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妻不如金

“柏花, 你还是先睡吧,明天食堂要做饭,睡得太少了将来会生病的。”于是他把我的书合起来, 一个劲地推我进了童话般的小木屋。他在外面的货场站岗放哨, 然后他又上了值班室走走。

“来一根, 程新宾?”

“谢谢, 我不抽烟。柏花, 真是百里挑一的好女人。”

“我看也是。”刘天明只说了一句话,收起香烟,自己也没抽。

他听一听, 没有动静,只有附近那条河流水发出汩汩声响, 像是低声欢笑, 声音比白天大几倍。一只不知名的鸟:“噼噼, 啪啪”地在夜空中飞,好不单调。又有一只猫头鹰在那栋高高的梧桐树上叫。刘天明挪动了一步, 两步,又停了下来,在月光下他想:眼前这个女人真的不容易,在这么单调的货场孤单独守望了几年,真是不可思议, 换上谁都受不了。黑暗中他摇了摇头:“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他像着了魔似的一个人蹦了起来, 十分高兴。想到自己有了真正的伴侣, 好像天空中飞来千百只闪动翅膀的蝴蝶, 夹在天空和大地之间。没有香味,宁静美妙的时刻, 他简直忘了自己是谁了,神话般地像牛郎织女似的,他又走近雨棚听一听。听着里面传来睡着的呼噜声,则像一支美妙的乐曲。她是自然美的化身,好比春夜,好比盛开的白莲。

此时刘天明感到她是上天赐给的,命运把她送到自己身边,她受了伤害,而且不轻。饱受婚姻的折磨:“我心爱的人儿,要早一天把你救出苦海。”她甜睡着,做着无边无际的美梦。他默默地想着,可是自己的压力太大,自己的三个孩子还小,她也有两个孩子,未成年。他心里发誓:我不会对你粗暴。他这一夜左思右想,想了很多。

天亮了,我睡过头了。我起来去食堂做饭,刘天明把椅子搬回房东那里。男人婆用迷惑的神情盯着刘天明,发现刘天明愉快的神情,于是她顿生嫉妒:“你去帮柏花守夜?”她对这个世界发生了怀疑,多少挫伤了她乐观的看法。原本听说刘天明是单身,愿意空出楼来出租给他,想不到对她毫无兴趣,自己空欢喜一场。

刘天明没睡多久,他就兴奋地起了床,来食堂吃了点东西,就坐11点的火车去了宜成。他走进一家女士服装店,他用奇异的目光看了一边陈列商品的橱窗,一想到要给心爱的女人买衣服,目光不停地打量着模特身上的衣服。女营业员苗条身材,但是脸上皱巴巴的,她略带迷惑不解的神情打量着他。

“先生,您买什么?”

“我要给一位年轻妇女买件衣服。”

营业员热情地接待他:“你要什么样式的,要时髦的吗?”

“不,一般的,简朴的。”

“请问,这位年轻的妇女长得什么样的身材?”

“该比你还高点。”

“你能告诉我,她的腰围有多大?”

他指着模特:“好像跟它差不多。”

女售货员从里面抱着几件衣服出来,他一件一件往模特身上套。最后有一件的颜色他喜欢,深红色,于是他付款让售货员包好。他兴致勃勃拿着包好的衣服又去买了一条黑色的大摆裙子。又去皮鞋店,挑了一双上等的高跟皮鞋。他心里泛起一种甜蜜的感触:他为爱情寻找出路,自己也四十多了,再不能错过这美好的机会。又想想自己是不是离经叛道。她现在还是有夫之妇,于是他犹豫着可又十分同情她的遭遇,一个赌鬼粗鲁狂暴的丈夫,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他想着自己是对还是错,他又陷入了深深的爱的漩涡不能自拔了。他除了为她买东西,什么地方也没去,就从宜成回去了。

他坐在租住的房间里,脑海里想着柏花穿上它们一定像天使一般气质,一头天使般的黑发。摇摆着身体,在这种女人面前,哪个男人不产生□□和信念呢?正想着想着,房东女人走进房间来了:“小刘,今天你去哪里了?到我那里吃饭去吧。”

他慌忙用自己的大衣遮住刚买回来的衣服,还有那双高跟鞋。然后说:“谢谢你的好意,我在宜成吃过午饭了。现在我要睡觉,你请回吧。”

房东女人自讨没趣,从房间里退了出来,刘天明赶紧把房门栓上。她心想:我这么优越的条件,为什么臭男人就是不上钩呢?她心里很懊恼,下来时她想我一定是残花败柳,于是她走进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躺在床里把头埋进枕头里,抑制不住一阵哭声。她想这么多年了,为了三个儿子,荒废了美好时光。现在孩子都大了,都离自己远去了,才倍感孤独。

她想起刘天明刚来时听别人介绍说他是单身,自己高兴劲儿像迎接新郎似的巴巴热情。洗洗刷刷,特意买了好酒好菜招待,没想到一切热切的期望都落空了,好像被今天的泪水扑灭了。

刘天明下午睡觉,他要为晚上失眠做准备。他睡得很香,很甜,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一切。哪怕天塌下来也有高个盯着,他继续睡。他一觉醒来已是黄昏,穿好整洁的衣服,刷了牙,洗了脸,准备上火车站食堂吃饭。匆匆下楼,迎面碰上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头在和房东女人说悄悄话,他没招呼他们便擦肩而过。

我和刘天明在食堂一起吃饭,他悄悄说:“上午我去了一趟宜成,给你买了一套衣服,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等会我去拿给你。”

秋天的夜晚,金色的月亮像一盏不息的天灯一样,高悬在群星闪烁的天幕上。把那皎洁温柔的银辉洒向大地,使茫茫的夜空染上了融融的月色,使整个田野显得更加纯洁、幽静、恬然……

刘天明去自己租住的房间拿衣服,房东一楼的大门正开着,女主人的房门也是开着的。里面站着白天看见的那个胡子花白的老男人,正站在房间扣上衣服纽扣,一边用嘴亲女人的额头。刘天明轻轻地穿过厅堂上楼去了,当什么也没看见,急忙拿上衣服和鞋子,又匆匆下楼。

“柏花,去食堂试穿一下看合不合身,不行的话我可以去换。”

“看你!还买什么衣服,穿什么都是煤黑子。再说我有很多衣服都是别人送的,铁路制服穿得多舒服,旧衣服挺好的,何苦去破费。”我拿着衣服鞋子,去食堂洗了澡,换上它。我真怕往煤堆上踩,小心翼翼地站在月台上走了几步,我就想把它脱掉。

“傻瓜,你当是什么珍品?就一直穿着它,不许脱。买来就是给你穿的。”

“哎,我一个卖苦力的,穿那么好看又不去坐台,脱了它留着以后穿。”

“这身衣服简直就是给你量身定做的,只配你这天使般的女人,别人穿还真不行。”他急忙把我扯到炭礁上去走一圈:“现在不穿,冬天来了穿不了。别的女人想穿,还不像模像样呢。打扮起来像朵花,你枉费自己娘胎里带来的好气质。”

我兀自立在煤堆上,肩膀上像扛着几颗明亮的星星。深红色上衣,配上黑色的大裙子,还有脚上的高跟皮鞋,穿上它,我总是觉得不自在。

他却丝毫抑制不住自己的心情喜悦,他眼底的深处有着一团火。那是一股压制不住的燃烧的生命烈焰,奋力渴求。

我睁大眼睛凝视着天空:“哎,不知我那被丈夫赶走的儿子,此时该吃多少苦,他还不到十六岁,连身份证也没有。”我一心想着儿子。

“你放心,男儿志在四方,你是一位十全十美的好母亲。你是母亲中的典范。”刘天明不禁动起恻隐之心,升起男儿气概,不自觉地伸手抱紧了我。

“你别尽挑好听的说,我连儿子都保护不了,有什么用?”我轻轻地推开了他,他想用爱情拨动眼前这个封闭已久的女人心脑,胆小如鼠的女人的心弦,他早已坠入情网。可是我在逆境中养成了冷漠无情的性格,我能接受他却是他真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在他面前读懂了爱情,他是长着羽毛的天神,每天从天而降。长期受丈夫欺骗和冷漠,使我明白了老实人的下场,而刘天明那高大的身躯就是挡风的墙,给了我遮风挡雨的机会。多年来,我身居飓风的中心,听万籁俱寂的夜空中被月色惊醒的鸟儿骚动,微风拂动高高的树梢。孤独!何等的孤独。

对于名义丈夫,我的责任已尽,问心无愧,两个孩子即将成年,让命运去安排一切吧,我心中默许。

刘天明为了我彻夜不眠,仰望星空,在群星默默西移的夜晚,他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是个奇迹,比男人还男人。他一个人在货场上走动,吸着温温的空气。

“柏花,本来可以享受幸福,可惜你却没有去享受。吴导得真不是男人。”他想要这个女人幸福,自己努力去帮助她,帮她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他想哪怕自己的身体掉一斤肉野心甘情愿,他要细心呵护。

一缕阳光从石棉瓦逢照射下来,我一觉醒来真担心睡过头了。赶紧往外一瞧,发现刘天明正在整理煤堆。

我歉意地说道:“我真过意不去,你吃完面条赶紧睡觉去吧。”

吴导得也从麻将馆打通宵麻将回来,心中的怒潮像决了堤:“快,煮碗面条来吃,困死我了。”他的脸又痴又呆又凶恶,宛如随时要行凶的狂徒。

吴导得吃完早餐,接着又朝我过来:“你给我听好了,赶紧叫刘天明拿两万块钱来。”他红红的眼瞪得快要掉出来了,像一头野兽似的抓住我的衣领:“你听见没有。”此时我觉得危在旦夕,浑身哆嗦,身上直冒虚汗。此刻看吴导得的目光恐惧胜过怨恨。他一手提着我,一手拍打案板。“这里有什么好?不值得你留恋,起早贪黑,到我老家去,自己当老板,那才叫真好。”于是他把语气变得缓和了许多:“老婆,再给我三百块钱,我要去小城找找,看有什么适合我的工作。”

于是我苦笑了一下,心想:目前只有金钱来买断危机,让他挥霍我的钱来满足他荒诞的欲望。

吴导得从食堂出来喃喃自语,我竖起耳朵听了一下,还以为他是对我说话呢。路上吴导得碰到郭卫东:“老吴,昨晚输了多少?”吴导得此时走路都想睡觉,抬头看了是郭卫东,眼睛眯成一条线,笑了笑:“老样子。”

郭卫东通常在家买菜,洗衣做饭家务活包了,老婆是麻将专业,和吴导得本来是天生一对,只是月老牵错了线。其实郭卫东心里恨妻子,但表面装成惟命是从,表里不一。清早他去买菜,本来有三条通道通往菜场,其它两条都是直线,而他偏要舍近求远路过我的食堂这。也许是想多看我两眼?不管我有多讨厌他,他都装成察觉不到,无话找话搭讪,打着旗号:“柏花,柏花你熬夜赚钱,老公熬夜输钱,这么比着干什么?”郭卫东百思不得其解刘天明也是男人,怎么我就看上他。

郭卫东有点挑拨离间的恨意: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他总是想办法在吴导得面前说难听的话,包括他和我。

这天晚上,刘天明脸上火辣辣的热情,一股激情在他血液里燃烧,不住地撩拨升腾翻越,他鼓起勇气跟我说:“柏花,我是真心爱你的。”

这是我没有防备却又渴望听见的一句话,我知道时光如流水,自己不是时光的对手。不能任意驰骋,不管青春未眠魅力依旧,我决定接受他的爱。两厢情愿,一拍即合。有了这种爱慕,倾心于月光下的斑驳,扑向含情脉脉的新爱萌芽。浑身不禁激起一阵快意的颤抖,我被蹉跎的岁月,磨砺得十分粗糙迟钝的女性感觉,现在全被刘天明那一脸生动无比纯洁给唤得敏锐起来。情不自禁将身体里积蓄的所有能量,都毫无保留地向刘天明辐射过去。

我该怎么做?是前进还是后退?上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一种无言的愿望渐渐在身体里膨胀,哪怕平时两人都不说话,彼此的眼神却密不透风。

晚上,突然下雨,一声惊雷在货场滚过,闪电刺破了天空。刘天明穿着雨衣,拿着一大捆篷布冒雨盖上煤炭。雨水唱着,啸着,轰然倾泻而下。我奋不顾身帮他拉扯着篷布,盖上那山丘似的煤堆。他大声喊着:“柏花,别管我,千万别冻着。”我不能眼睁睁看见他在那里忙,而煤炭流下去池塘甚至各种地方,拼命帮他用砖块压住篷布。两人合着阵雨的旋律呼唤着对方,关照着对方。煤炭保住了,刘天明高兴得哈哈大笑:“到底是有了知音。”

“我是舍生取义,这雨来得太及时。”我们两个都在雨棚下躲雨。刘天明见我湿淋淋,他伸出一只手抚着我的脸说:“我爱你。”我的神经又一次被猛烈地敲击着,在暧昧的灯光下,我咬紧嘴皮没有松口,又暗自抹了一把头上的热汗,心里充满了敬佩之情。

雨停了,上夜自习的学生,手电一闪一闪从货场经过,刘天明回去出租房换衣服去了。他离开了,我心里还在“噗通、噗通”直跳。想到:能结识这么优秀的男人,实在是三生有幸。他从八年孤独走来,今天和我在一起,都不是轻浮的人。他的眼睛像黑珍珠,清亮而又聪慧,我也渐渐感到心安。

我虽三十六岁,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能不再折腾一遍从头开始?这把身子骨算是被吴导得活活折腾得憔悴了。

女儿虽然出去了,可儿子呢?被丈夫赶走了,我真的感觉好失败,我想到这些不禁打起了寒颤。

次日回到家里,见丈夫正躺在床上,四仰八叉,酣睡正甜。自己上洗漱间梳洗了一番,然后“蹬蹬蹬”地下楼上车站做饭。这半辈子跟时间较劲,心志不遂,终日忧心流泪,不禁自己替自己悲哀。

丈夫一贯认为妻子捏得圆搓得扁,两个孩子又不用他操心,似乎万事大吉,自认为是福相。可就是不惜福,他不知好梦还能做多久。屡遭摧残的我,已下定决心离开他,敬仰刘天明的高尚品格,崇敬他的文才和修养。自己和吴导得之间需要快刀斩乱麻。

自命不凡的时期到了,我心里正在策划着各种行动,在我结束自己一生的时候,是刘天明救了我,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感谢上帝,我是个讲道德的人。我会诚心诚意地敬重你,柏花同志。”

“应该是这样,我可以无条件嫁给你。”

“当今世道女人的要求都是这么高,豪宅、车子、票子,可我什么都不要你的,只要你我相敬如宾,相互扶持。”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几天,吴导得终于又开口逼我:“老婆,刘天明什么时候给我钱?你得用诀窍,不惜和他上床。”

“鬼迷心窍,你把我卖了,我还要帮你数钱?”

“别的什么也不说,只要有了钱,我们就远走高飞了。”

“嗯。”我得不断玩花招,编造着谎言。可是我愿意做你的妻子,但是你必须走正道,怀着对上帝的无限敬畏,一起走上圣坛。可是吴导得是已经不可能了,他高高在上,没有任何改过自新的迹象,甚至不走正道偷盗偏门。他认为自己的诡诈之计很高明,我为什么还要落入你的陷阱?

夜幕降临了,茫茫的雾霭把整个货场笼罩起来,清亮的蛙鸣,便弥漫在黑沉沉的池塘边。刘天明晚上又要进煤炭,马路上的汽车一辆接一辆鱼贯而入,汽车“呜呜、呜呜”地叫着。刘天明站在那里指挥着,口里喊着:“倒,往前一点,好。”货场灯火通明,清晰地看得见天空中灰尘满天,刘天明拿着笔记本在货场上走来走去,似乎命运之神向他降临。所有自由有个隐身之地,在这个神秘孤独的宇宙里,爱情则悄悄进入我们心中。货场就是他最理想的世外桃源,他乐意彻夜不眠地陪伴这个孤独的女人,他发现彼此有许多共同语言,彼此的缘分也就从这里开始。

吴导得大丈夫气息在家里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宁肯自己放火,也决不许妻子点灯。他知道自己不能去正面和刘天明动手,就对我说:“老婆,赶快叫刘天明把两万块钱拿来,不然我打你的话你就难看了。”

我和吴导得的婚姻就像无法治愈的脓包一样,他的动机显得悲惨,现在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我只有用援兵之计忽悠他:

“吴导得,你别猴急,越急便一分钱也拿不到,好歹让我编出个理由去说是不是?他的货款过几天才会打过来,等钱汇过来就有了。”这种人只有违心地骗他,躲过一关是一关,谁让他是灶门凶呢?

“老婆,那我就宽限他几天?”他姑且接受了我的动机,他心里乐开了花。我心里诅咒这个没良心的男人,十几年来把家里的一切败光了,到如今竟想卖老婆,真是扁担上睡觉——想得宽。我们夫妻之间的裂痕已经造成了,我站在裂痕的边缘,只有投身进去,才能冲出两个世界。

刘天明在货场上走来走去很是担心,吴导得的野蛮行为会对柏花不利,可怜这女人守望多年,做丈夫的不关心妻子的凄苦,反而怀疑妻子不忠:“柏花,吴导得对你怎样?”

“吴导得的话像一把利剑刺进了我的胸膛,他过于荒谬蛮横无理。我只有编个谎言:过几天给他两万。让他做黄粱美梦去吧。”

“他的话我都听到了,他侮辱你,又恫吓你,真是厚颜无耻之徒。柏花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会设身处地为你着想。你能忍耐和他生活下去,我就给他两万块钱。但是‘忍耐’也许是苍白无力和充满苦涩的选择,可是我要为你伸张正义,时间得你自己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