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的预言无比准确,那一天的北京下了一场大雪。
陆云开将那条围巾裹上她的颈脖之时,她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错觉,牵带着所有的盲目和愚昧将心倾于他,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你尝尝这个,热乎着呢。”他口中还包裹着褡裢火烧,被烫得说不清楚话,却还是执着地把手中剩下的半份递到她面前。
安如瑾看了一眼那酥脆可口的火烧,黄灿灿的正好。
“烫不烫?”
他依旧口齿不清:“没事没事,我给你吹吹。”
她被那滑稽模样逗得一乐。
安思齐扯了扯她的裙角,大力地向一旁拉去:“姑姑,我想吃那个。”
安如瑾顺着望去,一家马迭尔冰棍,和地上堆砌的冰雪相得益彰。
她和陆云开相视一笑,然后弯下身子柔声道:“大冬天的天气冷,吃冰棍会感冒的,小齐乖,姑姑给你买别的。”
他于是听话地点点头,小脑袋却委屈而难过地低了下来。
“可是,街上好多人都在吃。”
陆云开上前一步,蓦地搂住了哑然的安如瑾的左肩,一用力便揽入自己的怀:“小齐,你看,那些都是大人,等你长大了,就会有自己心爱的女孩子,那时你也可以冬天和她一起来吃。”他说着狡黠一笑,“就像.......”
安思齐会意地接过话:“就像姑姑和姑父一样!”
“对,小齐真聪明。”他一副得逞的得意模样,“那为了奖励小齐,我带你和你姑姑去吃别的好不好?”
“好!”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脾气来得快,去得更快,他一双大眼睛一笑便弯了起来,“等我长大了,也要对喜欢的女生想姑父对姑姑一样好!”
安如瑾觉着鼻子莫名地酸,接着喉头酸,心扉也酸。她转过身,故作悠然地说了一句:“走吧。”
后面两个一大一小的男人便巴巴儿地跟上。
她有那么远不只一霎地,会时至今日还去幻想这样的场景与感动可以不是逢场作戏,可以一而再再而三。
直到他的肩与她平齐,陆云开歪过头,于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其实,你可以演得再像一点。”
她的美梦才幡然破灭。
“就算不像,小孩子也看不出来吧。”
她轻声说。
那一晚琳琅满目的前门小吃,在安如瑾眼中轻易地胜过了山珍海味千倍万倍。
就像那一晚北京城的大雪,覆盖了故宫的千古雄壮,也覆盖了爱人的青丝缠绵。
她偷偷瞥了一眼陆云开,幸福有时比乱花还能迷人眼。
“姑姑姑父再见。”
安思齐甜甜腻腻地叫了一声。
她于是蹲下来:“那我们就先走了,在医院里要听护士姐姐的话,姑姑一有空就来看你。”
他凑着她的耳低语了几句,却瞬间叫安如瑾赧然地红了脸。
沉寂之中,他调皮地跑了开,远远地小大人似的叮嘱了一句:“姑父,你要保护好姑姑的安全。”
“嗯,好。”他应下。
医院的长廊,仿佛是她和他可以并肩的最后一段路程。
“刚刚,他和你说什么的?”陆云开先试图打破了这难能可贵的沉默。
“他说......”她犹疑了一下,然后笑了笑,“没什么,一个孩子能说什么,无非是想吃糖之类的话。”
“是么?”
“嗯。”
那还能说什么,难道要一五一十地告诉他,那个七岁的孩子,贴着她的耳,轻声说,我不是喜欢姑父,我只是喜欢姑姑喜欢的人。
陆云开于是停下脚步,双手塞入厚厚的风衣口袋,回过身。
皮鞋在地面上的践踏像是预告着些什么。
“那么,我们之间的事情,也该说一说了。”
她一愣:“嗯?”
“你要的机票我给过你了,戏我陪你演得也够好了。”他挑起一边的唇梢,“那么那天在塞班岛,你说要告诉我的事情,也是时候了吧。”
“对。”
“所以,到底是谁害死的云兮。”
她沉默。
这种沉默让人心悸。
“如果。”良久,她才缓缓逼出这两个字。
“如果什么?”
“如果那天我不这样说,”她讲得艰难,“你能让我那么轻易回北京么?”
陆云开不置信地凝望着她:“安如瑾,你说什么?”
“我说,那笔交易是假的,陆云兮是在你面前死的,哪能有什么真凶有什么线索。”她像是在劫难逃般的轻笑起来,“都只是为了让我尽快回北京的,一个谎言罢了。”
这句话像是铡刀一般顷刻斩断所有的温存,他如同一只困兽,凶恶而急不可耐地一把将安如瑾推至墙上。二人间的距离暧昧而又残酷,她仿佛都能嗅到他身上的爱与恨。
“对不起。”
陆云开沉着嗓,缓缓吞吐出一句完整的话:“安如瑾,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云兮和我开玩笑。”
“对不起。”
他轻抚上她的颈脖,一寸一寸,这种残酷而缱绻的温柔反而让她难堪并无所适从。
“每一次你激怒我,我都想一点一点毁了你,可是每一次,我都会心软,会慷慨,会过不去自己那道坎。”他手下蓦地一用力,推着她的脸蛋贴向自己,丝丝缕缕的气息两人都感知地真切,“但是这一次,你真的过分了。”
“对不起。”她重复。
陆云开甩开她的头,厌恶地后退了一步。
“我带你去个地方。”
北京城的夜寒冷而浮华,像是虚空之上的宫阙万顷,俯瞰着世事无常人情冷暖。
他的车停在一片荒地之上,那一夜她从医院跳下来,许知晴的车也是停在这。
他推开车门:“下车。”
她却不动。
“我说下车。”
“你想干什么?”
“和我走。”
安如瑾有几分蓦然的恐惧,她总觉着接下来的事情可能并不好,她可能并不能经受。
她犹疑了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你记得这吧?”
她答:“记得。”
“你不是说,你之所以陪在我身边,只是因为对云兮的承诺么?”陆云开指了指前方那栋仓库,原本的断壁残垣不知几时依旧变得完整起来,“是在那个地方承诺的么?”
她一愣,然后答:“嗯。”
“那时你自杀后从医院跑了出来,林析就是在这找到你的吧?”
“是。”
“其实我也知道你在这,但是我不敢来。”他说,“我不敢面对云兮,不敢面对那时的往事。”
她也知道。
“所以那之后,你离开我之后,我第一件事情就是让人翻修了这里,一切都如同三年前那件事发生之前的样子。没有经历过爆炸的仓库,也没有死亡和失去横在我们中间。”他苦笑,“我以为这样的自欺欺人,就可以抹去三年前的一切,可以除去我们之间根深蒂固的隔阂。”
一霎地,她有几分感动,她甚至想象,如果那时他带她来到这,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走上这片焕然一新的故地,一切会不会就轻而易举地好起来。
“我现在才发现,根本是我痴心妄想。”他回过头,“安如瑾,你根本不配。”
她依旧沉默,不是因为疲困,只是实在无话可说。
“我觉着,现在很是时候,让你偿还些什么了。”
她停住脚步:“你想干什么?”
“跟我走。”
他一步步地靠近那黑洞洞仓库,她心里畏惧而惑然。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
“带你去云兮死的地方。”
“我,不想过去。”
他转过身,逼向安如瑾:“由不得你选。”
“我不过去。”
她开始有些明白他想做些什么,她后退着,却远远比不上他汹涌而至的恶意。
“陆云开你别过来,你滚。”
她倏忽之间张皇而惊惧,他却得意地露出一个残忍的笑:“你难道到现在还觉得,这是你说了算么?”
“我不去,你别这样。”
他干脆不再和她玩这猫捉老鼠的游戏,快步上前,一把拉出她的手臂,粗暴地向那个方向拉去。
“我不要,陆云开你放开我。”她惊错地叫着,嚷着,呼唤着,在北京城冷漠的一脚,在雪花淋漓的黑夜。
脚下一滑,安如瑾重重摔在雪地上,单薄的胳膊却依旧被他狠狠攥在手中。
他冷冷一笑,残忍地向着那边拖去,任凭她跌坐于地上,刮磨着细碎的砂石和冷峭的冰雪。
“陆云开,我求求你,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你不要这样。”
“我记得你上一次求我,还是为了你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对吧。”
她不答,太多生命在他们眼前逝去,安如瑾也开始在身经百战中学会和遗憾道别。
终于,他的脚步停在仓库门口。
安如瑾湿了半件外套,冰雪凶猛地从她领口钻入,然后被脊背的温度融化,冷得钻心。
他把她推进去,蹲下身子,一把拉住她的头发,强制她看向这似曾相识而又阔别经年的布景:“是不是很熟悉?”
她心跳得更加惊悸。
“还有很深的恐惧对吧。”陆云开说起来却轻松自如,“那件事之后,你就患上了有闭恐惧症,所以在精神病院的时候,才会想要自杀。”
“陆云开。”最后一次,她无力地哀求,“放过我。”
“我偏不。”
他松开手,然后直起身子,缓缓地退后:“这就是你骗我的代价。”
仓库的铁闸门缓缓放下,伴着刺啦刺啦可怖的声响。
她最后一眼看见的,是他绝望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