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民这话很难听。
王和沉了脸,只是这是在县衙,王和自不好跟宋大民争论,只是淡淡的解释了句:“这方子是阿黛开的,我正要跟她论证论证。”
王和这话一出,宋大民心中突然腾起一股怒火。
王和的话,触及了宋大民心中陈年隐痛。
当年,他跟着王老神医学医时,王和的天资根本比不上他。
当然,王和毕竟是少东家,宋大民也没打算真跟王和比在药堂的地位。
但学医之人,最重要的是在医道学习上。
可偏偏,给病人看病时,王老神医让他二人开药方,每每王和开的药方,王老先生都是详细评说,而唯有他开的药方,王老先生看过后,只是微微点头,却只言不提。
让他颇有冷遇之感。
这也就算了,可有一回,他跟王老先生出诊时,王老先生开错了一味药,别人质问时,王老先生回了一句就是:“这药方是我徒弟开的,我正要改。”
轻飘飘的一句,就把过错栽在了他的身上,害得他被别的学徒耻笑。
如此,他又岂能甘心,这才转投了罗家。
如今,县太爷当前,又岂是让学徒上手的时候?还跟学徒论证论证呢?这明摆着就是王和跟当初的王老先生一样,假借阿黛这名行推托顶缸之实。
只是宋大民又哪里想到,阿黛医道早已不输王和,王和让阿黛跟来,本就是指望着阿黛另辟蹊径的,所以,让阿黛开药方,两人论证是正常不过的了。
而宋大民仅以常理度之,再加上先入为主,实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因此,这会儿宋大民便一脸不屑的道:“哈,王和,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能让徒弟顶缸吧?”
王和没想到宋大民会这么说,气的一脸通红,他王和是这样的人吗?这宋大民简直胡搅蛮缠,当务之急,还是看病重要,这方子,他还要跟阿黛论证一下呢,于是便不再理会宋大民的道:“药方的事情我跟赵夫人自有交待,于你无关。”
而王和这话,则更让宋大民认为他心虚了。
“赵夫人不是让我们会诊吗?我们自然是要探讨一下,我认为县太爷的病是麻黄脉,主方当以麻黄汤为主,而王大夫你开的方子是桂枝汤,我认为有待商榷,还请王大夫说说这病判的理由。”宋大民步步紧逼的道。
今日赵夫人请王和来已经落了他的面子,而如今王和开出这药方,他岂能让王和蒙混过关,自要当面辩证。
“宋大夫,我想有些事情你是误会了,这方子确实是小女子开的,不如就由小女子把这方子的病理跟宋大夫论证论证吧。”阿黛这时上前福了一礼道。
这药方本就是她开了,阿黛自是要站出来。
宋大民看着阿黛,心中也是一股火,这王和拿这丫头顶缸,他念及当年他自己所受的屈为这丫头开脱,没成想,这丫头倒来撕他的面子,果然不愧是王家人。
“你说。”宋大民压着怒意,紧盯着阿黛道,他倒要看这丫头能说出什么花来。
“县太爷最初起病约在半个月前,当时宋大夫用的就是麻黄汤吧?”阿黛这时冲着宋大民问。
“不错。”宋大民点点头。
“麻黄发汗,县太爷服用后,是否发汗,病有好转了呢?”阿黛再问,
“正是如此。”宋大民只有再点头。
“而两日后,县太爷病起反复,仍是无汗恶寒,脉浮数可对?”阿黛再问。
“别没话找话了,这些我的病判里都写了的。”宋大民被阿黛连翻问话,有些不耐烦的道。
“所以,宋大夫继续开了麻黄汤,可是这回县太爷的病并未有什么好转,反而有越来越沉之势,可对?”阿黛不管宋大民,自顾自的又问。
“丫头,牙尖嘴利,不错,我又开了麻黄汤,县太爷的病未见明显好转,不过,我刚才又把了脉,县太爷乃是之前的病未愈,导致休虚,休虚不受药性,所以,才未见好转,接下来只需在方子里添两味和中之药即可。”宋大民道。
“宋大夫错了。”阿黛这时才一字一顿的道。
“哦,那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我错在哪里?”宋大民被一个阿黛直言错了,脸色自也不好看,便盯着阿黛,阿黛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就别怪他以老欺小了。
“宋大夫的第二次论断错了,我们先观县尊之病,恶寒初起无汗,当用麻黄发汗,这是宋大夫第一次论断,宋大夫用了麻黄汤,这是对的。可两日后县尊大人之病反复,此时,宋大夫仍用麻黄汤就是错了。”阿黛一脸坦然的道。
“为何错?”宋大民咬着牙一字一顿的问。
阿黛迎着宋大民的目光,无丝毫退让,继续道:“因为经过先前一次的麻黄汤发汗,等于汗已经出过了,此时县尊之病表虽不解,但腠理已疏,邪不在皮毛而在肌肉,故脉症虽同麻黄,而主治当属桂枝汤。”阿黛一一解释道。
也就是说,因为县尊第一次病用麻黄汤发过汗后,第二次病情反复时,虽然仍是无汗恶寒,但因为前面发过汗了,这次就等同于有汗恶寒了。所以,脉证虽是麻黄脉,但却要用桂枝汤主治。
一听阿黛说的话,王和一拍掌:“不错,县尊此病,当用桂枝主治。”之前,他把脉时只注意当下的脉相,倒是疏忽了前一次治病的情况。
而宋大民此时脸跟黑锅似的,其实阿黛点出这个,等于就是一层窗户纸,只要稍加细想并不难想到。
只是宋大民因为第一次用药时,效果不错,所以县尊第二次病情反复时,他便惯例的用了前面同样的药,却疏忽了前面用药过后,已经发过了汗,汗既已发过,腠理就已疏,所以第二次反复脉相虽同麻黄脉,但却要用桂枝汤治。
这真是,一个疏忽,阴沟里就翻了船。
宋大民也不好意思在待了,黑沉着脸向赵夫人告辞。
一边目睹整场论证的赵夫人等人到得此时,也知之前宋大夫的药方或有问题,如今宋大夫告辞,也就不好强留。
由赵珽送宋大民出门。
之后下人抓来了药。
煎了一剂,扶赵大人喝下,没一会儿赵大人便沉沉睡去,等到傍晚,再醒来时,人就已经轻松多了。
王和才带着阿黛正要告辞。
赵大人病了半个月,到此方才轻松些,那心情舒畅之下,也想出去走走,于是便亲送王和两人出门。
到得门口,没想却同赵二公子赵昱撞个正着。
“四叔,身体好些了吗?”此时,赵昱施施然的冲着赵县尊行了个礼。大冷的天,这厮就只穿着儒服,宽衣大袖的,在风中鼓荡,颇有些昂仰。
“好了些,这不,我正出来走动走动。”赵县尊皱着眉头,虽说现在外头都传着赵昱浪子回头,但在赵县尊看来绝属瞎扯谈,一个能把免死金牌拿出来赌的人能算是浪子回头吗?这事如今该传到京里了吧,还不晓得皇帝要怎么处理这事情呢,可看赵昱这小子,却是没事人一样,真是的。
以前的赵昱让人一见就气,而如今的赵昱,都让人气不起来了。
“我瞧着四叔这样,也象是好了不少,不过,我母亲可是在家里发了一通火。”赵昱突然叹了口气道,有些烦恼的样子。
“你母亲发火?可是你又做什么惹恼了她?”赵县尊立刻反问。
“哪是我之故,全是因着四叔啊。”赵昱挑了眉道。
“我?我干什么?”赵县尊莫名其妙的问道。
“我母亲好心介绍庆安堂的王大夫给四叔治病,这本就有些为难人家王大夫了,可四叔倒好,还请了宋大民也到场,当面锣对面鼓的打起了擂台,若不是王大夫医道了得,反让宋大夫吃了个哑巴亏,否则,我母亲这脸面可就丢大了。”赵昱这会儿却是一脸正色的道。
显然,之前的一场擂台已经传到了公主的耳里。
而赵昱此时看着仍有些懒洋洋的,眼睛微眯着,却似乎里面隐含着怒意,隐而不发。
这样的赵昱颇让人有些压力。
而赵昱所说的这个,赵县尊心中也有些数,只是冲着赵昱道:“二郎,抱歉,家里人不懂事,放心,你回去跟你母亲说,这事情我会给你母亲一个交待的。”
到得这时,赵昱也不在多说什么,又问候了几句,然后又上了马车,渐渐远去。
那身影被夕阳拉的老长。
看着赵昱走远。
阿黛不由的眯起了眼睛。
之前她帮赵大人把脉时,就发现了县尊大人的大肠脉相不正,而大肠脉相正对应妻宫,大肠脉相不正,也就着妻位不稳,这同这前,她看到那章氏的脉相是一致的。
而大肠脉相不正,如此则传导运输不畅,自然营卫不稳,营卫不稳则外邪易侵,这才有赵大人反复发病的真正原因。
本来,县衙的后宅稳不稳跟阿黛没什么关系,阿黛也没有手长的要去管人家后宅的事情,只是县衙之正气,影响着一地之正气,所以,若是县衙正气不稳,那就是道消魔长,非地方之福。
但后宅之事,多是家族隐私,不管是阿黛还是王和提出来都不合适。
可没想如今叫赵昱这么一质问,这后宅之事,怕是要成为县尊大人的头等大事了。
如此,倒不消她再多此一举了。
夕阳西下。
风起,西湖波澜骤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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