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前夫种种

秋风广场的音乐四处飞扬, 真像人家天堂,如此令人陶醉。此时我感到无比的幸福,生活就该是这样, 它不是金钱买来的幸福, 它是和谐。

我和刘天明找了一张长长的石凳坐下, 聊起了吴导得的老屋:“过去是村里的老祠堂, 也许有两百年的历史, 可是许多年谁都不知道它的秘密。吴导得父母生前因家里的土坯房倒了,没钱翻新,求村长帮忙住进了老祠堂的一个偏房。后来吴导得父母去世, 11岁的吴导得成了孤儿,吴导得便长期住在老祠堂的偏房。18岁时村委会决定送他去当兵, 当兵5年的军属贷款买下了这个祠堂偏房。我和吴导得结婚就住在这个偏房里, 刚开始总觉得房屋闹鬼, 楼上出现了一条惊人的大蛇。我一个人住了两年,那房子真是挺吓人的。”

“恶人自有恶人磨, 这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说得也是,假如当初没有那个铁饭碗也好。今天天上掉馅饼了,砸着了吴导得。国家拆迁房,补贴了八万不算, 还竟挖出了两百多枚袁大头, 还有另外安置的一块地皮, 卖了也有四十多万。可是吴导得又偏偏讨了个扫帚星的女人, 带了个吸毒的儿子, 卖了土地几十万也不够被吸毒猴吸掉了。”

“老婆,可能是你侍候他太好啦!”

“为此, 我再也不能像狗一样守着那个窝了。”

“事情到了这步田地,选择离开是正确的,老婆不后悔吧?”

“钱多钱少够花就好,人只要勤劳不赌不嫖,就是女人的心愿。”

“老婆太谢谢你了,跟着我过苦日子还无怨无悔。”

“苦中有乐!”我们散完步回来,两人乐陶陶地说笑。

在满满的冬夜,在这亲切、温暖的房间睡上一觉,做一个甜甜的梦。夫妻两个不厌其烦、老调重弹,谈够了,我们以一种自安自调的心情熄灭了灯,钻进被窝睡觉。刘天明总是把我捂得严严实实,还用毛巾毯护着肩膀。

早晨,我们坐在冰冷的前厅里,在吃着热腾腾的面条。厨房的热气从窗户顶端的玻璃上变成水流下来,透过窗户上层的晨曦,歪歪扭扭的树枝上残留着一些退了色的树叶。

“喂,吴娟这么早给我打电话?”

“爸爸,又出车祸了,在宜成人民医院,这次是他自己骑摩托车摔到土沟里去了。他的后老婆在广州打工联系不上,吸毒猴也没踪影。几十万元早打水漂了,如今住院费都交不起,医院直接打电话找到我,现在还昏迷不醒,我给他办了住院手续。”

“这算怎么回事?”我对吴导得对我的坏处仍然耿耿于怀。

刘天明同情地说:“他也太可怜了,老婆去看看他吧。”

“活该他倒霉。”我隔岸观火:“不去,有吴娟在他身边算他走运。”吴导得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冷漠地微微一笑:“遭报应了,大概是袁大头作怪了!”

不过,刘天明脸上并没有露出不友好的神色,他不慌不忙地穿工作服准备上班去。

吴娟在医院照顾受伤的父亲,吴娟想起了令人苦恼的往事,支离破碎的家。立即止住脚步,一动不动站在人行道。

“吴导得的家属请交药费。”护士小姐大声喊道。

她朦胧中闪过一个念头:“刚交过住院费,又要交医药费。”

吴导得从死神手中回来,嘴角动了动,眼睛流着泪。随即门“嘭”地一声,走进一个人来了。

“老吴,你怎么啦,我们乐队等你半天,不知你出事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吴导得的一只眼睛和大半头脸都缠了绷带,醒来之后他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噩梦:“是啊,老天并不喜欢虚幻的东西。咳,自己倒像个无家可归,寄人篱下的人。杨甜甜你在哪?还不至于背弃我吧。”他心里喃喃自语,怀着苦楚的心情面对乐队的同事说:

“我的摩托车翻下了国道旁的泥沟,都怪前面的小汽车远灯太耀眼了,大灯没关。我看不清直接骑到沟里去了,眼睛被石头什么的直接刺爆了,一会儿不省人事。后来醒了报了警,然后一直等被救来医院。”

男同事说:“你命大死不了。”

吴娟刚交完医药费,见有人陪着吴导得说话。

“住院费刚交完五千块,又要医药费,我都是在同事那里借的。”

男同事问:“老吴,你的袁大头给了女儿多少?”

吴导得哭哭啼啼地自怨自艾:“老吴挖出的280枚袁大头,村里一半我一半,结果都被猴子偷去吸毒了。”

“老吴,你真没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过的啥日子,就是做杨甜甜的免费保姆。”男同事同情又气愤。

“病人不能激动,影响治疗。”护士进病房打针。

吴导得颓丧地长叹一声:“唉!”

吴娟打开窗户,夜间凉爽的空气透进了屋里来,从河对岸明净的天边,升起了一钩皎洁的月牙儿。

这时候吴导得又在想什么呢?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吴娟的脸!他看见她那双富于表情的眼睛,就想起了她的母亲。就好像听到这双眼睛在缄默地陈诉,向他提出了比语言更为严肃的责备。他继续看着她那洁白的前额,垂落的头发和忙碌的双手,他心想:她太像她妈妈了。

他自始至终都很后悔不该离婚,不该放她走,就算是用捆绑也要绑在一起。

他开始认识到自己过去残酷的不公道,最终使他醒悟过来。虽然他时常把内心的秘密保守的严严实实,但在他的生活中也有柔顺片刻的时候。他已经娶了一个女人,可这个女人恰恰可能只给了他名义夫妻。他现在才觉得痛心疾首,过去自己顽固不化妄自尊大,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他看着吴娟的眼睛在娓娓地诉说苦难的童年,她丝毫没有记恨他的意思,真是血浓于水。

失败固然给人带来痛苦,自负的人往往伴随狂妄自大,听不进任何意见。就像《三国演义》里的马X,结果只会害自己,有害事业。他现在摸摸自己的脸,真的好后悔。他突然在医院狂呼:“我真的有眼无珠。报应!”自卑,只会使人失去信心,停止脚步。自负,只会使人孤立无援,目空一切,甚至跌入失败的深渊。

过了几天,吴娟接他出院。吴娟温存、关切地亲手收拾好他的衣物,一身服装参加乐队时穿的。领着他送他回吴府老家,他脸色苍白,但面带笑容。

“爸,咱们走。瞧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完全变样了,衰老多了。”

起初,他心里挺高兴,回家了,他本想安安静静地躺上一阵子。可是吴娟要去学校教书,她得工作。她心里恨他,可眼前又可怜他,迫不得已,血浓于水:“爸,我要走了,还得上班,你好好安心养病。”

吴导得开始一连几个晚上都开始失眠,每到夜间,便感到纳闷。猴子偷走这么多袁大头,竟一个不剩,也太可恶了。吴导得由于心里烦这个猴子,杨甜甜又连一句问候语都没有,她还是不是我的妻子。

渐渐地他虚弱消瘦,是死神在慢慢向他袭来的时候了。

猴子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一声不响地躺在床上,双脚搁在床沿上。嘴里叼着高级香烟,吐着浓浓的烟雾,床上都是针头。

“没什么了不得,打年轻时起我就没有什么积攒,两手空空,来去匆匆。好不容易国家开发房屋拆迁,这么多袁大头也不给我留一点。”

猴子惊讶地瞥了他一眼:“我妈为什么会嫁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偷鸡摸狗的事我向来是不赞成,我爹从小就教我不偷东西,要是偷东西,我怎么会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上天不给,恐怕我连这点家当也没有。”

猴子明白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鬼话,他知道继父说他偷袁大头的事情,量他也无可奈何。两人针锋相对,没有一点父子情,谁都没给谁好脸色,吃饭也是各吃各的,都叫外卖。

吴娟从她老爸家回来路上下了一场大雨,一群姑娘用衣服蒙着头,嘻嘻哈哈地打闹着从街上拥来。站在公交站台的雨棚下躲雨,这伙年轻人有说有笑。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男孩,他眯着眼睛悠然自得地望着站在对面的吴娟,看着她白皙的脸蛋,有着两瓣绯红逗人喜爱的嘴唇,浓黑的睫毛底下闪烁着一双迷人的眸子。她微微歪着头,如痴如醉地盯着他。他们互相用目光交流着饱含爱慕之光的眼神,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周围的人久久地注视着他俩温情脉脉的无声凝视。

过了一阵子男孩主动出击,带着温和的嗓子问着她名字电话,女孩拖着长音含含糊糊地回答他,后来他们成为一对好朋友。

“妈,你在家吗?”

“我在家。”

“你猜,我老爸伤成啥样?现在那副狼狈相怪吓人的,成了独眼龙了。”

“报应,我有预感他迟早会死在吸毒猴手里。”

吴娟很快明白过来,于是一种冷漠之感重又涌上心头。

吴导得打从医院回来,他就常常试图回顾自己的前半生。在他看来,有必要把自己的前半生加以整理,他所回忆的都是微不足道、贫乏单调的东西。他回想的也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画面模糊不清。

吴导得年轻时成了败絮,老了才有所改之。没想到身边这个干儿子比自己年轻时还败絮,吸毒是个无底洞,他拿他也没辙,恶人自有恶人磨。

他像一个受了重创的人一样痛哭流涕,发现自己累成了这样一副臭皮囊。当意志、欲望、激情都消失了,这副皮肉竟显得如此颓败,衰老和丑陋。脸上除了摘去一只右眼,还突然长出了许多黑斑。自己住院杨甜甜连句问候的电话都没有,干儿子吸毒竟把钱都偷去吸毒吸掉了。

“报应。”他现在才知道自己这么倒霉!

但是,他是个坚强的人,他没有被身体的残缺所打倒。他还是继续去参加农村西乐队,他还要拯救自己的激情。

吴娟从那天躲雨遇上的那个男孩,在学校总像无忧无虑的样子,整个夏天又无缘无故地感到格外幸福养的。每次傍晚,她都要到人民公园去散步,身穿五彩缤纷的连衣裙。深深得意地昂着头,不住地哼着歌儿。在所有爱慕她的人当中,她只喜欢躲雨时遇到的那个男孩。但她害怕他,他那无言的恋情,黑眼睛的爱火,青春的头发都使她胆怯。她的目光每次和他相遇,总要激动得满脸通红,但要装出一副没有看见他似的傲慢样子。

男孩是城里的一个KTV的小老板,但他待吴娟比谁都殷勤,而且总是把吴娟的女友逗得笑口常开。他机智、俏皮、善于随机应变,中等身材,看上去瘦弱,但让人总觉得精明可爱。不像那些身体粗壮,穷得叮当响的年轻人。

他的自尊心很强,他知道那个幸福的夏天是他非常依恋的,可是他的家庭即将要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他的母亲说他父亲得了鼻癌,住进了医院。他是独生子,他父亲虽然有退休工资,可对一个多发性的病人来说只是杯水车薪,医生说他父亲有糖尿病,这些都是并发症。

吴娟和彭坚为回避相遇,彼此之间几乎没有见面,但谁都忘不了谁。吴娟才华出众,严守教规,学识渊博又考上了研究生,如今又成了某学校的一名优秀教师。

彭坚为了得到她 ,自己拼命打拼,自己花钱买下了一套房子。天冷的时候太阳照在窗户上,屋里暖洋洋的;夏天庭院里虽说酷热,屋子里却很凉爽,而且有股提神消暑的樟脑味。他和吴娟认识有一年多了,这次他决定带她来自己的新房。

他是一个老板,他自己的头发也是整的那么奇妙,脸上的肤色也是那样白皙娇嫩。腼腆的红晕是那样炽热,一些长着大眼睛的姑娘们简直迷死他了,她们一看见他雄鹰般锐利的黑眼睛,闻到他身上散发的各种洗发水。还有他身上散发出柔和的神秘体味和烟草味,她们就无法平静。都要借机多接触接触他,或者请他为自己介绍店里特色。为了和他搭讪,拼命找各种理由。他对客人应对机智,对自由思想则出言简练,不拖泥带水留下后患。态度慎重,从事诚实,KTV开在市里,小地繁华,生意红火。他15岁闯荡社会,20岁就开始独立经营,如今他快30岁了,他觉得现在成熟了,在他生活中有一种强烈爱要发生了。而他把这种爱情掩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他想去年夏天里所遇到的天真烂漫的女孩以及那时的生活。可是面临父亲卧病在床,家中只有母亲一人日夜照顾,是否女孩听到这可怕的事又会怎么想?他犹豫不决,是不是还要继续交往,还是继续隐瞒。

“喂,彭坚你在干吗?店里找不到你。”

“今天是星期天?那你上我家来玩玩吗?我骑摩托车来接你。”他高兴得蹦了起来:“妈,我女朋友要来我家啦!你在家里料理一下,医院让姨妈去照顾一下。”

彭坚母亲从超市买了几种新鲜水果,听说儿子带女朋友上门,激动得手忙脚乱,把新房收拾得漂漂亮亮,还特意买了几束鲜花装饰。

吴娟是个单纯的女孩,她别无他求,唯一的想法就是希望男方有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只要有房子,不管住哪。哪怕是在郊区工人住宅区,什么样的房子都行。——每个市民,都有着这种朝思幕想的愿望。

彭坚的母亲拖着疲惫的身躯忙碌着,又高兴地叫喊:

“臭小子,长能耐了不是,有女朋友也不早点告诉我。”

“阿姨好,不好意思打扰了。”

“你看,这女孩多懂事,你爸看了,说不定病都会好掉一半。”

彭坚洗好水果端放在茶几上:“吃吧,不用客气。”

彭坚母亲走过来轻轻地说:“他爸爸是糖尿病人,几种并发症,鼻癌、胃癌,病了五年。不知还能挺多久,他很想儿子早点成家。”

当天,彭坚和吴娟这对一见钟情的恋人朝医院走去,病魔缠身的神色忧郁的彭老正躺在病床上,紧蹙着刺猬般的眉毛凝视着地面,好像在深思。他身穿一件浆洗过的硬翻领白衬衫,外罩医院发的病号服,手上还戴着一块手表。虽然眼睛看不大清楚时间,但他能听到手表滴滴答答的声音。

“爸爸,今天我带了女朋友来看你,快点好起来吧。”

老彭做了鼻癌手术,说话的声音也不清楚,此时由于激动更是说不清了,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正在彭老身边护理的护士说:“听说你儿子的女朋友还是研究生呢,现在又是学校的老师。这女孩懂礼貌,有德性,比你儿子都强多了。我们也是熟人了,我说话就心直口快了哈。”

吴娟亲热地叫了一声:“叔叔,好好养病,有空我会过来看您。”吴娟回家的路上想的只是一件事:怎样当好一个儿媳妇。

“老彭,你命真好!看来这女孩要的。比你们儿子还懂事,大姐你说呢?”

“是呀,女孩文质彬彬的,人又长得好,他们还是自由恋爱的。”

医院外面有几棵老树,树梢上落了一只白嘴乌鸦,哇哇地叫,把人吵得心烦意乱。彭坚妈妈探出头来望了望,心想这叫声暗示着不祥的语言……

“老彭,你醒醒,你怎么啦?”

彭坚妈妈抓住衣襟,磕磕绊绊地急匆匆跑去叫医生。

“医生,医生,不好啦,老彭发高烧了。”

医务人员忙活了半夜,才缓过来,一个个呵欠连天,转身一个个在凳子上打盹。

星期天,吴娟清早熬了点粥给病人,给未来的婆婆买了一碗热腾腾的炒粉,用保温桶盛着。来到医院一边倒茶,一边微微笑着说:

“叔叔,早上喝点粥,阿姨你赶紧吃炒粉可香呢,这里有一杯热茶。白天阿姨你回去睡觉,这里有我,今天礼拜天。”她说完亲手一勺一勺挑给公公吃。

她看见自己的未过门的媳妇这般孝顺,她那颗衰弱的心渴望着这一滴蜜酒,现在由衷的欣慰和甜蜜。

“吴娟,我多么希望能永远享有你这只细嫩的小手啊!”

“阿姨你早点回家休息吧,这里有我。”

吴娟亲手给彭老洗脸,擦手,倒尿壶。病房的病友无不感动,这是一个80后的青年,竟有这般高尚的品格,还没过门的媳妇,对未来公公照顾得无微不至,连他儿子都从来没做过的事情,她做到了。

“老彭,你真有福气。”病友羡慕地说。

探病的人也川流不息,窗外烈日当空,欢乐的阳光照射到窗子上,吴娟扶着她未来的公公坐起来晒晒太阳。一会儿吴娟的手机响了:

“喂,妈?对不起,学校挺忙,今天要补课我没空。”吴娟善意的谎言把自己的亲妈给打发了,病房的人都笑了,个个都竖起大拇指。

端午节的傍晚,天上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一列火车奔驰在平乡火车站的铁路线上。在昏暗的车厢里坐着形形色色的乘客,他们正海阔天空地闲聊。有的问谁往哪儿去;有的谈国家改革开放的成果。车厢隆隆作响,晃得很厉害。车厢通风器一阵一阵发出吼声,可以听到雨点敲打在风扇上的哒哒声。一会儿宜成火车站到了。

吴娟宿舍的门紧闭,里面的灯亮着。

“咚咚咚”我敲了几声门。

“谁呀?”

“我是你妈。”

“妈,你咋不给我打个电话,我好到车站接你。”

“我想给你一个惊喜,你猜我给你带什么来啦?”

“哇,粽子,还有皮蛋!”吴娟高兴地跳了起来,嘴里哼起了歌儿: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

“你从小爱吃外婆自己做的皮蛋,可这些是市场上买的,可不能多吃哟,含铅。粽子也是买的,里面有肉馅。”

“妈,你什么时候回平乡,住几天还是?”

“我刚来,你就下逐客令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