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瞬几个月过去,已是隆冬。
晚饭后,高云看孙亮、孙现、孙厂来喊,就要一起出去玩耍。
“吃过饭再去,吃不完,不准去。”高云妈说。
高云三下五去二吃完了饭,把饭碗放到厨房,回头对高云妈说:“我去玩来。”
“好。少玩一会,早点回来”高云妈叮咛着。
“行”,话音未落,就和孙亮等跑了出去。
这是街坊的几个孩子,经常在一起玩耍。大家好起来,就像一个人一样,难以分开。好着,好着,就闹翻了,又骂又打,闹的不可开交。也许大人的气还没有消呢,他们就又好起来了。时间长了,对于他们小伙伴们的吵闹也就不以为意了。俗话说,孩儿脸,说变就变嘛。
“啪!”一声爆响传来,在寂静的傍晚好响,大家为之一怔,接着高云的哭声传来。大家急忙向大门口跑去。
高云的裤裆外面还有火星。大家急忙用水熄了火。原来是孙亮、孙现恶作剧,将炮仗塞到高云的裤裆里点燃。孙现、孙亮的父母都来训斥他们,然后又来安慰高云,并向高峰、高云妈道歉。一场风波也就过去了。
回到家,高峰又询问,高云哭着说了经过。最后说:“大,你去治病吧。你不去,以后他们还会欺负我的。大,我求求你了。”
高峰沉默了好久,泪水悄悄从眼角里滑落,慢慢地点了点头。伸出手来,抚摸着高云的头:“你要听话,要格劲(方言:努力)学习。古话说得好:‘从前读书不用心,不知书中有黄金;早知书中黄金贵,高照明灯下苦心。’”
高云点了点头。
“学习要自己用工,不要让别人逼你。我去治病,没人管你,回来我给你出题,看你学没学好。能记住不能?”
“能。”高云肯定的说。
接着高峰和高云妈扯起了筹钱的事。先是估算家里能换钱的东西,再分析自己的亲戚、朋友们的家庭状况,那家能借,那家不能借。高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
没有家产可以变卖,能够变卖的就是口粮了,二百多斤玉米,一千多斤地瓜干儿。玉米一角一斤,地瓜干八分一斤。打听一下知道,寄料黑市价格一斤能多卖一分到二分,就决定去寄料卖。
这天寄料街是集日。鸡叫的时候(大约凌晨三点左右吧)大家就出发了,霍发、李进、贾安每人拉一架子车粮食,走了四个多小时,翻山越岭步行三十多里,到了寄料市场。所谓市场,就是寄料村北的一片河滩地。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交了粮食部门的罚款,总算把粮食卖了。
对于做手术来说,这点钱是远远不够的。高峰就一家亲戚一家亲戚的借,一个朋友一个朋友的求,甚至连仅仅面熟的也去光顾下,能借多少是多少。然而依然不够。
人们穷啊,没有副业和生意收入,就看一把粮食,产量又低。多的二十,少的三五块。没法子,去信用社贷款。
晚上,睡不下,高峰就板着指头算,去谁家借钱了,还有谁家没有去。
突然,想起儿时自己的伙伴,虽然现在相距几十里,几十年没有联系,但不妨试试?借多借少都成,借点是点吧。
天没亮,高峰踏着山路就出发了。寄料街,自己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哐,哐哐”……“哗啦”开了一个门缝,探出一个脑袋来。
“你是?……啊,峰哥!”
冲出来的身子与外面的身子抱在一起,好久,好久……
坐在屋里,程亚安依然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问:“多少年了,我们几个都在打听你,谁也不知道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有啥事?”
“说来话长,你先给我点水喝。再和你说。”接着高峰就谈了分开这些年的大体情况和这次来的目的。
“不瞒你说,我现在无路可走了,想遍没有办法,来找你们碰碰运气。”高峰咽一口水说到。
“实不相瞒,我们几个状况也不好。好在你来了,不要着急,我喊喊他们几个过来,见个面,再一起想想办法。”程亚安说到。
晚上,高峰回来,带回来了两百多元钱,其中刘成把准备盖房子攒的百十来块钱也拿出来了。虽然不多,但是原本也就没有指望,并且远远超过预期,心里还是满意的。
高云看到父亲高峰高兴,自己就也高兴。可是,搞不懂,能去那么远借钱,为什么不问三叔借钱?都知道三叔是石匠,手里有钱。心里就打算,自己找机会问问三叔。
记得,父亲曾给自己说过三叔的情况,三叔高坡单身一人,年幼时在周庄跟着奶奶长大,奶奶舍不得弹他一指头,至于那里的爷爷就更不愿意管他了。
高峰在周庄养伤时,看到高坡吊儿郎当的样子,看不下去,又没办法,只好和妈妈说,想让妈妈对高坡要求严格些。妈妈无奈地说:“我也管不了他。我只管把他养大成人,不管他成虎变狼,一切随他去吧。”所以,高坡自由随便也就成了习惯。由于高峰比较严厉,高坡是又敬又怕的,毕竟二哥是他最亲近的人。
过了几年,高坡也成了大小伙,决意出去走一走,就辞别了母亲,到了龙村找二哥来了。由于二哥那里没有住的地方,就住到表弟这一间草房里。
后来二哥一家也搬过来了,房子就这一间。高坡在家时,高峰一家就住到表弟安欣的东套间里,不在家的时候,高峰一家就搬过去住。
高坡由于聪明好学,又有点文化,在解放后百废待兴的大建设时期,很受领导器重,在汝阳县玉马水库建设中,被任命为水库巷道(溢洪道)部指挥长。由于指挥有方,深受领导好评。
由于经常受到表扬,在这个环境久了,渐渐地喜欢奉承夸奖,原则观念渐渐淡漠。有人家里炸个土埂,甚至想炸几条鱼吃,他都发给炸药等,时间长了,他也不清楚究竟发出去了多少。后来在危险品检查中,被发现,由于解释不清,最后以倒卖炸药罪被判刑,考虑到他工作积极,又没有家口,最后从轻判刑两年。
在狱中期间,认识了石匠出身的王指导。亲不亲行亲,两人一见如故,王指导就传授他石磨、油磨的制作、修整等技术,出狱后推荐他到西安石匠村找自己的师傅学习。
在西安学习后,高坡带领一批石匠承揽了工程项目,石工技术更加精湛。两三年后回到汝阳,在泰山庙、车村一带打造石磨、石碾和其它石制工具,收学徒安太、秦圣、高狮、李零、辛旺等十多人。
有了团队,高坡对石工技术要求更加严格,在督促徒弟们努力学习外,自己也非常钻研,使自己的水平有了进一步提高。
在一干学徒中。安太学习特别用心,对遇到的问题,反复思考领悟,石工技术提高很快。高坡也亲自提点,指导技术要点。后来在高坡无暇分身时,代为领工、指导技术。
石工是过去农村木匠、铁匠、石匠三大匠作之一,影响深远。石匠能够打制旱磨、门墩、牛槽、基石的大有人在,而技术性的,如粉磨、油磨等的制作、锻修的人有,但能够搞清原理进行精准锻修的人就少之又少了,而高坡、安太就是这样的人。
什么“芝麻堾破皮,黄豆磨成桨”?什么“粉磨一盏灯”、“油磨一阵风”?什么“高推低碰”? 就是少有的技术了。
几年不见,高坡一回来成了石匠,高峰信;但说高坡是个很有本事的石匠,打死高峰也不相信。就高坡那个公子哥性子?别人不知道自己还不知道?!
直到有一次,高峰和安斌搭伙磨豆腐,豆腐磨出浆不匀,找了两个石匠都处理不好,没办法。
安斌说:“让你家高坡来看看吧,听说高坡手艺不错。”
“高坡?他中?他要是中了,谁也中!”高峰怎么也不信。
“中不中?让他试试。现在停着也是停着,不行再找石匠不迟。”
“那也行,就让他来看看。不过该找人就找人,不要指望他。”
“好,我现在去找他。”说吧,安斌就出了门。
高坡正在家和几个邻居侃大山,一眼看到安斌进来,忙打招呼:“斌哥,你咋有空来我这里?”
“找我有事?说吧。”
安斌把情况简单说了一下,就说:“走吧,老弟。你去看看。”
“是你让我去还是俺二哥?”
“我们两个商量了,才让你这高手出马的。”听了“高手”两个字,高坡很是受用,心里已经准备去了,只是不相信二哥也会认可自己。
“我才不信,二哥会叫我。不过,你老哥说了,我就去看看。”
看高坡有事,大家也就散了。安斌帮忙提了石匠工具就带着高坡来到磨坊。高坡看到高峰在,有点吃惊,也没说话,就围着石磨转了一圈。
“来,把磨支起来,用水冲冲。”
大家围过来,合力抬起石磨,按高坡的要求支起一边,用水将残余的碎豆子、豆浆冲净。
高坡,取出石钻和小锤,叮叮咣咣敲了那么有几十下。用水瓢滔了一瓢水,倒在磨上,看了看,就说:“好了。我走了,有事再找我、”提着工具就走了。
“行了?”安斌有点不相信的看着高峰。
从高坡进来到走,高峰没说一句话。他从心里根本不相信高坡有那个本事。既然安斌想让高坡试试,自己作为哥哥总不能一直拦着。现在看到高坡吊儿郎当的那个样子,心里生气的不得了。他不想接安斌的话,因为答案在安斌去之前就有了。
安斌用水冲净了石块渣子,招呼高峰把石磨放下来安好。看高峰生气的样子,就自言自语地说:“既然说好了,就试试,也费不了多少事。”安斌倒上豆子,将水管位置调好,拉过来毛驴开始拉磨。
高峰站在一边用纸卷烟,点着吸了一口,就呛得流眼泪了。他本没有烟瘾,现在只是用来调整情绪。
“高峰,你看!你看!”
听到安斌吃惊地叫声,高峰顺着安斌的手指看过去。一看,急忙走近些,再看。原来的问题,没有了,豆浆又细又匀。两个人都愣住了。
高峰这才知道,高坡的石匠是学成了。
高坡做的一手好石活,石磨、石碾、猪牛槽、门蹬、石磙等,不论出了什么毛病,经他的手一整理,问题马上解决。特别是豆腐磨、油磨,他锻出来的渣细,出的豆腐多。紫萝口外,一直到下水磨,几十里的地面。一提到高石匠,没有人不知道的。不光在这里,他锻磨在汝阳的山区几个乡:王坪、付店、十八盘等地也很有名望,当地人送他绰号“高半县”。
高云知道三叔高坡年年在山里转,各个山沟的人都认识。回来的时候,带点山货,核桃、柿饼、栗子等。高云是他的唯一的侄子,他很亲的人。每次回来,都给高云捧一捧核桃,抓一把柿饼,把高云高兴地不得了。余下的高坡就装在竹皮编制的“气死猫”篮子里,再用锁锁住,然后挂在屋子中间的房檩上。
高云想吃核桃、柿饼的时候,就呆呆地仰脸看着那“气死猫”篮子。时间长了,知道叔叔不在家,看也是白看。
高云知道,再看,爸爸是断不会给自己取的。自己可以不吃叔叔的核桃、柿饼,只要叔叔能给爸爸点钱让爸爸治病就好。
第二天爸爸又出门借钱去了,高云就打算问问叔叔。
“高云,来舀点水,把这石板刷刷。”三叔喊。
“好!”高云答应的可爽快了。
“高云,把那个钻头拿过来。”
“好!”
“来,高云。星期天我去小李庄锻磨,你去不去?”
“不知道,大让不让去?”高云说。
“不管他。你说,去不去?去了,给你买点好吃的。”
“我不吃,三叔你借我大点钱,好不好?”
“你大说的?”
“不是,我想的,大他到处跑着借钱。”高云说。
“叔叔现在手里没钱,有钱了肯定行。”
“好,叔叔,那我星期了,跟大说说,我跟你去。”高云高兴地说。
天亮的时候,高峰已经出现在一个叫做“楝树沟”的小村子。从龙村到这里,需要趟水渡过汝河,走十多里山路。秋天的水已经有点凉了,然而麻木的双腿经过十多里山路的攀爬,已经微微出汗。
“哎呀,你咋起那么早?”坐在屋里,狄东问。
“这段时间没过来了,今天来是想跟你打点饥荒,作住难了”高峰直截了当地说。
“哦,咋回事?”
高峰就把拉煤出事,打针治病,去郑州检查的事,竹筒倒豆子说了个遍。
“呼噜噜,呼噜噜……”狄东吸着水烟听完高峰的话,两口对视了一下,没有做声。
高峰耐不住,补充说到:“我今天来没指望多少,三十五十我也不嫌多,三块五块我也不嫌少,能凑多少是多少。”
……
一整咳嗽过后,狄东说:“按说,你有事,我应该帮你。可是,事不凑巧。你看,这房子多年了,紧该翻瓦(重修)了,钱还没有凑够。要不是这(盖房),我们得多给你添点钱的”。
“是啊,你看这事多不凑巧。”旁边狄东的老婆也接着说。
高峰站起来,面色发红,就往外走。狄东拉住手,说:“吃过早饭再走吧?”
“不了,我回去吃。”
离开村子,高峰的泪水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想到自己把孩子养到六岁,送到狄东家。又几乎包揽了狄东家的大小伙计。没有煤,自己到几十里外给他拉煤,又从沟口走几里地一担一担地挑到他家;农忙,自己上坡给他们家背玉米、担地瓜;农闲,自己去给他们家开荒地。可是,现在……
回到家,躺在床上,长吁短叹。高云妈看高峰情形不对,犹豫再三,问:“你到底怎么了?回来不吃不喝的,什么话也不说。你说说出啥事了好不好?”
高峰折起身:“我和你说,从今天起,咱和狄东家断了来往,不再亲戚,他走他的阳关路,咱过咱的独木桥。”接着说了去借钱的经过。两人又是一阵长吁短叹,抱怨人心不古。
又是一年春来时,微风吹着大地,残雪中的麦苗摇摆着露出勃勃生机。
“呜——”北去的列车鸣叫着,在“哐当,哐当”的节凑声中向前飞驰。
高峰看着窗外,心中却浮想联翩。这次去北京阜外医院,是独身一人去的,没有带人护理。心里打算是如果治不好,就自己了断,不再给家里和孩子添负担了。
郑州医学院李大夫告诉他,北京阜外医院以前是十三级干部才能进的医院,目前也就只有这家医院可以治这个病。但愿成吧,希望在心里隐隐升起。
回想自己这半生,没有过过好日子,几岁时就没了父亲,流浪街头,饥一顿饱一顿的,好在现在有了家有了娃,过几天好日子,却又生了病,生了不同一般的病!难道这就是命吗?!
回想自己借钱走过的路、进过的家、见过的人,不由得一声叹息。
不想让孩子受苦,不想让家人受累,我怎么才能做到?天啊!为了孩子不受欺负,不像自己当年那样流离失所,才决定去北京治疗的。
看着路轨旁摇摆的麦苗,在寒风中倔强的坚持着,尽管寒风凛冽,依然精神抖擞,待过了冬天,就会拔节孕穗,等到夏天,必定是颗粒饱满。高峰慢慢地挺直了脊梁。
高峰进京看病去了。一个月过去了,没有消息;两个月过去了,没有消息;三个月又过去了……仍然没有消息……
高云成了懂事的孩子,每天放学后就呆在家里,陪伴着母亲。晚上,也不去疯了,就在家做作业,复习和温习课程,然后就和妈妈闲聊。听妈妈说队里干活的事,讲自己在学校的事。然后,就眼巴巴的望着妈妈不说话,想父亲。
上世纪七十年代,一个村只有大队部一部电话。由于没有北京医院的电话,一切都断了联系。高云和高云妈只能凝望北方的天空出神……
五月二十日,高云在学校听了国际形势的报告,参加了学校在村里的活动,回去和妈妈说了相关的情况。
“妈妈,我大不是就在北京吗?”
妈妈点了点头说:“是啊”。想到北京,泪水就流了出来。——高峰怎么样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高云看到了妈妈扭头时的眼泪,眼睛就也湿润了。急忙转身去做作业。
次日傍晚,高云放学回家,发现院子里坐了个穿白大衣的人,他疑惑的放慢了脚步。
“白大衣”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
“大,你回来了!”
高云扑上去抱住了爸爸,好一阵亲热。
“大,我告诉妈妈去!”话音刚落,高云已经跑出了大门。
高峰回来了,高峰病好了。消息如同春风,很快地就传遍了全村,亲戚、朋友都来看望。
老队长安佳、副队长安金也来看他。高峰和他们都是要好的朋友,在治病前高峰也是副队长。
安佳、安金考虑的不仅仅是来祝贺,更是考虑高峰以后的生活。高峰作两次大手术,第一次断开的肋骨又一次断开,没法固定,医院直接将三条肋骨去掉了,再做重一点的农活是不行的。两人想来想去,给高峰找了一个差事,还不知道高峰愿意不愿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