,它就不会被启动?”
“是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疼痛......”
“是的,”卢纳不等哈根说完便回答,“换言之,你可以坦然面对被腰斩或者被五马分尸,当然,我是指在身体感受方面,但如果被判了凌迟,那你可惨了!”说完,他咧嘴一笑,并且有意无意地瞥了我一眼。
“那您的控制器......”哈根不放过这个话题。
“你要说它不完美,是吗?”
哈根耸耸肩。
“我当然知道它不完美,”卢纳自己回答,“你们所看到的,是目前的版本。新的一版,它不久就能定型,已经完全能用意识来控制疼痛。也就是说,我想让某个部位失去感觉,它马上就会失去感觉,如同麻醉一样!”
“所以,凌迟也没什么可怕的了......”我调侃道。
“你们所看到的控触器,”卢纳继续,“因为它只控制触觉,是目前各类控意器 - 控制意识,顾名思义 - 中最成功的......”
“各类?”我打断他,“阁下要控制大脑的所有功能?”
“当然!”
“色、声、香、味、触,加上平衡、迷走和小脑,一共八个?”
我这种佛家词汇与医学术语的混搭可能使他不习惯,卢纳没有马上回答。
“就是视、听......”我解释。
他用手势止住我,“是,八个。有些进展的不错,譬如味道和嗅觉;听觉和平衡还在雏形阶段;视觉最复杂,尚在设计之中;至于迷走和小脑,没有必要,我认为未来人将不再需要它们......”
“怎么可能?”我边上的奥尔图德问。
“走着瞧吧!”卢纳耸耸肩。
“阁下可否具体讲讲控味器和控嗅器呢?”我急于知道。
“很简单!举个例子,你们最想吃什么?”
“现在吗?”我问。
“对!”
“走油蹄膀!”奥尔图德脱口而出。
“走油蹄膀?”卢纳皱着眉头看她,“噶油,侬一额小姑娘,欢喜切个么子?”
我竟然听到上海话!
“我没吃过,”奥尔图德嘻嘻地笑,“只是常听特里斯坦叨叨......”
“是我告诉他的,”我插话,“我小时候的家常菜......”这么说着,我突然感到已经离开上海好久了。
“我说呢!好吧,走油蹄膀!”卢纳转向奥尔图德,“你过来!”
她小跑过去。
卢纳揽住她的肩,把她的头转向我们:“我要在她的头上装四个控制器,这里,这里,这里,和这里,”他边说边在她的头上点着,“它们会被分别接入不同区域的大脑皮层,味道、嗅觉、视觉和触觉......”
“不!不!”奥尔图德突然高叫,从卢纳的臂膀中挣脱出来,“我怕!我怕!求您换个人!乓!”她指着我,“装他头上!他是大神!”
卢纳大笑起来,“你还当真呢!我是想啊!这不还没搞成嘛!”
“吓死我了!”奥尔图德捂着自己的胸口,重回卢纳的身旁。
“由于这四个控制器的合作,你眼前就会出现一盘油亮酱红,冒着热气的大肥肘子,到处是它的香气,你将能体会到撕咬、咀嚼和吞咽它的快感,当然,最重要的是它的美味,满满的,覆盖住你的味蕾......”卢纳停下来,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早就有过,当年元宇宙那会儿,什么4D、VR,都被炒的不可开交......”我轻声嘀咕。
“胡说!”卢纳睁开眼,声带怒意,“不错,4D和VR能让你闻到和看到 - 我必须说以极其粗糙的方式 - 食物的样子和味道,但它们不可能让你有真正咀嚼、吞咽的感觉,也不会对你的味蕾产生任何作用。”
“怎么会有咀嚼和吞咽的感觉呢?”奥尔图德打断他,“阁下刚才说无需小脑,但不经过小脑,肌肉就无法运动......”
“你还是没懂!如果能在大脑皮层中感受到咀嚼和吞咽,又何需真正的牙齿和喉头运动!我所谓的看到、闻到、咀嚼和品尝等等,都只是感受,感受而已,大脑皮层里的......”
“明白,明白,”我忙不迭地迎合。
“当然,这些还只是假想,不过我相信这将是早晚的事,用不了太久!”
“按照阁下的设想,”哈根也参与提问,“控制器也能造出其它的感觉,我不知可否这样认为?”
“当然!所有的感觉!”
“不可思议!”我连连点头。
“只是要解决一个问题,”卢纳话锋一转。
“哪个?”哈根和我不约而同,而特里斯坦依旧心不在焉地哼着小调。
“视觉,我目前还不知道该如何切入。”
“那您更需要和纳布科长老合作!眼膜是他的拿手好戏!”哈根兴奋不已。
“我也这么认为,”卢纳点头。“父亲当年就对我谈及此事。他认为,我们的脑研究加上纳布科的眼膜将彻底改变人类的未来。我现在对他的这种观点看得越来越清。你们想想,几亿年来,所有的动物,包括我们人类,因为争夺食物和交配权而相互厮杀......”
“佛所谓的欲界三欲......”我插话。
卢纳瞪了我一眼,显露他的不满,因为我打断了他。“如果控意器可以随时随地满足这些欲望,那么哪里还会有什么争端?你们能想象未来人的样子吗?”
大家不做声。
“人为什么有腿和脚?”他问。
“为了走路!”
“打猎!”
“逃命!”
七嘴八舌,好几个回答。
“那么手呢?”卢纳又问。
“干活!”
“弄食物!”
“吃饭!”
“那为什么要吃饭?”卢纳继续。
“为了生存,”哈根答道。
“和满足口腹之欲,”我添了一句。
“不错!假设我们可以通过其它方式来获得能量,譬如电能......”
“而您的控意器可以让人们满足口腹之欲!”我脱口而出。
“乓不愧是大神,一点就通!”卢纳对我重新露出善意。“当上述两个需求都得到满足后,我们就不用吃饭了。如果不再需要为了生存奋斗,那还跑个啥劲、干个什么活、打哪门子猎、生产个鬼?所以手脚这类肢体将沦为摆设!”
“真的诶!”众人附和。
“如果不再需要吃饭,那么?”卢纳顿住,看着我们。
“那么,”特里斯坦的声音把众人吓了一跳,不知他从何时开始也在听。“所有和消化有关的器官都将成为无用!”
“正确!”卢纳微笑。这是他第一次显出对特里斯坦的满意。“既然无用,那么,它们就无需存在!同样道理,那些呼吸器官、内分泌器官、性器官、生育器官、血液、淋巴液、绝大部分的神经,等等,等等,都将失去存在的理由。”
“就是说,我们将不再需要K人,也无需合成器官......”哈根嘀咕。
“大部分的合成器官,”卢纳纠正他,“除去那些和大脑有关的。”
“你是说将来的人类,会变成个没有肢体、没有器官的......物件?” 特里斯坦恐惧地看着卢纳。
“像块芯片?”哈根补充问道。
“不,不,”卢纳摇头,眼中闪出得意的光芒,“为了逃避危险,行走和飞行的本领是必须的!我觉得应该像某种昆虫,譬如蟑螂......”
“蟑螂!?”奥尔图德高叫一声,“我看过介绍,那玩意儿恶心死了!”
“不错,蟑螂已经绝迹数百年了,但它曾经是地球上生命力最强的物种之一,生存了三亿年!物竞天择,达尔文说的,没错吧,乓?”卢纳看着我。
我突然感到百抓挠心,胃里一阵痉挛,喉咙下泛出阴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