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醉中归盩厔

金光门外昆明路,半醉腾腾信马回。

数日非关王事系,牡丹花尽始归来。

——白居易《醉中归盩厔》

梦醒后,才知道,那场无人喝彩也无人问津的惊喜只不过是盲目的自欺欺人罢了。湘灵仍在千里之外的符离守候她那场遥不可及的芳梦,任支离破碎的心沉沦在无休止的惆怅忧绪中——谁也未曾许诺要将她许配于他,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

满怀的惆怅中,他恍惚记起酒醉中元稹的戏言,还有杨汝士要将青萍许配于他的承诺。青萍?他仔细回忆着昨夜与青萍见面的每一个细节,初见时她的冷若冰霜,醉酒后她的柔情款款,离去时她的依依不舍,一切,都在脑海中迅速闪过。不!这怎么可能?别说青萍小自己十二岁,就算自己与她年纪仿佛,这也是不可能的事啊!情天爱海里,他的心眼很小,小到只装得下一个湘灵,又怎能腾出地方搁置别的女子?

想起湘灵,天地再次成了他痛苦的摇篮。酒已醒,却生生窒息了幸福的到来,伤透的心只能由着昨夜的错觉,在泪雨中翩跹。昏黄的灯火,把他沉郁已久的尴尬点亮,影子,从晨曦的梦里交叠着拉长,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恍惚而迷离。轻轻闭上双眼,在寂寞中默默品味着她的丝丝柔情,唇边,突地漾起一抹苦涩的笑,也终于明白,他的生命仍将因她而痛苦煎熬,只是无人能知,也无人能解。

她走了,带走了所有的妩媚与欢喜,带走了所有的温暖与感动,阳光亦不想继续在窗外徜徉,清风亦不想醒在没有炊烟的院落。心,空荡在泪海里;梦,游离在思念之外。爱情燃起的熊熊烈火,倏忽间便崩溃了他心底最后一丝激情,所有希望的种子,都在焰影中化成灰烬,唯余一地残渣,让他再也找不到一点点的清明。痛定思痛后,挂一抹苦笑在脸上,把他用心血浇灌的情诗,在没有她的日子里放声歌唱,尽管,诗句里隐含着太多悲怅,但他还是愿意,把想她的心情肆意地涂抹在这浅红色的花笺之上。

抬头,缓缓望向窗外的山坡,企图用手中的笔墨推开一扇受伤的门,却发现一轮丽日正目空一切地凝视着万丈红尘,显得沉静而娟好。凝眸,夏色已在晨光里梳妆,彩蝶亦在花中痴狂,却留下不尽的伤感,在他心底迂回蔓延,究竟,这种相思成灾的日子还要他一个人孤单着过到什么时候?

曾经的一个不小心,却让他心甘情愿地醉在了有她的梦里,她亦成了他笑傲红尘的那幅最美的画卷。一直坚信,狂风暴雨也无法阻止他今生对她的涂抹,然而,和煦的阳光也饱满不了他的泼墨,她终于还是在他的梦里褪去了原有的色彩,变得苍白荒芜。或许,为梦走得越远,前方的道路就会越加危险,因为,柳暗花明的红尘里,那缕清幽的暗香,总是漫延在他无法触及的地方,悬崖或是峭壁,想要把最美的奢望握在手心,就必须面对常人难以企及的困苦。远处的山石,虽然早已磨圆了岁月变换的痕迹,但在他柔肠百转的诗赋里,却永远留下了他们一起走过的韶华,在最最不经意的时候酿成他记忆深处最深的痛苦,每每念及,便是锥心刺骨的伤,于是,终于开始追问,追问自己,这一切的付出究竟值不值得。

他爱她,爱得谨小慎微,爱得撕心裂肺,哪怕所有追问的答案都是不值得,他也不会相信,更不会退缩。因为舍不得她,所以总是不喜欢看流云化雨的悲伤;因为放不下她,所以不欣赏风洗落花的惆怅。生命已经很痛很痛,痛到无可救药,为什么要自寻烦恼?因思念而痛苦的伤口,总是抽搐着他一张卑微的笑脸,可这世间又有几个人明白他微笑后的疼痛与深藏于心的悲恸?然而,不思念又能如何,不再念着她就会不伤不痛了吗?浑浑噩噩的迷茫里,或许唯有潮涨的思念才能安抚他那颗受伤的心,可为什么每一次清醒后,那痛并快乐着的追忆却总是带给他难耐的凄楚?也许,她掌心的那道痕,是他上辈子遗落的记忆,她圣洁的脸庞就是他心底绽开的永恒的花蕊,然而,深深盘旋在心底的感伤却从来都不如云似烟,走尽了,也不会一一消散。

不知道,前世的轮回里,他们究竟默契了几生几世;只知道,她今生的眼神把他深深刺伤,那声凄婉的轻唤,至今还在他的心头颤抖。蓦然回首,窗外的太阳已经升起老高,温暖的阳光却如一把冰冷的匕首直直插进心扉,一滴一滴鲜红的血,瞬间流满他伤心的河。想着她的千娇百媚,缓缓起身走进孤单的院落,他站在一个人独舞的藤下,默默看着飘飞的叶,一片一片,慢慢飞舞在茫茫的天地之间,伤感却来得更加猛烈。

站在梦的边缘翘首打量过往,一切皆如烟似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又好像本应该用一辈子经历的事情都在分秒之间被他一一挥霍殆尽。万籁俱寂的等待中,只听见风在耳边轻轻地劝他:莫伤感,明年,还有一个春天,一个姹紫嫣红开遍的春天;别伤心,明年,她还会在百花丛中静静地守候着你,要为你舞一出长相厮守的梦。可是,他到底还需要等待多久?泪眼蒙眬里,望着梦中的她渐行渐远的身影,阳光不再明媚,心事不再明朗,曾经温润的心田亦干裂成无数道深深的沟壑,一切的事物都变得模糊起来。转来转去,到最后却发现自己依旧徘徊在没有她的原点,这平淡无奇的岁月,空白依然是他生命的主角,即便拼尽了全身的气力,也无法放飞孤独,难道,血的沸腾,将成为他今生永远的终极?或许,她注定是流浪在天空的白云,注定是他今生高高的渴望;或许,他真的无须费尽心思地用一辈子去寻觅那粒春天遗留下的种子,只需坦然面对那抹黄昏下凄艳的晚霞,把伤愁小心地包裹,在茫茫天际里,独自一人,轻轻上路,从此,与整个世界诀别。湘灵,难道这真是我们终身都无法破除的梦魇吗?难道必须用长长久久的别离才能赎清我们在另一个轮回里犯下的原罪吗?不,这不是真的。花丛中,他哀哀地叹,牡丹的芳香,淡不了心的苦涩;藤枝下,他怅怅地叹,飘浮的思绪,全是她温柔的背影。红尘滚滚,依旧渲染着他们一段梦幻般的恋情,一曲《长相思》凄美的旋律又让他想起她熟悉而又陌生的脚步。曾经,她小心翼翼地提着裙裾,欢快地涉着小溪,走向他垂钓的水畔,满身都是金灿灿的笑;曾经,她活蹦乱跳地光着脚丫,迅速蹚过小河,迎向他游子归来的怀抱,满身都是明晃晃的阳光……可是,梦醒了,这以后的以后,他们的脚步真的还能再踏上同一片土地吗?

他泪眼婆娑,匆忙的步履,瞬间拉长两颗心靠拢的距离,模糊的背影,再也读不到想读的只言片语。牡丹丛中,在花瓣上一遍遍写下她的名字,仿佛描摹一幅绮丽的画卷,却无法把握她的曼妙。湘灵啊湘灵,你可知,为你,红尘路上,我愿任雨打风吹,哪怕千年万年,生生世世?你可知,江风缄默,我愿把这份爱还原成一个重点加注的标点,除了你,谁来也不再翻开?你可知,我会一直守候在那个遇见你的渡口,用一生来兑现,爱你一辈子的誓言?你可知,没有了你的这个暮春,我几曾盈盈泪下,任一个寂寞的影子在寂寞中倚栏望月,却难知那长空井然的雁阵,能为你捎去我几多心语,只能徘徊在风中悲伤呜咽?

散落满地的思绪,不知道,是在蔓延,还是在迷失。他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比如和她的下一次相逢,究竟会在何日何年,他猜了很久也不能猜透。伤心崖上开满的洁白花朵,在空中划出一道孤单的弧线,亲密地拥抱着大地,而他三十六岁的伤痛,却在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后刹那化成他心底的永恒。到底,爱是什么,为什么总是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爱是历经岁月的侵蚀后依然散发出璀璨耀眼光芒的感动?爱是深入到骨髓里绵绵不绝的相思?如果是,那么,与她的爱恋,激情绽放过后一定就要枯萎凋谢吗?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此刻,他只想用她最柔媚的语言,在牡丹花下写下属于她的经典,亦想把自己撕得粉碎,丢在风中,用一种孤绝的姿态,抵达她无人抵达的彼岸。

他又醉了,醉在杨虞卿、杨汝士兄弟盛情相劝的酒宴里,醉在青萍姑娘温柔的笑靥里。再次相见,青萍姑娘冷艳的眼神里少了几许孤傲,却多了几分含情脉脉。久历情场的他自然知道青萍姑娘的心意,然而他的心里始终只放得下湘灵一人,面对盛情的青萍,他只能装傻卖痴,一味赔着笑脸与她闲叙。

低垂的纱幔轻笼着窗外迷蒙的细雨,几片葱翠的叶子,映衬着牡丹绽开的那几瓣娇艳,有淡淡的馨香,在他眼底,静静地妩媚。时光缱绻,在青萍柔美的歌喉中,他竟不知道,究竟是青萍的歌声在湘灵的忧伤里婉约成一曲凄艳的绝唱,还是湘灵的忧伤在青萍的歌声里流转成一季惆怅的相思?

在青萍娓娓唱来的小调中,在湘灵淡入淡出的身影里,他于烟雨蒙蒙的幽静之中,再次低头觅起那份深入骨髓的相思,觅起那份心有灵犀的感动。一段哀婉的倾诉,一帧凄美的画面,一蓑飘摇的烟雨,一次感伤的动容,都带着为她设定的特殊场景,任他用心聆听落雨的声音,在孤单中静静地守望、细细地品味。原来,她还是那么美丽,还是那么沉静,还是那么温柔,还是离他咫尺之遥,只要一伸手,便可以把她抱个满怀,任他把不曾画完的圆满慢慢延续下去。

一曲相思的旋律里,他们如约而至,在说好要见面的梦境里。寂寞的泪光里,醉得一塌糊涂的他已然不知道眼前拨动琵琶的女子究竟是他深爱的湘灵,还是那个冷艳高傲的青萍。青萍只是轻轻地唱,轻轻地拨响琵琶弦,在他深深浅浅的思念里轻舞飞扬,却不知他眸光深处的泪滴究竟是为了梦中哪一个女子而流。

泪水,顺着他清瘦的面颊,滴落在他的手心,沿着他身后的琵琶骨身,轻轻滑向青萍的指间。青萍依然低着头,咿咿呀呀地唱着,而他的心却早已回到远方的湘灵身畔。多想将这暮春初夏的每一天都漾成一首首小诗,轻轻装进厚重的岁月里送给她;多想将层层叠叠的花瓣编织成锦带,挂在时光的巷口等她来摘;多想为她留下最后一张完美无瑕的身影,存放在心的一角……然而,在他满腹都搁着浓浓盛情的时候,她却随风逝去,走得无牵又无挂,再回首,才发现,紧紧攥在手心的却是那几多怀想,几多惆怅。

曾经,也是这样微雨蒙蒙的日子,她穿着一件藕荷色的绣裙,轻轻倩倩地出现在他身后,只一个浅淡的笑靥,便让他体会到这世间什么才叫作绝色之美,从此,她刹那的莞尔,便定格成他一生的珍藏;曾经,还是那样迷蒙的雨中,他们端坐在村口的风车下,执手相望,沉默无语,眼神的切换,变得沉闷、拖沓,彼此都刻意躲闪着惜别中的麻木,克制着将要告白的疼痛,任心雨淋漓了一场没有回头的转身。

那日,她渐行渐远,烟雨,迅速染了那一季的荼靡,空气里到处都弥漫着湿润的味道;而今,他醉在另一个女子关切的目光下,缓缓凝视着远方,看窗外模糊的风景,看一帧一帧的景物从眼前飞逝而过,遥想那一场簌簌的落雨,却见远处葱翠叠嶂的山峦,正摇曳着蒙蒙雾霭,在眼中慢慢沉寂宁静下来。

雨中,沿着故事里的起点,他执意越过青萍的琵琶,痴痴寻觅起那一季的淋漓。他知道,她早已经不在那里,也知道,她已走得很远很远,可这雨中的故事依旧在心里不绝地漫延,轻轻地展开。透过柔柔的雨丝,他努力让脑海中一一回闪的场景次第清晰,以最大的限度还原着与她相偎的每一处细节,时而看到雪花纷飞的冬季与她紧握双手坐在热烘烘的暖炉边生火取暖,时而看到明媚潮湿的夏天与她光着脚丫踩在雨后泥泞的河边湿地一起抓鱼抓虾,一切老了的旧了的往事都在眸光里渐渐明亮起来。

湘灵。他突然起身,慢慢踱至窗前,轻轻唤她的名字。身后,琵琶弦音戛然中断,青萍抬起头,震惊地望着他略显佝偻的背影,又回过头仔细瞅着那一滴掉落在她指间的清泪。那是白大人的泪。她的心陡地一沉,低头抬头间却显得惊慌失措,一片毫没来由的悲伤顿时深深攫住了她那片如花的心绪。

“乐天兄!”元稹轻轻踱至他身前,在他耳畔低声问,“怎么了,你?”“没,没什么。”他慌忙抬手拭去眼角的泪花,回过头轻轻盯一眼元稹,“没什么,被沙子迷了眼,所以……”

“沙子?”元稹将信将疑地盯着他,又瞪大眼睛望一眼窗外的连绵细雨,心里已然明白了什么,回首间却又发现青萍假装作不经意的回眸,连忙拉了拉他的衣袖,压低声音说,“青萍姑娘好像看见你……”

“青萍?”他顺着元稹的目光望向急速回过头去的青萍,一股巨大的失落感深深攫住他疲惫的心灵,翕动着嘴唇盯着元稹说,“微之,我……”

“青萍是个好姑娘,如果乐天兄能够……”

“这是不可能的。”他的声音很低,但目光却如火炬般射向元稹。

“昨晚的话,莫非乐天兄都已经忘了?”

“什么话?”他轻轻瞪元稹一眼,“好了,那些话还是留着去跟你的那些莺莺燕燕说吧!”一伸手,拉着元稹的衣袖,早已踱向酒桌边,按着先前的位置,各就各位,继续举杯,大口大口地喝着美酒,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琵琶声再次悠悠响起。这次,青萍弹奏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长相思》。长相思,长相思,又是长相思!随着青萍四起的弦音,他把心事铺呈在层层叠叠的岩石,把心事铺呈在层层叠叠的浪尖,又把心事隐藏在层层叠叠的心底。原本,与她依偎取暖,浅浅拥抱,已然足够,可他仍是一如既往地幻想着永远,所以尽管情深不悔,却依然看不到明天的光亮。

心绪在思念中徘徊无度,夕阳拖曳着橙红的嫁衣在他眼底默默流转,而她在水一方的靓丽身姿,正映于旖旎的波光中,随风舞动,瞬间便荡开一池的金色潋滟。到底,他这满腔隐忍的深情算是什么,为什么离别后自始至终,她只是他生命中的一纸虚幻,怎么也无法点亮他一生的绚美?叹只叹,他和她,谁也不是干柴,谁也不是火种,所以只能沉溺在美好的春光里,无声地吟唱春天的歌谣,无声地吟唱那些关于爱情的歌谣,却不能把彼此的遥望化作终身的厮守。

仿佛,对的时间和对的人,永远都无法同时出现,不是时间对了人错了,就是人对了时间又错了,所以每一次深爱过后,都只留下泪流满面、悲伤无限,还有憧憬破灭后的残败与迷惘。最后只能任由梦想的翅膀在冰天雪地里伤痕累累地结满冰霜,任自己放荡在无限的春光里不断流连徘徊却又一无所依。在爱情的天地里,关于永远到底有多远的问题,却是他永远也找不到答案的迷惘,再回首,闲庭人影凌乱,望暮天云淡风轻,冷不防,却仿佛看到了春天里的墓碑所在。

最疼的距离,就是无法相守,却又无处躲藏,也无力抗拒。所有在座的诗友已然如昨晚一样醉得不省人事,然而唯有他还清醒着,在清醒与迷醉之间半梦半醒。就那样,在青萍疑惑、忧伤的目光里,轻轻踮起脚尖,倏忽步入院落,任脚步起落在松软的小径上,掖起袍裾,缓缓蹚进那份未酒意浓、横阳在水的暮春画卷里。

极目四野,天长地阔,暮色在思念中氤氲漫延,有橘红色的浪漫缓缓撑破半个辽远的天际,瞬息的工夫,就把西边的云天装点得金光潋滟、如梦似幻,而东边的天幕依然蓝得仿佛清澈见底的池塘,形成鲜明而又强烈的对比。池堤深处,老树婆娑,昏鸦自叹歌喉不雅,难入美景,无声地在树隙间起落,燕子则轻灵地贴水飞过,那一声声呢喃之语,似乎也在赞叹这远离浮华的极致美色。望着这曼妙而又多姿的美景,他多想把自己也置入这幅天地间的泼墨山水画中,只为她纵情高歌一曲,然而却又不由得深叹,怕只怕,那一怀等待了经年的深情早已被风烟侵蚀了原来的模样,终是无歌可抵。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天地之钟灵毓秀,全在巧夺天工的自然之韵。此景空前绝后,谁与共赏,谁来分享?纵使再豪放的画师,泼墨挥毫也点绛不出如此明澈清丽的色调,纵使再细腻的画笔也描摹不尽这明暗有度的意境,可这曼妙的景致少了她的点缀,即便美得出尘,也总觉得缺了最重要的点睛之笔。想着她的容颜,忆着她的风情,他在难以磨灭的思念中用心撑起一块擎天的画布,用深情的目光在想念里小心翼翼地搅拌着所有可以触及的画色,然后,在尚未来得及干涸的心田留下一块芳草萋萋的空地,让执念恣肆涂抹温情的底色,放任美丽空前的灵动,在信笔涂鸦的起落中缓缓入画。

在画中,他又看到了她。就在那灵动的画幕间,她一袭长裙,灿若桃花,在他深情的眸光里折射出明亮而又深邃的一汪秋水,脉脉含情,瞬间,他的世界便有了一种静看日落的情怀在心底悠然升起。转身,信步在静水流深的池边,一种久违的恬淡忽地盈盈入怀,让他顿感世界的美好,然而却还是依旧赶不走周身包裹的惆怅与相思,每一念起,便换得长久的无语伤然。

尘烟过,相思知多少?韶华逝,心思已成灰。往事总是如梦,情缘总是似水,挽不住,留不下,寂寂的风中,只余一丝漂染不净的杂念,在尘埃里明明灭灭,到最后,也都是渐行渐远渐湮没。她精心修饰过的面容,她的嫣然一笑,她的顾盼生辉,依然明艳恰似当初的二八年华,而那一池波心荡漾的秋水,更把她的袅娜体态点缀得恰到好处,凝睇之间,竟疑心是江妃踏波而上,自是美得无处可藏。再回首,明月初升,望碧波在柔光中缭绕,但见她一袭紫衣瞬息纷飞了梨花,与牡丹共舞,与悲伤共旋,他不由得痴痴凝望着前方,看她墨染的黑发在夜的静谧里妖娆缠绕着他所有的不甘与不得已。她的忧伤,她的不舍,仿佛那斩不断的情思,在他眼前飞舞腾挪,那白玉般的脸庞晶莹着一滴痛到断肠的泪花,不经意却惊醒了沉睡已久的心花,不知道千年之后它可否会凝成琥珀一块,任记忆斑驳,在爱的枝头醉了只属于他们的寂寞。

岁月辗转,流年变换,心与心终是悱恻了那一段惊艳的时光,却不得不在两两相望的无奈中哽咽着收场。那些匆匆抵近的脚步,那些深情对视的目光,都在今夜的迷醉中找到了彼此倾诉衷肠的理由,然而,结局已定,纵使心心相印,又能如何?自古多情空余恨,繁华过后便是永恒的寂寞,怎好怪怨烛泪点点似飞红?相思穿肠过,泪眼又模糊,花开花落几度春秋,皓月圆了又缺,缺了又圆,站在爱的渡口,把那秋水望断,这一片春去春又回的情肠又怎搁浅?

光阴如梭,几番寒暑几番风雨,但相思,莫相负。相思的路上,尽管有风雨交加,尽管有风餐露宿,尽管有残霜冷雪,尽管有易水生寒,尽管有孤笳悲鸣,但若非经历一番寒彻骨的炼狱,又哪得梅花扑鼻香?斜倚牡丹丛下,抓一把飘零的落花,掬一把粉色的相思,卷一帘清梦,只想把它翻成她的幸福永恒;然后,再抓一把飘零的落絮,掬一把紫色的相思,卷一帘西风,却是人比黄花瘦。夜深沉,风依然在吹,月上中天,子夜吴歌幽幽地唱,那悄然屹立的人,心却在风中孤单,无人问津。

心未死,栏杆拍遍,还是等她不来。倾耳,鸢啼莺啭,欲将残月赋诸笔端,却又不堪回首月明中。纤尘落尽,一城飞絮,几度春风冷,相思倏忽惊醒了他的梦,也葬了他的心,而那满怀的深情,却只能静默着开在陌上,随寒蝉的凄切,一声一声,唤到天明。她走了,花开满了肩头也落了满地,那些深藏的思念依旧如烟挥之不去,滚滚红尘里,写满的都是天苍苍、野茫茫的空洞,还有那铺天盖地的烟锁重楼。

爱,还是不爱?于他而言,这本不是什么两难取舍的无解的题,为什么兜兜转转走了千山万水的路后,他还是不能随心所欲地去爱,去拥抱他该有的欢喜与明媚,幸福与温暖?一曲骊歌赖明月,枕着满怀的孤单寂寞,一个人独奏在水湄,看姹紫嫣红花满天,只道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却无奈,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情绵绵无绝期。到底,该怎么做,他才能逃出这欲海的生天,不再去想她,不再去爱?

抬头,月色依旧很美,想要在红笺上写下这满心的无奈,却发现,饮尽相思,倒瘦了所有的记忆。徘徊在往事的追忆中,青山沉默在亘古的悠远里,黑夜也沉思着不肯让晨曦提前到来,唯有一袭清冷的风,依然寂寂地吹在他的心头,而本已冗长的思念又被拉长了许多许多。对她的想念仿佛毒瘾上身,总是怨月恨花,徒然惹了千般的烦恼。然而,前事参差,漫随乱红飘飞,总是理不出个头绪,细细思量后,方才明白,那不过是一场寂寞的独舞,纵使灯火通明、管弦齐奏,演绎的也只是一份永远都拂之不去的孤独与凄凉。

清风徐徐,款款相送。仰望苍穹,但见星光点点,扑朔迷离,却是满心都挤满了荒芜苍凉,举步维艰,无法不继续游离在幽暗昏晦的迷谷。寒风萧萧,彻骨冰凉,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一线的光明,揪住一丝的温暖,才发现那相思宛如一场迷惘而美丽的梦幻,终究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遥远,再怎么努力,也只换来湿湿的水珠在面庞轻轻地流淌。心碎了,心裂了,心在凝噎,心在哽咽,本自相思,奈何偏偏伤得他体无完肤?还要继续相思,继续等待下去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从前的每一次等待都仿佛一次自虐,剪灯花,抱浓愁,看满腹柔情梦中休,终归虚无,只余暗夜悄无声息地伴他左右,更添了他几多彷徨,几多癫狂,莫非,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下去吗?可如若不再持续,他又该做些什么?到底,何为对,何为错,年纪越大,却是越加迷惘。

想你了,湘灵,在水一方的你可否知道,我心痛的感觉,总是在飘落的牡丹花丛下无声地蔓延?想你了,湘灵,怅坐窗下的你可否知道,此时此刻的我,只能把思念饱蘸成一纸忧伤的文字,只能把牡丹花想象成你的模样。可你怎么还是这么这么的冷,这么这么的冰,这么这么的漠然?难道,你真的看不到,我缓缓滴落在花瓣上的那颗痴情的浊泪?睁眼闭眼之间,挥之不去的仍是她那缠绕于心头的倩影,却原来,有些人,有些事,永远都走不出心的羁绊,可她为什么总是对他无限忠诚的深情视而不见?

佛说: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可佛还说:执着如渊,是渐入死亡的沿线;执着如尘,是徒劳的无功而返;执着如泪,是滴入心中的破碎。难道,难道这一世,她终是他梦中的水中月、镜中花,最后因破碎而消散在他的九霄云外?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他为她许下了死,她又何曾为他许下过生?他们就像两条无法交汇的平行线,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又怎会在相同的终点重合?

知不知道,在她无情的刹那,却是他最有情时?在她远去的目光里,他,终于倦了,不再追逐,不再呼唤,不再流连,不再等待,不再痴缠,不再癫狂,只是瑟缩在寂寞的角落里,任孤单与伤感将他整个儿吞噬,然后,在青萍心碎的注目中,他骑马沿着来时的小径,缓缓踏上了回归盩厔的路途。

“白大人!”

他没听到青萍拖长尾音,追逐在他身后,含着一腔伤感唤他的声音,只是浸在湘灵给他的忧伤中,往金光门外的昆明路上疾驰而去。满是泪痕的衣襟,缀满牡丹花瓣的倾诉,正楚楚哀怜地渴望她吻遍他周身的伤悲。

一轮圆月,在忧伤的等待中照亮了为情守候的苍穹;一盏孤灯,在不变的思念中点亮了寂寞生花的诗情。在她灼灼注视的目光下,他凋零满地的心碎,托起琉璃的胸怀,摇着经筒,缓缓行走在诗意的人生里,将漫漫的花香迅即升腾成袅袅的心语,想要在她离去的背影里融入最后的温暖。却不料,终究还是让自己假装坚强的笑容失意在短暂的诗行里,于是,只能孤单着听风马声声,从远处传来一生一世的呼唤:

金光门外昆明路,半醉腾腾信马回。

数日非关王事系,牡丹花尽始归来。

——白居易《醉中归盩厔》

“金光门外昆明路,半醉腾腾信马回。”金光门外,昆明路上,醉意朦胧的他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路往盩厔的方向逶迤而去。尽管官职卑微,但身为盩厔县尉,他也不能恣意滞留在长安城迟迟不归。

是的,那里并没有他要寻觅的湘灵,却有他栽下的蔷薇。那一日,他不是许诺要将那丛蔷薇当作他新娶的妻子来对待吗?失去了湘灵,他还有蔷薇夫人不是?他轻轻地笑,低低地泣。她不在了,他竟然沦落到要将一丛蔷薇当作妻子的地步!只是,她明不明白,那一丛飘香的蔷薇,清淡如水,清芬如茶,一缕缕飘然的姿态,犹若他对她的眺望?

“数日非关王事系,牡丹花尽始归来。”数日流连长安城下,却与朝廷之事没什么关系,只是缘于他悲伤惆怅的心绪罢了。长安城虽不是他的故乡,却有着一帮能够替他分忧解愁的亲朋至交,还有那曲江畔的一群如花似玉、莺歌燕舞的红粉佳人。或许,他只是想在那些轻舞飞扬的女子身上觅到湘灵的一抹温柔,哪怕是一点一滴,也是好的。

归去来兮。别了,长安;来了,盩厔。在牡丹花尽的季节,他又回到了盩厔,但他知道,以后的以后,每个夜深人静的日子里,他都会借着文字的温度,在她哀伤期盼而又决绝的眼神里取暖。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只是,今夕何夕,伊人又在何处,可否看到他用血泪浇成的字句?蓦然回首,却是,枉嗟叹,空牵挂!

Tips:

《醉中归盩厔》为白居易身为盩厔县尉,时常往返于长安与盩厔期间所作,当为元和元年至元和二年期间的作品。任盩厔县尉期间,白居易除作有《长恨歌》《戏题新栽蔷薇》外,还作有讽喻诗《观刈麦》《秦中吟》等著名诗篇,其中《秦中吟》共分十首,包括《议婚》《重赋》《伤宅》《伤友》《不致仕》《立碑》《轻肥》《五弦》《歌舞》和《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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