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我便学会了骑自行车。但我上下班仍然步行,因那时候买自行车还得走后门。但我喜欢步行,漫长的冬季刚过,小河的涨潮的涛声清脆悦耳,正是水仙怒放的季节,纤细的花茎托着金色的穗头,在风中微微摇曳。比肩密集的水仙犹如一支大军,不论你采摘多少,一点也不会显出稀疏的缺口。我每天上班都采一把放在办公桌上,使整个办公室芳香四溢。
但是水泥厂终归都是水泥,灰尘满天飞,办公室桌子上,抽屉里到处都是灰尘。我一天到晚抹擦都是脏兮兮,我的手指碰上一本书,或报纸,都是灰尘满布。但我更多的时间是用书和报纸打发时间。幸好初恋没有发生,当时我看初恋是人的一种负担。在我还没满二十岁之前是不会考虑的,因缺乏勇气,又因为琐碎小事而怕这怕那,无端担心。在这种年龄,一个人的自尊心容易受到伤害,所以在乡下有很多热心的成年人,喜欢说媒,都被我拒之门外。后来也就讨个没趣,母亲如果一念叨,我则非常容易为点芝麻绿豆的小事发脾气,这时正叫做“耍小姐脾气”。
这时我村里的姑娘有的和我一样大,早早的嫁出去了,有的还当了妈妈。也都是些因为家里穷,父母早盼望嫁出去的。而我很值得骄傲,我有勤劳的哥哥姐姐当挡箭牌。把审时度势抛到九霄云外,那时孑然一身自由自在。下班以后还可以去小小的火车站露天广场看电影,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有时洋洋自得,欣喜若狂,在那一刻,简直有勇气和男孩子平等。
母亲煞费苦心地准备了很多菜,为了我过20岁生日,家里来了很多客人。姨妈成了我家的常客,平时有事没事都往我家跑,我生日这天更不例外。她一大早就过来了,一边帮我妈干杂务,一边唠叨家常,她得意地提到我姐:“巧莲没满十八岁就结婚了,老夫少妻,可日子过得很红火,男人又会疼人。他开的铺子生意也红红火火,现在是我们村里有名的万元户。加上巧莲天生勤劳朴实,天生贤惠,夫妻夫唱妇随,她也算乌鸡跳进白米箩筐里了喔,哈哈哈哈,是我有眼里劲,大妹子。”
母亲从厨房出来,用手拍着身上的脏污,她那蓝土布衣穿在身上总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母亲是出了名的节俭女人,她衣着虽然破旧,但依然整洁,人也美丽大方,垂肩的头发夹得一丝不乱。高高的鼻梁下面是一张稍宽得嘴,笑起来便露出一排白白的牙。母亲虽大字不识几个,但是个实干家,对党忠诚,对人民负责。60年代公社妇女主任,家里的土墙上贴满了她的奖状,有优秀党员奖,有劳动模范奖,还有三八红旗手。父亲英年早逝,仅靠她一双勤劳的双手拉扯着我们哥姐三个。姨妈长相虽然和我妈差不多,但个性差别却很大,母亲沉默寡言,姨妈快言快语,特别喜欢“打哈哈”来掩盖事实。又喜欢东拉西扯,爱做红娘,人们送她一个外号叫“巧嘴八哥”。每一个每一个时刻,她都觉得像是欢乐光明的节目。
“大妹子,柏花今天20岁了,到了该出嫁的时候了,早该把她嫁出去。”
“女大不由娘。”
“那你少操心,这事包在我身上。”姨妈心里正在拨她的如意算盘。
生日这天,我和水泥厂的姐妹一起去湘赣交界的小城苹乡逛街。姐妹们要送我生日礼物,我们来到了苹城百货商店,刘燕妮尖叫着:“快来瞧。”她指着模特身上的时装说:“柏花,来把它身上这套时装给脱下来,你试试肯定好看。”说完她将粉红色的短上衣取下,又将下身的喇叭裤脱下来,推我进试衣间。我穿着觉得有点别扭,浑身有点不自在,从来没有穿过这么洋气的服装。总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手也没地方放。
夏梅说:“现在城里都流行这个,这一身好像是给你量身定做的。走几步给咱们开开眼界,时装也不是城里人的专利,我们为什么不能穿?柏花你这么好的身材,可不能太对不起自己了,自己挣了钱,就要自己当家做主人。”
我从试衣间走出来,像整个人都变了。刚好今天穿了一双白色的高跟鞋,我梳了两条长麻花辫子。轻轻用手把辫子往后一甩,在店里走了几步猫步,顿时吸引了好多顾客,赢得了一片喝彩。身边这两位姐妹,羡慕得简直变成嫉妒了:“柏花,你天生丽质,要身材有身材,可惜我们就不行了咯。”
我想她们说的也没错,但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话也不错:“人靠衣装马靠鞍,你们两个也挑挑看有没有合适的,我们总不能白跑一趟吧,来呀自己去选去。”
夏梅气鼓鼓地拍打着自己的大肚子:“平时我总是贪吃,我这不争气的身体,走在大街上,都恐怕挑不到合适的衣服。”
“是你家的生活太好了,才长出你这一副福相,哪像我可怜巴巴。”
刘燕妮凑过来说:“我是遗传基因,父母矮,下一代就更矮,没办法只能望而却步。有件衣服都穿不了,我恨自己没有一双修长的腿。”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我开心地笑着说:“矮有矮的好处,省布票。每年的布票,你可以做两身,我可只能做一身。”
夏梅说:“瞧瞧,柏花穿什么都好看,平时穿破衣破裤都是美丽大方,怎不叫男人垂涎欲滴。今天身上这身喇叭裤更无法比了,真像城里人啊。你们看吸引着多少人,你的身材还真像上海知识青年。”农村人非常羡慕上山下乡的那些知识青年,城里姑娘怎么会长得那么水灵呢?用时髦的话说:“肤如凝脂柳如眉,身材窈窕有三围。”
可是这么洋气的衣服,我怎么穿得出去呢?走起路来别别扭扭,真是特别害臊。还是平时穿破旧的工作服习惯,此时此刻,连手也没地方放。走在大街上,很快就成了男女青年注视的焦点。
夏梅又提议:“今天反正我和刘燕妮出钱做东,干脆去把头发给烫一烫,烫成波浪型。电影黑三角那唱歌的女明星多漂亮,说不定柏花一下子就变成了女‘明星’了呢。”
“算了吧,别再折腾了,回去我妈会骂人的。”我们三个人在大街上走着走着就到了理发厅,她们一人一只手把我拽了进去。
快到中午,大家都换了发型,刘燕妮剪得很短,显得人长高了那么一点点。夏梅烫的满脑波浪,与装扮相比,反而显得更成熟了。我不喜欢太短的头发,像个萝卜头。我让师傅修剪了一点点,烫了披肩头发。以便不好的话也可以把它拉直,那波浪一串一串的,似乎真的挺好看。
老远听到我家闹哄哄的,姨妈和亲友们在八卦呢。我脚刚一踏进厅屋,满屋的客人哄堂喝彩:“电影明星来了。”大家一个个像看明星出现那样神奇,母亲从厨房出来,骂骂咧咧地:“你们这些年轻人真不像话,好端端的头发,非得去把它糟蹋。那长长的辫子多好哇,非要弄成个鸟窝。真是吃饱了撑的,巧莲拿剪刀来,给我把头发剪掉,像什么话?”
姐姐站在一边观看,既没回答,也没表示自己的看法,她从来不表态。哥哥嫂嫂今天是特意从厂里骑自行车回来喝酒的,平时中午在厂里吃饭,他们夫妻一个唱一个喝:“柏花,这下好了,成了大明星了,真好看。我们的妹妹天生丽质,打扮一下比城里的人还要好看,真是农村飞出个金凤凰。”
大姨妈也凑过来看:“是好看,像电影里面的女特务,真是女大十八变哪。”母亲古板,她叹气道:“还是巧莲好,省心,又勤劳朴实。”
大家都把饭菜摆好了,亲朋好友一上桌,大家欢天喜地。个个发表自己的看法,谈时代的加速变化。
我沉浸在自己随心所欲的世界里。第二天我们水泥厂组织研究决定去香山旅游,厂里费用报销。
李进高兴地跑来告诉我这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柏花,明天去香山旅游吗?”
“好哇,我去!”
旅游目的地是香山重阳阁,我虽是生在农村,但天生不喜欢闹市,我喜欢山川河流。一条崎岖的路摆在了我们眼前,开始我们还一个比一个轻快地往上爬,心里不时不时地想着这香山有什么了不起,可是就在这不起眼中,小路越走越陡了,我的脚步放慢了很多。姐妹们一个个也累得说话都上气不接下气:“哎!哎!”
只怪平时也太缺乏锻炼了,我忍不住停了下来,化验室的李进突然从我身后蹿了上来:“柏花,我扶你。”我使命甩开了他的手,脸一阵红,一阵紫。说:“去,你扶其他姐妹去吧,我没有那么娇贵。”我心里呯呯直跳,手感麻木,还在为李进的搭手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