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感秋寄远

惆怅时节晚,两情千里同。

离忧不散处,庭树正秋风。

燕影动归翼,蕙香销故丛。

佳期与芳岁,牢落两成空。

——白居易《感秋寄远》

深秋的夕阳,犹如别后情人的目光,丝丝缕缕,总是于不经意间泄露着淡淡的哀愁,沐浴着令他熟悉而又陌生的院落。

黄昏,静坐在绿柳掩映的雕花小窗下,任寂寞在心中不停地挣扎,心海里层层泛起的却不再是外表的静默,而是汹涌澎湃的惊涛骇浪。听着从远处飘来的古老的韵律,悠远的歌谣在他心底悄然绽放,激起无数曾经的印迹,却不知那年那月的娇俏究竟该到何处去寻。凝眸,夕阳下惨烈的红色,宛如贲张的鲜血,以千钧一发的力量铺洒在记忆的海洋上,而他便又在不息的回忆里默默温习着对她不变的思念。

记忆永远都是一座不甘喧嚣的城堡,哪怕寂寞丛生,哪怕目光所及的青苔上都长满无奈与惆怅。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在熟悉的小径上,总是在阳光穿透的树荫下,不由自主地想起她的笑容,那波澜不惊的清灵婉约,然而,他眉间的寂寞,究竟有谁能够读懂,他眸里的忧伤,又有谁能够怜惜?爱情仿佛一出没有结尾的折子戏,而他演绎的总是那些悲伤的角色,看不到前程,看不到希望,只能裹着满身的疲惫,与梦中的她遥遥相望,却又永远无法聚首。

背后那缕阳光,总是不经意地便映照出他的沧桑,于是只能努力着把一切都看得风轻云淡,不再去计较任何的得失,但她明媚的笑容早已在那些蛮荒的岁月就深深刻在了他的眸中,令他无法做到了无牵挂的释然,更无法让自己变得潇洒起来。或许,多年以后,他仍会希望她的笑容依旧像从前那样轻倩、那样惊艳,就像初次遇见时的那样蛊惑人心,因为唯有那样,他的心才不会因失落而剧烈地疼痛。

不敢回头,不想看见那些伤痕累累的回忆,流年就这样在忐忑不安的情绪里从他身旁悄悄溜走。之所以选择沉默,不是因为害怕,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回忆里那些深刻的情感,总有些痛彻心扉的伤与疼,所以想起的也总是撕心裂肺的痛不可当。而那些一瞬间的感动,似乎也总是被某种情绪感染着,哪怕一个细微的情节被悄然揭开,也会深深攫着他那颗已经破碎的心,令他痛断肝肠。

她离开以后,他用了漫长的时间去怀念她,思慕她,即便明知思念会成为他蹚不过去的灾难,也不曾打算就此罢休。虽然,过去的回忆就像一座深不见底的牢笼,令他的情绪进不去、出不来,只能裹着满身的无望躲在角落里远远地眺望,但当阳光刺进眼底的那一刹,还是会猛然发觉,原来每一次的驻足,每一次的固执,其实都是内心的不舍,是那些忘不了的羁绊。

他知道,那些充满悲伤的日子,终将随着尘埃扬起的时刻远去,而他亦会随着时光的流逝成为这段残爱里的小小尘埃,随风飘浮,直至尘埃落定;亦知道,曾经相识的那片天空,依旧在菊丛中飘着淅沥的雨,仿佛他的心,一湿便是好些个年头,却从来都不知道何为悔,何为怨。痛只痛,曾经三月芳菲姹紫嫣红开遍的邂逅里,有她的柔情深种,如今深秋的相思中,却没了她的等待,所有的所有都遗失在明媚而又虚幻的阳光里,孑然一身的他又该如何再将她深深想起,在静默中继续诉说无解的思念?

很多年过去了,他在等待中一次次地死去,然后,又一次次地复活,哪怕经历再多的风雨,也一门心思地只想回到原地等她。花开时节,他只想握紧曾经绽放得最美的芳华,枕着一纸朴素的心愿,借千片落红一叶舟,载满思念到她身旁;花落时节,他亦想笼罩在夕阳的余晖里,想象她温暖的笑靥,随流水漂到她浣花的溪畔,明媚他这望眼欲穿的黯淡目光。

她,是不是依然伫守在符离村口,将他盼了又盼、等了又等?是的,她的生命里只有他,除了他,她不会为任何人等待。可这段依恋,却像极了钧瓷画白了的瓶身,在炙热的窑火中煅烧了一段痴留的爱情,但也勾勒了一场独白的离别,在墨色深处被缓缓地隐去,每一念起,便有种粉身碎骨的痛。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莫非,今生今世便要这样痛并快乐地爱着吗?

记忆中的她,还是那样的完美,一袭素衣白裙,即便是粗布制成,也难掩她与生俱来的国色天香。还记得她站在鸟笼前逗弄鹦鹉时的模样,娇俏而又不失灵动,温柔而又不失活泼,素袂云鬓,每一个举手投足都仿佛扶摇白云之上的飞舞,与云相隔,与天相拥,那一个洁字怎不让生命变得淡雅而美丽,精致而细腻?

曾经,他用饱蘸色彩的画笔在她额间描画出数点梅花,她却用一生的痴绝在他眼底烧成千年的相思;而今,那满腔的深情却在他凌乱的发丝间隐隐作痛,在迷离的泪水中分崩离析,怎一个伤心了得?他轻轻哽咽着,她远去的背影宛如一丛雪映红梅的娇艳清绝,更如一泓清流中水仙的素雅洁净,一回首,便再也难以把握,转瞬便换得他涕泪交流。远去了,那些不曾回头的眷恋,都在眼前化作了一缕缕遗失在前朝烟雨楼台中的水墨,横亘于苍天碧水之间,弥漫于黄土高原之上,缥缥缈缈,如梦似幻,让他连临摹心情的时间也彻底失去了。俱往矣,在这孤单寂寞的日子里,该如何才能将她曾经的温情再一次紧紧地攥在手心,任所有的不得已都变成他眼角最后一次滂沱的温热泪水,好让他转身过后不再难过,不再彷徨?

他和她的故事,似乎早已注定了结局,注定将成为一个永久的回忆,成为别人茶余饭后闲翻的史迹,只是生命还在继续着,而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便只能盘旋在脑海里,泛黄成他曾经泼墨的山水。他知道,他的爱,已在悄然漏去的时光中变成了无奈,缓缓落在岁月的尘土里,渐渐化作了腐朽,终将变成一微米的阳光,散落在风里,最终无去无从,无法再追,可他还是舍不得、放不下,依然在心底强烈地期盼着奇迹的发生,哪怕只有片刻的聚首也好过无望的等待啊!

她走了,那就继续漂流,继续流浪吧!躲在暖暖的书屋里,插上回忆的翅膀,却又不敢在思念里大张旗鼓地描绘出她不老的容颜和所有关于她的秘密,这种爱而不能的痛,除了他,还有几人能懂,又有几人尝过?刻骨铭心的相思里,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他心底娓娓响起,委婉、凄迷,就像这夕阳里裸露的悲伤,缥缈在他所有的思绪里——那是她呼唤他的声音,却像极了他细微的呼吸——他立即张开怀抱,想要把她拥入怀中,却一个趔趄撞到了椅子上,而锥心刺骨的疼痛更加深了他的失落与失意。

此刻,窗外的夕阳,亦失去最初披拂的华丽,而那些回不去的起初,又该如何才能弥补留下的遗憾?时光漫过了树梢,染绿了枯叶,他在苍白无力的风中感慨着流年似水,任落寞袭遍周身,而对她的思念却还是欲罢不能。

他明白,她的笑容,现在只是盛开在他不曾想要遗忘的心间而已,繁华如戏的人生舞台上,他和她一起演绎的戏份已然落幕,恐怕再也无法重新开启,而有些人和有些感情,终是禁不起推敲的谶,再也无法追溯;亦明白,生活并非绚烂的万花筒,没有永远的惊艳,也没有一成不变的惊喜,有的只是一个个平淡日子的首尾相接,仿佛一杯放凉了的白开水,从来都是寡淡无味。所以终于开始相信,相信自己会在这平淡无奇的人生轨迹中慢慢走向终点,一个既不会聚焦所有人艳羡的目光,也不会引来阵阵喝彩与雷动掌声的终点。

然而,这样的结局是不是太过冷清,太过落寞?但,如果彻底失去了她的陪伴,这就是他人生中的必由之路,他无力抵抗,也无从抵挡。就这么认命了吗?就这样认输了吗?不,即使明明知道他和她不会有什么结果,他也不能把她遗忘,更不能对他曾经许下的诺言熟视无睹!那么,他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呢?似乎除了思念,他能够为她做的已然不多,而对她的思念,就像一缕和煦的阳光,总是会让原本单调的生活折射出绚丽的七彩,让饱尝寂寞的灵魂感受到真爱的光芒,教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忘怀。

湘灵。又是一个秋的季节,我们到底分别了多久?他心痛莫名,却又对她心怀感激。如果不是她的出现,他的生命里又怎会有可以追忆的永恒亮色?虽然依旧与她隔着遥遥的距离,依旧无法共她在长安月下相拥相泣,无法共她在曲江畔闲听一曲相思,虽然那亮色是那么的短暂,那么的匆匆。失去了她,清冷的世界只留下他一个人孤单地走在寂寞的街口,任其在风中留住思念的痕迹,可这一路上又有谁能望穿他似笑非笑的神伤?

在挚友元稹、李绅,弟弟白行简面前,他总是用坚强的外表,掩饰住内心的脆弱,然而,谁又懂得这微笑背后的真正含义?郁郁寡欢的时分,他手捧着千年厮守的秘密,翘首望向曲江平行的两岸,才发现正因为无处交汇,才使流水不得不回归沧海,而他与湘灵又何尝不是这两条平行又无法交叉的岸?原来,一切的一切早已注定,他和她,终注定渐行渐远,渐行渐远……

他哭了。在元稹、李绅不再伴他曲江寻欢的深夜里,一个人躲在寂寞的窗口哽咽无语。一直以为,不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季节,自己都能以微笑面对所有的苦痛,不论经历任何的风雨,都能保持着那份从容不迫。可是,他错了。他不敢相信自己在经年之后依然还会为她如此动心,不能承认自己竟会为了她远去的背影,心甘情愿地独享这份夜的凄清与凛冽。但,这一次他是真的拿得起放不下,这一次他是真的装不出哪怕是勉强挤出的笑容。当生命已然习惯于沉溺在她的温柔之后,他早已不再是只从属于他一个人的自己,然而离别愈久,相思愈重,他终于开始意识到失去她后的他竟然会变得如此的脆弱,如此的不堪一击,而遥遥的守望也已成为压在他心头的难以承受的重。

她能在他平淡的神情里看到他的落寞,能在他常驻的笑容中读懂他的感伤吗?当远离曲江畔灯红酒绿的喧嚣,重新回复到一个人的孤独后,他才明白,即便走进她的世界,亦是无法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即便期望关注她每一个举手投足,却依然无法走近她的生活。母亲是不会答应他们的婚事的!无论他怎样努力,她如何期待,母亲的心依然坚固得就像砸不烂穿不透的铜墙铁壁,尽管他用拒不成婚来抵抗母亲的专制,亦无法改变她的心意。

究竟,该以怎样的笔墨去渲染内心的无助,发泄胸中积郁已久的沉痛,撕心裂肺的呐喊或是毫无意义的挣扎吗?又该以怎样的冷静审视与她曾经的种种温情,是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还是装作什么也不在意地故作轻松?

他不能!他什么都不能做,也做不了!

窗外,倏忽下起了淅沥的小雨,悄悄地,带来丝丝凉意,而他却有种自虐的快感,就像撕去伤口上刚刚结痂的疤,虽然疼痛,却能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那“伤”正在慢慢愈合。也许,冥冥中早已注定,她就是他宿命中孤独的理由,是他前缘注定必然相遇的精灵,不然,芸芸众生,他为何偏偏遇到她,偏偏对她情有独钟?萍水相逢吗?不是!相知已久吗?如是,依稀仿佛,可好像又不是!

相隔千里,仍然觉得她就守在身旁。一个个与她花前月下、温柔相伴的夜晚,一段段与她一起走过的路程,都在他心海里牢牢地镌刻上相思的印迹,成为他的心房不断战栗的理由。此刻,他还能说些什么?所有的语言都已显得苍白,所有的情感都已化作无形,而他也是再也禁不起任何折腾了。

这是个善变的季节,适合于恋爱,也适合于离别。他起身走到院中,将整个身躯浸在雨中,任雨水顺着脸颊慢慢滑落,冰冷着他麻木的灵魂。不需要伞的怜悯,不需要长袍的保护,因为内心的泪雨已然倾盆。凋零的花瓣在雨中悄然飘送着芬芳,一直以来都固执地认为自己便是那其间幸运的一朵,可这幸运却在不期而遇的决绝中随风滑落,任他再也找寻不到任何的希望。既然没有未来,那就让永远的祝福为这段情感画上一个句号吧!只要她是快乐的,他将以平静而从容的声音说声珍重,然后慢慢地走开,直至远离。

这一年,已是公元805年,唐德宗贞元二十一年,他已经三十五岁了,而湘灵亦已是三十岁的半老徐娘。纵然再爱,他也不能再眼睁睁看着湘灵继续为他蹉跎,为他苦守了。是的,他不能。她是个好姑娘,好女人,她应该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然而,这幸福却是自己无法给予的,那,就远离她吧,就让她彻底将他的背影从记忆中抹去,永远不再想起!

收拾好散落的思绪,感受着院中细雨飘落的轨迹,亘古的苍茫中,他坚信自己能一个人孤单地走出这风这雨,走出整个雨季,但亦明白,他将永远走不出自己,走不出那段情爱的心路……

始终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愿意,便可以将那扇爱的心门轻轻关闭,把所有的往事束之高阁,不再忆起,但只要经历些许相似的人事,心里第一时间涌起的依然还是那些从来没有停歇过的烦乱和忧伤。终究还是明白了,那些最初的遇见,美好而芬芳的点滴,即便小如尘芥,也无法一下子尘封,更不要说想忘就忘。始终记得,她曾经为他温柔地微笑,为他欢快地起舞,曾经快乐着他的快乐,痛苦着他的痛苦,所以无论经历怎样的变故,他还是无法与当年在她眼底悄然袭上身的清风柔情作别。或许,并没有一种固定的形式,她的柔情依旧会出现在他的梦里,会以一种他揣测不到的方式袭击他的宿醉,只是意识不会明了,在心里,已经作别了许久的时光,那一缕风的柔情,那一眼凝望的深情,虽有浪漫盈心,却依然还只在无人知晓的睡眠里。

举起瘦了的双手,怅望苍白失色的掌心,那杂乱无章的脉络间写满的究竟是谁的名字?湘灵。他瞪大双眼,轻轻念她的名字,意念深处却向着那条逼仄荒旷的相思路径徘徊行走。衍生的情、蔓生的愫,似无数的水草、无限的枝蔓,依旧以千军万马狂奔而来的气势牵缠着他的清心素指,终在他的眼底缠缚成一株蔓生的荆棘藤木,让他有了悠然的醉意,只想把心里最深处的幸福都与她分享。

想着她,梦着她,他早已累得不堪一击。或许,他早该让心好好休息;或许,他早该让自己承认那些不愿承认的事实;或许,他早该让自己学着接受那些接受不了的所有;或许,他早该让自己心里的那份痛渐行渐远;或许,他早该不再回头傻傻望着过去;或许,他也可以微笑着度过每一个寂寞的深夜……

这都是怎么了?为什么历经无数个雪雨冬夏,他还是无法将她忘怀?远方那个为他蹙着两条蛾眉、挂着两行热泪的女子,他又该如何替她剔去心底的伤,让她重新绽放青春的笑靥?他还有这个能力吗?不,他没有。他轻轻摇着头,既然已决定放手,那就不要再去撩拨她支离破碎的心;既然无法给她幸福,那就真心祝愿她能找到一个可以真心待她好的男人吧!可,那个曾经对他说出“生为你的人,死为你的鬼”的女子又真的可以在他远去后把自己的心交给另外一个男人吗?

她不会。可无论如何,他都要试一试的不是?只要他不再出现在她的世界里,不再在她孤怅的心里泛起任何的涟漪,或许,假以时日,她会渐渐把自己忘却并彻底抛之脑后的吧?唉!他深深地叹,不敢继续深思,只好裹着无尽的惆怅,铺开纸笺,继续,继续为她抒写一阕相思:

惆怅时节晚,两情千里同。

离忧不散处,庭树正秋风。

燕影动归翼,蕙香销故丛。

佳期与芳岁,牢落两成空。

——白居易《感秋寄远》

“惆怅时节晚,两情千里同。”在她远去的日子里,世界却未能因此变得安静,心底仍是波澜不断。总是在元稹和李绅等三五同僚好友的陪伴下,于曲江畔花天酒地,偎红倚翠,醉了后,疯狂地找一些熟悉或者陌生的面孔划拳猜谜,大声喧哗,说着不着边际的话题,聊着无聊透顶的废话;总是在平康坊轻舞飞扬、色艺双绝的歌伎阿软怀里激情四溢、顾盼生辉。虽亦曾迷恋过阿软,并给她写下“绿水红莲一朵新,千花万草无颜色”的靡丽诗句,可时过境迁后却发现情怀已不再,一如海的潮起潮落,起起伏伏,终是没有定数。

都说爱再多也不会嘈杂拥挤,那些荒唐的青春秘密,却在无尽的灯红酒绿里烧焦了所有欺骗的谎言。醉在那些甚至叫不出名字的女子怀里,却以为躲在符离的柴扉深院与她缠绵悱恻,分不清哪个是她,哪个是他。章台路深,总是淡语触及闲言,却有温情荡漾于如临春风的心田,可惜相对而坐的却不是他心仪的女子,每每念及于此,只愿老天借他一双翅膀,好让他拥着她一起翱翔,在花开倾城的季节静听天堂的音籁。

然而,每一次酒醒后,都会发现拥入怀中的佳人并不是他想要的她,却又在短暂的懊恼后将一切的荒唐周而复始地重新演绎,甚至每一次重续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让人望不到这样的尽头究竟会在何处。因为难抵对她的刻骨相思,所以只能一次次地流连于花街柳巷,在这惆怅时节晚的深秋里,于阿软和那些以色娱人的女子们那一双双扑朔迷离、温柔缱绻的眼里,觅她千里之外的柔情似水。

他知道,纵使相隔遥遥,千里的距离依然无法阻挡他们那两颗相爱的痴心。长安月下,他于曲江之畔拥着歌舞伎纤细的腰肢,说着无尽的情话,心里想的却只是千里之外的她;而符离月下,她必定于村口的风车前一个人怅坐水畔,默然无语,心里念的也只是千里之外的他。湘灵啊湘灵,到底该怎么才能与你朝夕相伴、白头到老,为什么每一次思念过后,口中念念有词的都只是那一句“奈若何,奈若何?!”

“离忧不散处,庭树正秋风。”无奈,落寞,惆怅,今夜就借这曲江水畔的良辰美景,与那歌女舞伎长歌一曲、轻舞羽衣、倾壶而醉,却胜似人间无数!然而,离别的忧绪却未能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化成他眉间的舒展,他仍在想她,无时无刻不在想。他不在了,那曾经笑语盈盈,挽着他胳膊走在村口小径上的她会不会在月下凄楚着念起“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的伤心诗句来?

那是南朝才女苏小小用血泪写就的诗句。苏小小早已化作千年不散的一缕香魂,在杭州西泠桥头留下千古伤心的哀婉往事,他的湘灵会不会也步上她的后尘?不!他不敢细想,离忧徘徊在心底,久久无法排遣,放眼望去,却又看到窗外庭院里苍老的树枝正在秋风中起伏摇曳,亦如他和她的爱情,弱不禁风,不堪一击。

“燕影动归翼,蕙香销故丛。”燕子展翅欲飞的身影,蕙草掩去其他花香的馥郁,都能惹动他对她的深深思念;江堤上吹过的晚风,潋滟的波光,都会触动他的心弦;还有那熟悉的丝竹声,相似的红袖添香,也都会让他心生喟叹……

一次又一次地跑上街头,想在人群中寻觅她的轻倩身影;一次又一次地铺开诗笺,想在字里行间寻觅她的音容笑貌……怕失去,怕被丢弃,怕一个人面对黑夜,怕孤独寂寞,怕失落……每每想到她无助的眼神,他便会浸入无尽的迷茫中,不知所措,恨不能像燕子一样飞回符离,与她携手相偎。

然而,他亦明白,在前方等待他们的终究是一种宿命,一种轮回。也许,他还在等候,等候母亲的许诺给他一个完满的奇迹。可长久的分离几乎让他不能再清晰地忆起她昨日的容颜,一回首,望到的都只是落尽红尘的痴泪,满满地漾了一池的春水秋波。

“佳期与芳岁,牢落两成空。”下雨了。走在寂寂的街口,一把撑起的雨伞究竟能承载起他心底积淀已久的多少情愫,又能遮挡住他眉间深锁经年的多少惆怅?一个人路过的废墟旁,破碎的瓦砾杂乱无章地掩埋在黏湿的泥土里,陡然间便换来他的泪眼蒙眬,尽管努力着想要追寻一缕情丝的温润,最终得到的却只是悬浮在眼帘的凄凉印象。

离人何处觅芳踪,却是梦里诉相逢。往事平铺在记忆里,他展不开那些突起的褶皱,只好躲在不期而至的雨中,顺着发丝,想要理顺凌乱的思绪,然而回首之间,却又发现一切的努力都只是徒劳。数年的漂泊,总是寂寞独自徜徉在心头,眼前的菊花依旧开得如火如荼,可他却不能目睹她美丽的笑靥,不能再像儿时那样,看她在菊丛中将菊花摇成行行落泪,只能枕着一曲忧思于梦中体验她曾经的温柔和调皮。

都知道酒不醉人人自醉,然而几杯烈酒落肚后,也就有了癫狂的勇气,有了不断折腾自己、折磨自己的借口。经年的等待里,一个人孤单着走过了千万里无法相守的路,穿梭于不同的街巷,在不同的季节回味领悟,才蓦然惊觉,曾经青涩的梦想早已在山高水长的寻觅中断翅遗失,曾让她陶醉在风车前心动痴语的白云亦柔软成心底不变的纯真,而他依旧还是当初的孤家寡人,亦依然只能背着一个人的行囊无语前行。他知道,他和她都已不再青春,不再年轻,不再有羞红了一张脸在水湄月下谈情说爱的机会,而那些曾经美好的岁月中,他们不仅白白蹉跎了婚期,也错过了人生中最美的年华,如果不在酒里熬煮一场恣意的欢畅,放肆的纵情,又教他如何不再惆怅,不再伤感?

前程或是归途,依然在眼前不断蜿蜒向远方,伸向他不曾走过的拐角,或是无人问津的岔道,而沿途两旁的草地上却开满了欢愉的小花,望一眼,总能令人心旷神怡。他叫不出这些花的名字,却发现它们似乎从来都不曾颓败过,就像他对她的惦念,长年都盛开在她馥郁的相思里。在她熟悉的眸光里,淅沥的雨水逐渐停了,而那冲破阴霾的夕阳,则一如既往地流连于他缠绵的诗章中,似在催他加快追赶幸福的脚步。任温柔的角度填满所有祈祷的缝隙,如花似梦,从此不再让岁月卷走,只在回忆中封存他眼底这一段念若清风。

Tips:

这首《感秋寄远》具体写作年份同样待考,但亦是白居易任校书郎后,与湘灵的婚事再次遭到母亲陈氏断拒期间所作。因陈氏坚决不允其娶湘灵为妻,白居易亦用拒不成亲的方式来回应母亲在他婚姻上的决绝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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