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有一句话,说与所爱之人长期相处的秘诀,就是放弃改变对象的念头。
陆云开有时会去想,如果自己可以动了这个念头,那么是不是对二人都不失为一种解脱。
他在雪地中迈着缓慢而拖沓的步子。
那个夜晚嘈杂却幽暗,唯一的光点是他两指间的香烟。浓密的烟圈窜出他的口,
“陆云开,你放我出去。”
“你不要这样。”
“求求你,不要把我丢在这。”
“是我错了,我再也不敢骗你。”
“陆云开......”
他身后的哀求和呐喊渐渐小了下去,也许因为时间,也许因为他拖开的二人的距离。
起初还夹带着癫狂的哭泣与低吼,后来便什么也没有了,那个仓库在苍雪之下孤寂地林立着,不声不响,不动不痛。
回到车中,陆云开果断地打开暖气,然后一头钻上驾驶座,将不拿烟的手放在空调的暖风口前仔细地烘烤着。
这似乎是他目前可以做的最专心致志的事情。
烟灰颤了颤,然后直直落上淡蓝色的裤子。陆云开远眺了一眼那冰冷而颓敝的墙,深情并投入。
那后面,是无法改变对象的所爱之人。
与天相赌,输赢都是侥幸。
安如瑾哭得蒙了眼,喊得哽了喉。其实早在塞班岛之时,她看着波光粼粼却暗潮汹涌的海面,就已然做出了决定。
那个决定,也早已注定了结局。只是不料,最坏的设想,竟然还能更加糟糕。
她颤栗,她恐慌,她瑟瑟发抖,她喘不过气,冷汗与冰雪同时侵染着她的身躯。
不知过了多久,安如瑾听见外面的动静,也许是陆云开回来。
她拖动着匍匐在地面上的身子,狠狠拍打着铁闸门:“我求求你,放我出去。”
外面哑然。
“陆云开,我知道你在外面,别这样折磨我。”
他也的确在外面,车里坐的不安分,没有她,哪都不安稳。陆云开心头动了一下,很快,他便又平复了情绪,隔着一扇门,故作悠然道:“还有力气求我,看来你的病症也没有那么严重。”
“我真的知道错了。”她卑微得有够可以,“求求你,放过我。”
“你拿云兮的事情欺骗我的时候,怎么不知道自己错了呢?”他发出几声狂妄的笑,而后阴狠地道,“不过,放过你也可以,至少,你要拿出求人的态度吧?”
她颤着嗓:“你要我怎么做?”
“不难啊,承欢我。”
她阒然无声。
“怎么?很苛求你?”他却依旧说着肆无忌惮的话,“我早说过,你是我的女人,反正都逃不过我的掌心,那么与其总是满腹怨怼地被我上,我倒是挺想看看你下贱的模样。”
“呵。”她一声冷哼。
“很难为你呀?其实你这么自恃清高,这几年,对我来说,你不也就像个妓女一样。”
屋内无声。
良久,她才开口:“陆云开。”安如瑾疲软地靠在闸门上,撞击之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我现在更想求你拿块布堵住我的嘴。”她自嘲般的笑了笑,所谓的承欢最后又能欢乐了谁。
“否则我怕,我可能真的会给你你想要的答案。”
这次唤作了外面的人无言。
她合着眼,却丝毫抵御不了四面八方的寒冷和黑暗,即便快要熬不住,也多挨一刻是一刻。至少在他面前,撑得久一点。
“安如瑾,我都有点不知道,你这是高傲,还是下作了。”
然后他起身。
她倒是有几分希望,那个人别再回来了。
时间像是水滴一样落在盘中,每一声滴答都是煎熬。
安如瑾尝试着睁开眼。
满目的黑,澎湃而沸腾地盛满了整间屋子。
她仿佛看见陆云兮,看见被大火吞噬的屋宇,看见那场回不了头的劫难。
如同幕布上飞闪的恐怖片,惊起她心潮一片。那双眸子翕忽合上,关紧,牵动着深锁的眉头。
往事却逃避不了,三年前的那天,那个男人,天色太暗她看不清是谁,手上拿着管制的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两个孩子。
“你选一个吧。”那声音戏谑而轻松,像是再娱乐不过的游戏,“我也不难为你,你不用说出要谁死。你只要说出一个名字,剩下的那个人......”他说着用手中的枪做出一个瞄准的样子,然后猛地一上抬,牵动着她的心。
安如瑾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脆弱与渺小,在他人面前无所遁形,卑微到无路可走。
之后那场爆炸便发生了。
陆云兮的奔跑,胡乱扫射的子弹,满仓库的化学药品。
安如瑾一边回忆一边起身,缓慢地踱着步,紧闭双眼。就是这里吧,当初,那些货物就堆积在这里。
她还记得。
但是她有些记不起,她是怎么就冲进了火海,怎么就见了那个豆蔻年华的女孩最后一面。
她只知道,她从那人间炼狱一般的火场出来之后,陆云开把这一切都归咎于她。
那如果她说,当年她并没有做出任何选择,又怎么会有人相信?
安如瑾凄婉地抬起唇角,逃避只能换来更大的伤害。
她睁开眼。
阳光在后视镜上聚焦,然后直直地打上他的手臂。所有的雨后都是天晴,再厚的冰雪也挨不过草长莺飞的来年开春。世人却不去说,再心旷神怡的晴空万里,也终究会堆上厚厚的积雨云,然后用狂风暴雨席卷人世的半晌贪欢。
陆云开从方向盘上侧过头。
“阿瑾......”他轻轻一声呢喃,呓语一般,然后倏忽之间直挺起腰板,推开车门,一手胡乱抓了几把蓬松的头发,穿过隔夜的雪地向那仓库狂奔而去。
他听不见动静,除了自己的心跳,时而漏一拍,时而快很多。
他停在仓库之前。
那扇卷闸门又打开。
他看见银色的高跟鞋,简单的牛仔裤,宽大的呢子外套,散在胸前的黑发。
“啪。”
一声响,他来不及看清她的脸,一巴掌却已然响亮地落在他的面颊之上,像是在冻裂的肌肤上再砍上一刀,那么突兀而触目。
“陆云开。”
他听见她嘶哑的声音,却在一夜的不得安眠后藏满了令人震慑的力量。
“不好意思,你没能逼死我。”
她顿了顿。
“我似乎还欠你一句,订婚快乐。”
说完,她轻轻昂起头,简单的动作却在此刻格外费劲,光明与温暖可真好。安如瑾竭力弯了弯眉眼,然后身子一软,狠狠瘫了下去,似是冰雪,就要化在了阳光之下。
三个月的阔别,她重新回到家。
陆云开把她安置好,然后掖紧了背角,才小心翼翼关上屋门。
直到看不见她沉睡的容颜,他才再一次怀疑起来,自己的温存与畏惧是源于哪般。
他的手机铃响起来,陆云开的第一反应却是立刻关低这声响,免得扰了门后的她的休憩。
“Ryan,想我没?”那声音甜的发腻,他自然知道是谁。
“嗯。”
“你在哪儿呢,我打电话去公司,可是宋秘书说你不在。”
“我在家,早上睡过了。”
“那就好,亏我还担心你是不是路上被哪个小狐狸精勾走了。”
“瞎说什么。”他并无意纠缠这个无聊的话题。
“我才没有瞎说。”许知晴不悦地反对道,“要真是哪家漂亮姑娘,也许我还能睁只眼闭只眼放你一马,怕就怕是你养虎为患的那只虎,还留在你身边。”
“没什么事我先挂了。”
“等等。”许知晴匆匆叫住,气焰也弱了下去,“我有事。”
“说。”
“你还记得两个月前,就是你住院的那段时候,陆伯伯让我处理通州那块地盘的事情。”
他微拧起眉:“我记得,怎么了?”
“那时候,你受安如瑾那个贱人的蛊惑,把这个案子交给了她朋友的公司,就是那家立方生活室内设计。”
“我知道。”
“后来你昏迷不醒,我就按照陆伯伯的意思,和那家公司断了合作。谁知道他们一直纠缠不放要求走法律途径,还以已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为理由,要求加倍赔偿。”
陆云开不屑地应了声:“那给他们就是了,不要把事情闹大。”
“可是通州这个案子搁置已经,这也是第二次更换合作公司了。如果再给他们大数额的赔款,咱们可能就要亏损了。所以我就和董事会几位高层商量,想出了一个方法,可以让咱们处于优势地位,虽然有些不道德,不过也是目前利益最大化的途径了。”
“你等等。”他却蓦地听见安如瑾翻身的声音,陆云开后退一步,嗓门压得更低,“既然董事会已经决定,就不用问我的意见了,我一会回临江,具体情况到公司再说吧。”
“嗯嗯,我在临江等你。Ryan,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
“嘟。嘟。嘟。”
这样的回应让许知晴怒不可遏地将手机掷到床上。
一个心不在自己身上的人,聊工作枯索,聊生活闷懑,就连沉默都多此一举。
她却偏偏,想听到这样一个人的声音。
“放我出去,陆云开,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安如瑾张皇失措地晃着头,然后从睡梦中陡然惊醒。
空无一人的房间,阳光从落地窗中直直地刺进。
这个地方太熟悉。
她支起胳膊撑着自己从床上坐起来。
黑暗,是如何就变成了这样短暂却明媚的日光。她觉着自己到底是可悲的,好与不好都被他攒在掌心,只可惜他自己把玩地也并不熟练,最终根本没有人是乐在其中的。
安如瑾扶了扶额。
卧室里的座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她犹疑片刻,还是接了起来。
“请问是安如瑾小姐家么?”一个稚嫩而生涩的女子声音,竟然是找她的。
“我就是。”
“安姐,终于找到你了。”那边却换了语调,满是惶遽,却也饱含绝处逢生的惊喜,“我是公司的小杨,岳总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