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姻缘今生聚,但相思,莫相负。然而,他和青萍,到底又是怎样的一种缘分?被雨水洗过的夜少了许多扰人的喧嚣,指间流淌的每一缕清风都在静静诉说着一个又一个凄美的故事。默默坐在窗前,在妻子的泪眼里,沉雾又把他的思绪带到符离城外某一个雨后的夜晚,像现在这样,只是用手中的笔,刻下表面的淡然,只想等到天明,装订对湘灵散乱的思念。
第十六章 赠内
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
他人尚相勉,而况我与君。
黔娄固穷士,妻贤忘其贫。
冀缺一农夫,妻敬俨如宾。
陶潜不营生,翟氏自爨薪。
梁鸿不肯仕,孟光甘布裙。
君虽不读书,此事耳亦闻。
至此千载后,传是何如人?
人生未死间,不能忘其身。
所须者衣食,不过饱与温。
蔬食足充饥,何必膏粱珍?
缯絮足御寒,何必锦绣文?
君家有贻训,清白遗子孙。
我亦贞苦士,与君新结婚。
庶保贫与素,偕老同欣欣。
——白居易《赠内》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枫叶已经落了几茬,秋风萧瑟,一夜间,草木摇落露为霜,寂寞又如同初生的春草,在思念的琴弦里起起伏伏。
回首曾经的岁月,往事如梦,竟不知该如何给它定义,是荒谬,是遗憾,还是梦魇?不愿去想,也不想去想,与她生离别,或许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了。
静伫河畔,独享远离浮华喧嚣的一瞬,眼角有泪水悄然滑过。风在柳堤深处浅唱,鱼在水中低吟,燕子御风而行,她的身影依然在花下翩跹,而他的影子却孤单成一叶残荷,在静谧与祥和中搁浅。
斜阳横水,残光绕树,暮色在眼底渐渐浓了,他凝神静观,什么汉时风、魏时雨,通通在心底睡去,只余一片曼舞的思绪,在空中迷离,让他找不到自己的方位。于是,索性闭上眼,丢掉所有的束缚,任辞藻搜刮他的意念,却听得一片斜阳落水、风摇朽木之声。
透过一层如纱的薄雾,一抹残阳在水中摇摇晃晃,歪歪斜斜的步履,执拗地洒在河畔孤单的影子上,宛若一首未写完的诗,最美,在结尾处渲染。抬头,望向西下的夕阳,他轻轻地叹息,黄昏再美,日光终还是要缱绻消散,去迎接更深的寂寞与幽暗。心,倏忽间便被什么刺痛了麻木的感官,于强烈的不安中,在未来的迷惘与现实的无奈间不停地交织着。
不愿去想,不想去想,却还是无可救药地念起了远方的她。如若黄昏是诗者的断章,在他心里,她依然宛若水中央的伊人,在《诗经》里舞动着薄如蝉翼的纱,将夕阳醉卧静水的姿态,轻轻地描摹,低低地吟唱,那抹别致的风情,是世间最殊胜的景。她的存在,让这沉寂的诗行在素笺上跳跃出一种寂寞的忧伤,她的优雅,让静水流深的沉思在无言中点亮了一首小诗越行的美,那一点点的灵动,一点点的温婉,片刻间便转折成一个全新的章节,在他眼里,依然是最深最真的美轮美奂。
站在夜色缓缓拉开的帷幕下,不经意间,便喝下了她藏在经年温柔里带有一丝苦涩的爱之毒。在她素纱漫卷的炫舞中,他让毒素在身体里聚集、扩散、蔓延,一点点地吞噬着心的欢,一点点地撕扯着心的沉醉,却又心甘情愿,无法自拔。那一刻,风停止了呼吸,鸟停止了鸣唱,所有静止的目光,都热切期待着她下一场更加翩鸿的舞姿,而他,就那样呆呆地看着她,直至慢慢匍匐在地。
情到深处,爱如弦起,却是声声醉心。伸手抚摸着凌乱的思绪,他不知道心底喷涌而出的究竟是思念还是心痛,更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把这份痴缠的爱延续到地久天长那么远。她的美仿佛乐章中静止的音符,静静停靠在五线谱上,不拨动,更有一种难喻的静美。然而,这难拨的天籁,却是他心底的隐忧,如果有一天她在他背后轻轻拨动起琴弦,他又该如何才能冲破重重的云烟与她产生共鸣?
相思,一点一点地,和着雨丝,伴着清风,交织成珠帘,自天而降,把他整个儿席卷,在这无人问津的夜里,任凭他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夜里的他,最怕凄苦的相思,无声的心痛,而她给予的爱,却在这亘古的沉默中为他酿制成了甘甜中带有微微清苦的毒,如幽幽的乐曲,在心底缓缓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最后在心头脉脉地发作,任美丽的忧伤倏忽填满心间。
湘灵。一声声痴情呼唤着她的名字,未曾想,自以为坚强的他,还是禁不起她的温柔蛊惑,就这样便让她悄悄地把那冰封了千年的心偷走,直至慢慢融化,滴落成河,一路逶逦地流进她遥远的梦境;就这样便被她悄悄地把那寂寞的魂默默地牵走,让他相思无度,在万分的不舍中释放着淡淡的忧伤,在爱而不能的哀怨中留下丝丝的伤痛。爱情的毒液早已扩散至他的大脑,侵蚀着每一根神经。因为有她,一份缱绻的柔情,便多了些许忧伤,多了些许清愁,那难耐的刻骨的想念更是一次次无情地掀起沉静的缠绵,虽然痛着、伤着,却让他总也欲罢不能,难舍难弃。
无眠的夜,他痛苦地**着,继续在风中轻唤着她的名字。感受不到她的气息,思念再次蔓延,与岁月一起沉沦;感受不到她的温暖,相思备受煎熬,心一片片地碎在天涯。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谁人说?午夜梦回,遥望天上一轮明月,思念中纠葛的无奈与寂寞,迅速波动起内心深处的伤感,让他再次心甘情愿地喝下她藏在温柔里的毒,任毒液缓缓浸润到梦里,赋着柔情,洒下颗颗相思的泪珠,于是,思念便在风雨中,纠缠着,快乐着,幸福着,痛苦着,心殇着……
凝眸,枫叶随旧了的心事纷纷落在静谧的陌上,转眼秋去冬来,已是元和二年(807年)的十一月。三十六岁的他带着一身的惆怅被召回长安,授为翰林学士。虽然只是小小的提升,但却是皇帝身边的近臣,无论如何,这次新的任命也是一份值得珍视的荣宠。然而,他眼里、心里、梦里看到的仍只是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湘灵,对晋升,对能在皇帝身边任职,根本就不屑一顾。失去了湘灵,再多的荣耀,再多的俸禄,再多的注目,也只是一场虚设的繁华罢了。
在冷冬里邂逅她的踪影,回想她漠然冷寂的模样,他的心又莫名地疼痛起来。湘灵啊湘灵,下一个春天里,我该如何才能欢喜着走进你的心里?你知不知道,即便在无人路过的荒山野岭静默成枯黄的树干,孤零零地矗立着,我也会在风雪中日夜念着经文,匍匐祈祷、上下求索,只为渡向有你的彼岸?
淡淡的风,在水湄吹醒他青涩的梦,她轻柔的声音宛如一首曼妙的旋律,久久萦绕在耳际。静静的夜是一段不眠的曲,每一个音符都是一幕落尘的记忆,而她是记忆里最华美也是最荒芜的存在。摊开掌心,那些曾以为早已被牢牢握紧的东西,在风的亲吻下却又变得缥缈迷离。或许,感情本就是一首无韵的诗,只一个不留神,便再也寻不到诗里的真谛,而人生注定要有一些挥手转身的记忆,才会成就那份形同陌路却又心心相印的情意吧?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三更雨急,淅淅沥沥的雨声倏忽间便唤起他思念的残梦,让他瞪大了双眼在虚无的空洞中努力地找寻着那些早已泛黄的记忆,然而,寻来觅去,找到的也只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悲伤惆怅。昏黄的灯光下,曾经相偎的身影早就被流年褪去了色彩,偌大的空间只余下窗外飘进来的那一抹清爽的风,似曾无声的梦,依旧独自浅唱着那曲遥远的相思。
想她,念她,心惆怅,风不清,月不明,思念却在回忆中起舞翩跹;爱她,怨她,影消瘦,风景如初,却是人面无踪心难寻。他知道,这一生再无法逃出她的手心,她的身影亦再无法逃离他的视线,而这一切,只因为他的身心早已沾满了她的情毒。莫非,爱一个人真的必须痛到断肠,心才肯罢休吗?
心浸在思念的云天里随风飘扬,放手让沉淀已久的酸楚释放着爱的芳香,只留下淡淡的忧伤,在他寂寞的天空徘徊,却不意,一回首,转眼又是一个明媚的春天。这一年,唐宪宗元和三年,是公元808年,三十七岁的他荣升左拾遗,与青萍的婚事也在杨虞卿、杨汝士兄弟以及挚友元稹、陈鸿、王质夫、李绅等人的操持下迈向新的里程碑。真的就要娶那个小自己十二岁的女子为妻了吗?杨氏青萍,那位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的确是母亲陈氏梦寐以求的佳媳人选,眼看婚期将近,他的心却显得更加寂寞孤独。为什么是这样?他心里挂怀的永远都是远在符离的湘灵,他梦中期求的贤妻亦永远都是在风车水畔等他的湘灵,可他为什么要答应,要答应与青萍的婚事?为什么?
或许是杨家兄弟的盛情难却,或许是元稹、陈鸿等人的一再游说起了作用,或许是青萍的温柔可人引起了他的关注……可他明白,这些都难以自圆其说,自己之所以答应娶青萍为妻,最大的理由便是母亲陈氏的以死相逼。陈氏已经五十四岁了,眼看着儿子即将步入不惑之年,婚姻却仍然没有着落,她急得一夜白了头发,恨不得一头撞死在他面前,绝了他对湘灵的依恋之情。
“你!你都快四十岁的人了,再不成亲,难道要为娘跪下来求你不成?”陈氏满眼悲恸地望着白居易,“儿啊,不是为娘心狠,执意不肯让你娶那湘灵进门,而是宗族的颜面要紧,那样的女子确实无法登堂入室啊!”
“孩儿早就说过了,既然母亲大人永远无法接受湘灵,那孩儿就遵从您的意思好了!”白居易冷冷盯一眼陈氏,忽地转过身,抬首望着窗外的落花,在一个人的灯光下寻找着那久远到模糊的记忆,继续想着湘灵的身影,任那颗疲惫的心,在深深的海底升起一轮和煦的暖阳。
“你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来报复为娘的吗?”陈氏转到他面前,望着他哽咽着说,“娘已经年过半百,难道你想让娘带着终身的遗憾去地底下追寻你爹不成?”
“孩儿一切都遵从母亲大人的意思,实在不明白母亲大人又何来的遗憾?”
“你是在逼我。”陈氏紧紧盯着他冰冷的目光,“你逼我不要紧,可你怎能逼你死去的父亲,还有白家的列祖列宗?看看你,都三十七岁的人了,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你是真想让白家断子绝孙不成?”
“孩儿不明白母亲大人在说些什么。”他淡淡地回应着,“大哥和三弟都已是有家有室、儿女成群的人,白家怎么会断子绝孙?”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装糊涂?”陈氏的声音变得凄厉起来,“为娘是要你成亲,要你给我生个白白胖胖的大孙子,你明白吗?”
“可是娘不让儿子娶湘灵过门。”
“可娘也没不让你娶青萍姑娘过门!”陈氏提到青萍,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起来,伸过手,轻轻拍着他的肩头,“儿子,青萍是个好姑娘,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你一定得好好把握啊!”
“娘知道,我喜欢的只有湘灵一人。”他嗫嚅着嘴唇轻轻叹息着。
“娘没让你不喜欢湘灵,可你也必须给娘把青萍娶进白家的门来!”“必须?您说的必须,是不是孩儿都要一字不差地去履行?好,您不让娶湘灵,我就不娶,可您为什么又非逼着孩儿去娶一个我一点也不喜欢的女子为妻呢?”
“你不喜欢青萍?”陈氏疑惑地打量着他,“你不喜欢她,为什么要在杨家兄弟面前答应这门亲事?你不喜欢她,为什么青萍姑娘来家里看娘的时候你从没表现出过一丝一毫的冷漠?你不喜欢她,为什么要让元微之去杨家替你求亲?”
“那都是微之的胡闹!”
“胡闹?可为娘和青萍姑娘都是当了真的!”陈氏重重点着头,“我已经让人给杨家送去了彩礼,这门亲,你想结也得结,不想结也得结!”
“母亲大人不觉得自己太过霸道了吗?”白居易目光犀利地扫向陈氏,“您有没有想过,一门不存在爱情的婚姻里,受伤的会是两个人吗?青萍是个好姑娘,难道您忍心看着她嫁给一个不爱她的男人,嫁到一个不可能带给她幸福和温暖的家庭里来吗?”
“爱?别跟我说什么爱不爱!我嫁给你爹的时候才只有十四岁,那时的我懂得什么叫爱,可我不是照样嫁到了白家,成了你和行简的娘?”
“可您幸福吗?这辈子,您感觉到哪怕是一点一滴的快乐了吗?”
“你……”陈氏浑身打着战,伸手点着他的鼻尖,“你,你……”
“孩儿不想忤逆母亲大人,孩儿只想请您扪心自问一下,没有爱情的婚姻到底会给青萍带来什么?那怎么可能会是温暖的源泉?那就是死亡的坟墓,冰冷的地狱!您、微之、大亮、慕巢,还有师皋,你们都以为我会带给青萍幸福,却忽略了我心已死,难道就不明白这样做的后果是把青萍逼向绝路吗?因为我的过错,已经让湘灵痛不欲生,我不愿意再让青萍那个无辜的女子卷入无畏的牺牲,您明白吗?”
“可是,你真的就想一辈子都这样一个人过下去了吗?”陈氏痛心疾首地睃着他,“你心里想的念的都是湘灵,何曾为我这一把年纪的老母亲想过?难道,你非要看到为娘给你下跪,看到我血溅宗祠,才肯风风光光地把青萍娶进门来吗?”
他怎么也没想到,母亲说到做到,不仅在他面前下跪,而且多次企图自杀,威逼他如期将青萍迎娶进门。他输了,输在了母亲的执拗下,输在了亲朋好友的关怀里。那个春天,他终于强作欢笑,一顶八人抬的大花轿,将杨府端庄娴淑的小姐青萍娶进了白府,然而,洞房花烛夜,他仍在期待湘灵用轻柔的双手,替他拭去脸上的疲惫,亲吻他惆怅的容颜。可等来等去,最终等来的却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恨不能相逢。
轻轻,挑开那个叫作青萍的女子顶在头上的红盖头,他整个人都沐在深深的忧绪里,无法自拔。叹,爱也匆匆,恨也匆匆,一切都是空,此时此刻,他唯有用一声狂笑、一声长叹,来祭奠他或快活一生或悲哀一生,却不能与自己心爱之人厮守一生的生活。难道,日后要与他白首到老的就是眼前这个并不精通文墨的大家闺秀?望向窗外开得如火如荼的小花,密密的心事,都藏在那粉白娇嫩的花蕊里,想花容的美丽,他唯有转过身,踱至窗下,在湘灵的神伤里嘤嘤地抽泣。
爱可无痕,情能否无迹?她走了,走得很远,可爱还在,心中的执着依旧。然而,时光辗转,她已不再是她,已成为一个记忆的符号,刻成了他荒冢里的墓志铭。曾经,他们真诚地相爱;曾经,他们无奈地分离;曾经,他们放荡形骸;曾经,他们爱得绝尘……而今,他们早已经为爱转身,以后的以后,是不是唯有在文字里兴风作浪,他才能找得到那一份永久的感动?
“相公!”在他面前,与他十指紧扣的居然是凤帔霞冠的青萍,那个自此后要被他唤作妻的女子。
望向她,心如丝,丝若线,丝丝线线,纠缠不清,很多白日里不曾细想的心事,很多平常里已经遗忘的细节,在这时,都清晰如昨地显现在记忆里。他真的会爱上青萍吗?他真的会当好一个丈夫吗?瞪大双眼,他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寂寞在孤独中深深攫住了他。月光,斜斜穿过窗纱,投影在贴满大红喜字的墙壁上,映照得满屋子的清冷在他眸中凌乱,伸手抚着她温暖的手指,他却感到别样的凄寒,犹如那孤翁独钓寒江雪,一个人冷冷清清地面对着万径无人踪的天地,满心里裹挟的都是寂寞清秋冷。
“相公!”她细细的情丝,醉在这百花齐放的季节里,羞涩的脸庞在他眼前露出滴滴的笑容,“夜深了,相公站在窗下会着凉的。”
“青……萍……”他感激地望向新婚的妻,目中潸然有泪。
她伸手替他拭去眼角的泪花,什么也不问,只是轻轻拉着他的手,缓缓朝母亲陈氏亲手替他们铺好的锦绣床边走去。
“青萍,我……”他痛苦地闭上双眼,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才好。
“我会努力做好相公的妻子的。”她把他的双手攥在她的手心里,“只要相公喜欢,青萍愿意为你做一切事情。”
“青萍……”他睁开双眼,反过来紧紧攥住她的双手,“我……”
她轻轻摇着头:“相公如果还不想睡,就给妾身作首诗吧。”
“作诗?”他不无惊讶地瞪着她,“现在?”
“嗯。洞房花烛夜,有相公为青萍作诗,妾身定是三生有幸。”
他咬一下嘴唇,在她期盼的目光中,端坐案边,接过她递来的湖笔,轻轻一点,便在花笺上认认真真地写下“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十个娟秀的小字。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念,这本是他要在新婚之夜写给自己和湘灵同勉的诗句,为什么却变成了给予青萍的承诺?是承诺吗?他真的准备好要做她的夫君,要把青萍当作他唯一的妻来爱来怜吗?
不这样又能如何?自打花轿落地,青萍已是他名正言顺的妻,难不成,到现在,他还在希冀奇迹发生,转瞬间便把这眼前的美娇娘变作那远在符离苦守的湘灵?情未了,亦终是痴人说梦!
既然,已与她婚配,就要努力做好她的夫婿,与子携手,与之偕老,可是,他真的能履行好一个丈夫的责任吗?他不知道,泪光莹莹里,他只能用诗笺上的重重墨迹挥就出一首《赠内》,既是对她的勉励,亦是对他自己的期待:
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
他人尚相勉,而况我与君。
黔娄固穷士,妻贤忘其贫。
冀缺一农夫,妻敬俨如宾。
陶潜不营生,翟氏自爨薪。
梁鸿不肯仕,孟光甘布裙。
君虽不读书,此事耳亦闻。
至此千载后,传是何如人?
人生未死间,不能忘其身。
所须者衣食,不过饱与温。
蔬食足充饥,何必膏粱珍?
缯絮足御寒,何必锦绣文?
君家有贻训,清白遗子孙。
我亦贞苦士,与君新结婚。
庶保贫与素,偕老同欣欣。
——白居易《赠内》
“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青萍啊青萍,你可知,我是那初夏里被牙痕撕咬过的树叶,已禁不得更多的风霜,却在这无涯的时光里透支着生命,携一缕风的清凉,将这无处安放的灵魂,矫情地张扬在指尖,泼墨在花笺,只是想努力与你做一对白头到老的夫妻?
是啊,我的寂寞,无需你来分享,可我不能眼睁睁看你跳入火海,痛不可当。或许,上半辈子我的心整颗交给了湘灵;或许,下半辈子它还会继续沉沦在对湘灵的相思里无法自拔。可我知道,我不能有负于你,所以我只能在这新婚之夜向你许诺:生同室,相亲相爱;死同穴,一起化尘。
“他人尚相勉,而况我与君。”百年相恋,一朝死别;千年相恋,谁来炼情?生死轮回,三生石上刻着三生情。青萍,虽然我心里深深眷恋着湘灵,可那已然成为过去,所以你不用害怕,不用担心,哪怕一再失败,我也会尝试做一个好丈夫,做你一生一世的护花使者。
更深人静,轻轻盯一眼全神贯注望向花笺的妻子,惆怅还依旧。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人能读懂他的哀伤,不知道还有多少玫瑰在黑夜里等着天明的绽放,这些他通通都不关心,唯一能惹他心烦意乱的就是他意识到他深爱的湘灵再也无法抵尽他的世界了!爱情里泛出的波痕依然还在思念中荡漾,为什么一把油纸伞撑到了天荒地老,他还是不能与她执手共剪西窗烛,却把朝云暮雨的巫山情话辗转成了一纸长长的遗憾?
他并不爱青萍,或许这辈子都无法爱上,叫他如何当好她的夫,又叫她如何做好他的妻?天若有情天亦老,却叹月老眼花了、手乱了、脑子糊涂了,偏生将这红线弄得乱七八糟,只由得他泪洒前缘!
青萍,青萍,她是豪门大族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与他婚配,真能给二人带来永恒的幸福吗?他满腹哀愁,青萍的脾性,他尚未完全摸透,如果婚后的她暴露出大小姐咄咄逼人的强势,他将为之奈何?既然已是夫妻,心中的疑惑还有什么不能说出来的?他人尚可相勉,何况是他与她?要想婚后幸福圆满,或许唯有用这首诗来劝慰勉励她了。
“黔娄固穷士,妻贤忘其贫。”嫁为我妻,就得像战国时期鲁人黔娄之妻一样安贫乐道。黔娄之妻出身贵族,才貌双绝,却拒绝了众多王孙公子的追求,嫁给了芒履布衣的黔娄,从此布衣蔬食、躬操井臼,与丈夫一同耕作,甘天下之淡味,安天下之卑位,既不为贫贱而忧愁,亦不为富贵而动心,是历史上贤妻的典范。
“冀缺一农夫,妻敬俨如宾。”春秋时期的晋人冀缺只是一介农夫,可他的妻子却与他相敬如宾,从没有轻视过一天到晚只知道在田里种地锄草的丈夫。这一切,都被晋国大夫臼季看在眼里,他认为一个能够与妻子以礼相待的人就一定拥有大的德行,于是将冀缺推荐给晋文公助其治理国家,冀缺被任命为下军大夫。
“陶潜不营生,翟氏自爨薪。”东晋时期的陶渊明自从辞去彭泽令之后,就带领家眷归隐田园了。妻子翟氏是个有着高尚品质的女子,对于丈夫的选择毫无怨言,却甘心与他同甘共苦,一起耕种偕老,“夫耕于前,妻锄于后”,每炊必定亲自侍弄柴火煮饭,亦是古今贤德之妻的楷模。
“梁鸿不肯仕,孟光甘布裙。”梁鸿、孟光,是东汉时期的一对恩爱夫妻。梁鸿家贫博学,与妻孟光隐居霸陵山中,过洛阳而作《五噫之歌》,讽刺统治者,为朝廷所忌,只得隐姓埋名逃往齐鲁,后又前往吴地依附皋伯通,居廊下小屋内,为人佣工舂米。每归,孟光为其具食,必举案齐眉,以示敬爱。
“君虽不读书,此事耳亦闻。至此千载后,传是何如人?”青萍啊青萍,你虽不喜读书,可这些典故,作为士家大族的千金小姐,定然不会陌生吧?他们的故事传至今日,有些已历经千年,可是将他们操行延续下来的又有几人?
“人生未死间,不能忘其身。所须者衣食,不过饱与温。”人生在世,自然不能忘却其身,无法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不过人之一生,所需衣食,可以解决温饱即可,没有节制地追求物质享受定然不是志士廉人所为,我想婚后的你也定然不会向我提出非分的要求吧?
“蔬食足充饥,何必膏粱珍?缯絮足御寒,何必锦绣文?”普通的蔬食足以充饥,何必非要追求那些山珍海味,享受口舌之快?廉价的缯絮已经足够御寒,何必非要穿着那些绫罗锦缎招摇过市?
“君家有贻训,清白遗子孙。”君家乃是东汉太尉杨震的后人,自然不会不了解杨公生前的“清白”贻训。杨公生性公廉,通晓经文,风雅清正,志存高远,人称“关西孔子”。由于他治家有方,家风严整,子孙常蔬食步行,多贤才,世代多出高官。你虽身为女子,但亦不可忘记祖训,这样才能做一个贤德的妻子。
“我亦贞苦士,与君新结婚。”新婚之夜,就写下这样一首冷漠得甚至不近人情的劝勉诗赠予妻子,白居易亦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可诗已写至末尾,他亦无法收回,只好怀着一颗愧疚的心望向青萍,告诉她,自己之所以如此勉励她,皆因少时历经战争,看多了世间人情冷暖,更亲身经历了贫苦困顿的生活,才更加明白幸福来之不易的道理。
“庶保贫与素,偕老同欣欣。”青萍啊青萍,这一生,只要安贫乐道,我和你,就能永远永远不离不弃、生死相依、绵绵无尽,做一对恩爱逍遥的快活夫妻。
他轻轻放下笔,将那首墨迹未干的诗笺递到青萍手里,却看到她早已是潸然泪下。如果青萍真能像他诗中所要求的那样做好一个举案齐眉的妻子,他真的就能给她逍遥快乐的婚姻吗?
他不知道。窗外,绵绵的春雨和着内心的伤痛与不舍不期而来,摇曳的灯火无法记录他的点滴哀愁。大地于泪滴处滋生了片片晶莹的花瓣,莫非,泪水的消逝也等同于爱情的葬礼?问世间情为何物?“情”之一字,对自己来说终究只有一次机会,更无法如花开花谢般周而复始,以后的以后,他该拿什么来抚慰青萍那颗在新婚之夜就被他伤得支离破碎的心?
前世姻缘今生聚,但相思,莫相负。然而,他和青萍,到底又是怎样的一种缘分?被雨水洗过的夜少了许多扰人的喧嚣,指间流淌的每一缕清风都在静静诉说着一个又一个凄美的故事。默默坐在窗前,在妻子的泪眼里,沉雾又把他的思绪带到符离城外某一个雨后的夜晚,像现在这样,只是用手中的笔,刻下表面的淡然,只想等到天明,装订对湘灵散乱的思念。
Tips:
元和二年末(807年),白居易从盩厔回朝任职,于十一月授翰林学士。次年,即元和三年,三十七岁的白居易授左拾遗职。母亲陈氏眼见儿子婚姻仍然无果,以死相逼,不得已下,白居易于当年娶同僚杨汝士之妹青萍为妻,彻底结束了单身汉的生活。
《赠内》是白居易新婚不久后写给妻子杨氏的一首劝世诗,诗中不仅表达了诗人的人生态度,更勉励妻子要学习古代那些贤惠妇女,安贫乐道,跟丈夫和睦相处,不要贪图物质享受。由诗的内容可以推测,出身豪门贵胄的杨氏在他们新婚之际,尚不谙白居易性情,可能向他提出过某些物质生活方面的要求,而这些要求在白居易看来都是有违礼教和为妻之道的,所以就以诗信的形式对杨氏进行了劝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