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
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
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
忆昔在家为女时,人言举动有殊姿。
婵娟两鬓秋蝉翼,宛转双蛾远山色。
笑随戏伴后园中,此时与君未相识。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知君断肠共君语,君指南山松柏树。
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
到君家舍五六年,君家大人频有言。
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蘋蘩。
终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门无去处。
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情满故乡。
潜来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归不得。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白居易《井底引银瓶》
四月的天空依旧那么湛蓝,轻风细语好似密布的柳絮,遮住整个苍穹,同时也打乱平静如水的生活,于是,无形之中便多了些落寞,多了丝忧愁,而那一回眸之间的舍不得放不下甚至荒芜了半城烟沙。
漫天如洗的风华,将错过生生拉开。他看不见她的身影,也听不到她怀抱琵琶的音律,更摸不着她朝他走来的方向,终让她在记忆中流淌成他今生最深的遗憾。从一开始相遇,或许就注定她于他而言只能是过客,只能是相视一笑的露水情缘,只能是撕心裂肺的阵痛,只能是笑中带泪、泪中含笑的惆怅,也只能是擦肩而过后永远都无法抹去的遗憾,因为,锦瑟年华之外,她是他唯一的心伤。
她不再回应他肝肠寸断的痴情信笺,她不再理睬他缠绵悱恻的情诗,她不再触碰有关心情的任何文字。而他彻底崩溃如山倒,泪水突然失去了活力,一直在眼中打转,却从不肯落下,终至凝结成爱的琥珀,重重砸在心坎上,让心化为易碎的琉璃,只一瞬,便让他粉身碎骨。
往事历历在目,昨日的经历宛如舞台上演绎的戏剧情节一一在他眼前重现,而他依旧孑然一身,孤孤单单地独守在风的寂然中,聆听心的颤抖,仿佛她所说的永远就是今天,就是今天这般的孤寂与落寞。于是,终于开始明白,原来,咫尺与天涯的距离,只是一句话而已,如果当真,便真的从一开始就彻底输掉了。
他想哭,可却没有眼泪,只有悲伤掉落在深陷的眼眶中,卷着惆怅在风声里不停地打转。柳丝飘飞,窗外的捣衣声又在最不经意的时候震耳欲聋地响起,不知是谁家的思妇依然执着在井边牵挂起远出未归的良人。那一声声不变的单调的节奏仿似火力威猛的**,瞬间便炸裂开他的大脑,让他顿时匍匐在地,哪怕再多听一声也会让他痛不欲生,从此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此时此刻,记忆里笼罩的全是她的影子,模糊的,清晰的,悲伤的,欢喜的,优雅的,沉静的,排山倒海般向他袭来,不断撕扯着他的灵魂,任面颊滚烫,燃烧又熄灭萌生的想念。湘灵啊湘灵,你可知,我已经沉溺在你的世界,深不见底,无可遏制,可你究竟在哪里,还要用什么方法来惩罚我对你的背叛?
回忆的疼痛,是她无法想象的心酸,想要置之度外,完全是痴人说梦的天真与荒唐,一转身,便是更加难以愈合的伤。即便如此,他却依然拼尽全身的力气去黏合那颗碎花如雨的心,不让记忆也零落成破碎的碎片,未曾想,用力过猛,那些欢喜的忧伤的记忆最终还是碎成了碎片,每一个方寸间都摆满了他的心痛。还记得,山花满头的时候,她满眼深情地望向他并答应要陪他一生一世,与之偕老。可是春天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这姹紫嫣红开遍的陌上他又该去哪里寻觅她的踪迹?爱若是没有勇气,可否真诚告诉他,花已谢,而此情亦早就凋零落尽碾成泥?
过错,只是短暂的失足;错过,却是永久的遗憾。他知道,错过她,便是错过生命中最美的重生季节;而她知不知道,错过他,即便重新收获阳光,踏着幸福一路前行,也会越走越远?倘若,人生是一辆马车,那他们便是相对而行的路人,她从南方轻盈而至,他打北方匆匆而来,不经意的回眸,让彼此深陷入柔情中而不愿自拔;倘若,人生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旅途,那么他愿意不计一切代价地带她一起奔赴前程,不问前尘旧事,不带恩怨是非,只带上一颗真心、一份真情。可这份真心,她真的懂得而所有的旁观者又都能理解吗?
其实,他一直都在错过,错过她的温柔,错过她的善良,错过她的深情,错过她点点滴滴的包容,错过她丝丝缕缕的不舍。他似乎从来都没有真正用心珍惜过这段情,如若是,又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错过,却放任她无休无止地为他伤情、伤心、伤泪?湘灵,爱原本是没有对与错的,是吗?因为我从没意识到自己会在爱里犯下错误,所以当你决绝地离开时,我才会在痛定思痛后笑得那么没心没肺,那么狂妄如潮。可你知不知道,越是爱得深,越是伤得重,而我笑容的背后却早已是伤痕累累?
或许,错过便是最好的结果,否则这马不停蹄的忧伤何时才是个头?当真心坠入悬崖之后,满满的情浓于血,都在瞬间化为哀伤的泪水,颗颗滴落在掌心。遇见的时候,她是那么的完美,温暖如绚丽的花朵吐露的芳菲,摇曳下漫天的暗香,飘飞千里,转瞬就明亮了他的眸光;却不意,离开的时候,顷刻间便让他背负了如山的沉重,让他再也不能伴着云彩在天地间自由自在地追逐自己的幸福,一伸手,就看到花儿在眼底妖娆而苍凉地凋谢。
原来,花开不败只是一个美好的童话,离别后,她与他执手相看的誓言,从此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找不回起初的原点。如果,爱是一个传说,那么,请允许他和它一起尘埃落定,但愿他所有的卑微和忍耐能够换回她的回首,让他们再次沦落在彼此的天涯,各安宿命;如果,爱不是一个传说,那么,请把天地间积攒的所有力量都赐予他,让他有足够的勇气追逐到底,带她去飞,带她在流浪里找到他们想要的永恒的欢喜。
夜深人静后,冷风撬开虚掩的窗扉,肆无忌惮地吹打着他无眠的相思。想着她,披上一件单薄的外衣踏出书房,于月色朦胧中踩着远处柔软的旋律渐渐停下脚步,忍不住遥望那轮模糊的新月,却不知谁又在心间念起了西风。她仍然固守在遥远的地方将他痴痴等候,而他却早已远离了她的视线。怕只怕,这一刻,在那相思的水湄,轻风吹乱浮云的美,又任如烟的往事沉重成她眉间眼角的伤,把温暖的等待再次化成绕指的寒凉,只留下一句空等待在她口中念念有词。
万家灯火早已熄灭在桑烟沉没之后,长安城的星星却依然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抬头,以九十度的视角透视黑暗的夜空,只听见轻风在呢喃,那丝丝的絮语像极了情人的念叨,随着夜色的加重变得越来越清晰。嘘,夜静了,人走了,灯灭了,情断了,茶凉了,似乎只欠一句再见,便可以与她相忘于江湖。然而,若真的两两相忘,他便能欢喜如初了吗?从遇见她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他这辈子也不可能忘记她,即便喝过了孟婆汤,他也无法把她遗忘,哪怕是一分一秒的遗忘,而这就是爱的力量。
沿着曲折幽深的小径继续前行,弯身捡起一片凋零的玫瑰,那如火的颜色落在地面上,仿若苍白了几分。许是落下的时候没人注意到,才遗散于无人知晓的角落,但为什么又偏偏让他遇见了这份残缺的美?尽管落瓣失去了曾经的鲜妍,但在他眼里却仍是光彩夺目的,就像他们的爱情,因为无法聚首而变得日渐苍白,但只要念起,那份曾经的拥有仍是彼此心中最深的春天。是啊,花开是春天,花落亦是春天,谁说爱情转身之后就一定会面对萧瑟的秋天?虽然春暖花开并不代表春的季节永远都是明媚如花的冶艳,但只要心中有爱,哪怕花开到荼蘼,他和她也永远都会是彼此眼中最绚美的那抹色彩。
再回首,寒风乍起,握在掌心的那瓣娇媚终究还是随风飘逝,微凉的指尖想要为它送行,却分明感觉到一股无法逆转的阻力挡在跟前,让它无法不忍痛割爱。终于明白,花的归宿不是掌心,是任由风牵引着,几经辗转,最后沦落在天涯海角,无怨无悔;而掌心,纵然握得再紧,终有一天它还是会毅然决然地离去,不归属于他的,再怎么想挽留也是无力把握。轻叹一声,回头,松手,掌心里潮涨的液体在风中无声地流淌,缓缓覆盖过沾满深情的指纹,仿佛在嘲笑自己年近不惑却依然挣脱不了爱的桎梏。
想必是那一幕无奈的飘零惹他触景生情,倏忽便又勾起了对往事的追忆,心底紧绷的那根思念的弦也跟着瞬间断开,却是今夜风凉,心也跟着凄凉。迈着沉重的脚步,在惆怅与困惑中打开回忆的枷锁,看尘埃在眼前飞舞,忍不住湿了眼眸,而那些珍藏的微笑却依旧如初,清淡的容颜亦依旧温婉如初,唯有薄凉的情再一次被泪水凝结成珠,在深不见底的黑夜里与寂寞共鸣。
抬头,雾霭茫茫,伊人不再,情还飘浮,心已冷却。或许,他还在期待着某一天,他们会在爱的转角处相遇,然后惊喜着给彼此一个热烈的拥抱,再含着热泪挥手相送。于是,每天都带着一丝微弱且薄渺的希望,在佛前祈求那一天的到来,不会让心等得太久。此去经年,盼了日出,再盼日落;盼了春天,再盼冬季;盼了今年,再盼来年;盼了青丝,再盼白发,只怕是此生再也等不到那一天。如烟火般炙热的开始,如寒雪般冰冷的结束,谁都不曾说过离开,却用行动定格了方向。此时此刻,她仍在符离的水畔固守一世的清白,他却在隔着千里之遥的长安城沦陷于一场没有情爱的婚姻里潸然,注定无法跨越障碍,注定无法相依相伴,注定无法恪守任何的承诺。
缱绻的时光在彼此的悲伤中匆匆掠过桃树下的相逢,那一瓣桃花、一纸信笺、一缕清香、一段真情的告白、一双温暖的手掌,都一点一滴地记载着他们曾经携手走过的岁月。也曾那么用心地爱过,也曾那么努力地付出过,每个白天黑夜、每个春夏秋冬、每个日落黄昏、每个黎明交替,无论身心有多疲惫,都不曾忘记将爱的天空涂满缤纷的色彩,要让她永远都看得见明天的艳阳,永远都在无忧无虑的欢喜中享受那般的温暖与感动。
旧年的红妆,携着满院的馨香飘过千里,缓缓落进他眺望了经年的眼,那一份关怀备至的真情,转瞬间便被他呵护地捧在手心,而她眼里的澄澈,却让他忘了要把它在第一时间珍藏于心。擦肩的前一秒,他拉着她的手,呼唤着不要离开,不要离开,然而她最终还是从他的手心里抽出了手,纵使泪花闪烁却依旧决然转身而去,从此,只与他陌路相随。雨落,天灰,发丝轻扬,冰了的雨迅速洗去一场场难以忘却的画面,隔开一句句缠绵悱恻的情话,让他再一次陷入难耐的悲伤。所以尽管深深爱着,却宁愿相信那些情节都只是一场场拼凑而成的独角戏,亦真亦假,亦虚亦实,而不愿去相信真的曾经用心爱过。
若是心在回应,对于他不断寄去符离的断章残句,她怎会无动于衷,怎会忍心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心难过,又怎会决绝地转身乃至销声匿迹,不再出现?多事之春,好似这漫天飞舞的雨点,剪碎了他模糊的身影,惊乱了他相思的目光,把所有曾经共有的记忆片段都搁浅在潮涨的泪水里,却是心凉如寒石,再也不复当初的温暖。只是,真的怪得了她吗?当初,她的决绝只是为了不让他成为白家的不肖子孙,而他对她的背弃却是无法掩饰的**裸的绝情,以后的以后,他又该用怎样的柔情歉意去面对她,抚平她那颗鲜血淋漓的心?
唉!他深深地叹息。一段风轻云淡的幸福时光,就这样被荒年搁浅在思念之后,而眼前苍老的年华尽管历经岁月的磨砺,悄然远离了与爱有关的缝口,也只不过是努力着让尘封的往事不再浮现罢了。从古至今,但凡与情相连的人和事都是柔软温暖的,但也薄凉,禁不起太多的推敲。虽然他自始至终都深爱着她,未曾有过心的背叛,可这些年来在这段感情里他触碰到的却是冰冷的温度,以至到现在都不敢抬起头去接受阳光的照射,只怕一挣扎,便是满满的锥心刺骨的疼痛。
她走了,他还能拿什么安慰她那颗受伤的心?终不过是且听风吟,得过且过,枕着一泓相思的泪水在窗下不分昼夜地浅唱忧伤!抬头,仰望那无边无际的苍穹,他看到的是一片茫茫的空洞与无明。即使心中还积淀着太多未曾说出的相思,也不敢轻易泄露,更找不到倾诉的出口,于是,只好任由它们悄无声息地融于这深不见底的红尘中,哪怕再也无法与深爱的人缱绻同行。
在时光倾心流淌的长河里,他始终相信,总有一天,她会看见他多年的隐忍和空守,只是为了等待与她重逢的那一天,陪她看尽春日朝霞、秋日静好。可是,如今他已有妻室,又该如何履行当初的诺言,让她彻底明白他心底的疼、眸中的伤?西风掀起夜的寂寞,缓缓穿过他单薄的衣裳,这静默的日子里,该如何才能用一颗素白的痴心厮守那段倾心相知的年华,从此不再与孤单做伴,不再独自举杯畅饮,对酒当歌,欲语还休?
梦里的桃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尽管说好这与离愁无关,但他浅浅的微笑里仍是藏了深深的伤痛。十指解不开琴弦的心结,目光也缤纷不了岁月的苍老,憔悴的面庞开始爬满皱纹,不变的唯有他心底郁积的愁怨,还有眉头紧锁的不甘与不舍。日日夜夜的辗转无眠,思念的心全然不知窗外的世界早已在莺歌燕舞的日子中过去了几个轮回,却依旧在推窗而入的一丝凉风中把那情到深处的独白念了又念。却不意,目光也早就醉在了无法回望的回望里,再也看不到那时花开的青青陌上桑,只能痛苦着在虚设的景里固执地找寻着姹紫嫣红开遍的温暖。
凉风透心,思念再深,却是无人问津;举杯消愁,心复惆怅,更是无人来怜。明朝的杏花早已凋落在昨日的枝头,借问酒家何处有,寻不见指路的牧童,却看到漫天飞舞的模糊涨满他的双眼。此情缥缈,无处可寄,一曲梵音洗不断陈年酿下的纠结,那一纸风月只好把自己深深埋进无人可以探知的未知世界里,任夜的深沉打破心的寂静,听爱流散在云雨愁里,看情沦落在天涯海角,哪怕花开芳菲,也终于明白,那些在风中荡气回肠的不过是些染尽沧桑的虚无罢了!
光阴辗转,风刚刚落下帷幕,在他手心里,便已然翻开了元和四年的日历。在对湘灵不尽的相思里,他和青萍已经成亲一年。这一年,青萍为他生下女儿金銮子;这一年,挚友李绅与元稹倡导新乐府运动,他亦积极响应,不畏豪权,挥笔写下五十首《新乐府》讽喻诗,一气呵成,气贯长虹,将他不世的才华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写了《卖炭翁》,他写了《上阳白发人》,他写了《陵园妾》,他写了《盐商妇》,他写了《缚戎人》,他写了《秦吉了》,他写了《道州民》,他写了《母别子》……字字血泪,篇篇伤情,将造成百姓背井离乡、长年处于水深火热中的社会症结的矛头直接指向了当时的统治者,并把新乐府运动推向了**。一时间,当时的名流政客张籍、王建等人也纷纷加入新乐府诗歌的创作,对统治者的残暴进行了无情的揭露与鞭策,因此引得权贵切齿侧目、扼腕变色。
一篇篇新乐府诗从白府流传了出去,青萍的心也一天比一天绷得更紧。在哥哥杨汝士的提醒下,她知道,丈夫这次可算是把统治阶层的权贵给通通得罪了,如若再不劝阻,非但官位不保,只怕还会引起政治清算,祸及无辜。该怎么办?青萍急得团团转,想劝他,却又怕与他发生直接冲突,思前想后,干脆趁其不备,将他书房里新写的诗篇一扫而光,抱到院中树下,一烧了之。
她不知道,她烧的不仅仅是一篇篇饱蘸浓墨的诗书,更是他毕生的心血。她怎么能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把他的诗赋给烧了?愤懑之下,他瞪着青萍,发了好大一通火,甚至对她说出了“休妻”二字。
“相公……你……你要休了我?”青萍潸然泪下地望向他,没想到如此绝情的话他也能说出口来。
“你知不知道这些诗赋对我来说有多重要?”他几乎是咆哮着瞪着青萍,“那是我的命,是我的生命,你知不知道?”
“难道在相公心里,还有比妾身和金銮子更重要的事物吗?”青萍满腹委屈地盯着他哽咽着,“青萍这么做都是为了相公你好,可相公却毫不领情,还要休了妾身,相公你……”
“难道你忘了新婚之夜我写给你的那首诗了吗?”他目光如炬地瞪向她,“我勉励你做黔娄妻、孟光那样的妻子,青史流芳,可你倒好,居然趁我不备,烧了我的诗赋,你……”
“勉励我?”青萍痛不欲生地望着他,浑身不住地打着战,“勉励我?相公你知不知道,新婚之夜,你那字字句句都浸着寒凉、透着冰意的勉励,对妾身来说是多大的羞辱和伤害吗?妾身不言语、不争辩,是因为妾身一心一意只想做好相公的妻子,可相公……这一年多来,相公到底为妾身做过些什么,又为金銮子做过些什么?”
“我……”
“从一开始,你就认定我会是一个蛮横不讲理的女人,对吗?”青萍痛彻心扉,摇着头,任泪如雨下,“我知道,自始至终,你从没爱过我,也没想过要来爱我,所以新婚之夜你才会当着我的面写下那样冷漠绝情的诗来勉励我,所以在我烧了你的诗后,你才会如此绝情地说要休了我。好,既然你从来都不曾爱过我,以后也不会爱上我,那么,你就把我休了好了!”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他惊慌失措地望向她,不知该如何掩饰自己的心虚。是的,青萍字字句句都说在他的心坎上,可他为什么不敢承认,不敢面对这铁的事实?
“相公不敢了吗?到底,是什么理由让你用八人抬的花轿把妾身娶进白家门来?是母亲大人的一再进逼,还是相公无处可逃、情非得已的选择?”
“不,青萍……不……”
“妾身只不过是个替代品。”她冷笑着,“不,妾身连个替代品都不是!青萍虽然自幼识字不多,无法与那些名动京师的才女相提并论,可妾身也有着一颗敏感的心。妾身知道相公心里想着些什么,更知道你的心不在我这里,可是,妾身无怨无悔,因为妾身明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道理,今生今世,就算相公永远都不会怜悯青萍,无法让自己爱上青萍,青萍也绝不会有半句怨言。可相公你居然,居然……”
在妻子委屈的泪水中,他一败涂地。他知道,再多的辩解、再多的掩饰都是枉然,是他对不起她,是他连累了她,是他伤害了她。他又有什么理由对着她咆哮,对她说出“休妻”那两个绝情到底的字眼?
“青萍,我……”
“妾身不会恨你的。”她伸手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如果相公已经决定要休了青萍,青萍一定不会心生怨恨。只是,只是金銮子还小,青萍真的舍不得丢下她,青萍……”
“青萍!”他一把抓住她冰了的双手,忍不住泪流满面,“我……是我不好。真的,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对你说出那么绝情的话,我……”
“青萍知道,相公嗜文如命,可青萍那么做的确没有任何恶意。妾身只是不想相公被那些朝中权贵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不想看到相公遭受任何排挤打击,可妾身,妾身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帮到相公,所以……”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把她的手攥得更紧,“其实新婚之夜,我并不想写那样的诗给你,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
“相公只是想勉励青萍做一个贤良的妻子,是青萍不好,青萍不该那么对相公说话,伤了相公的心。”
“青萍……”
诗文烧了,白居易和青萍的感情却遭遇了明媚的艳阳天。从她忧伤的眉宇间,他读懂了这个女人掩藏在清高冷傲后的善良与懦弱。自此,他开始无微不至地关怀起青萍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开始尝试与她花前月下,与她分享每一份喜怒哀乐,他是真的把她当作了他的妻,他的贤内助。然而,他的心终是被远方的湘灵紧紧牵引着,无时无刻不去想她,无时无刻不去念她。每到阑珊夜,总是在痴痴听着青萍弹响一曲《长相思》之际,任沉重的心仿佛飘零的花瓣,落在她远方的烟水茫茫处。
听说,她已离开了符离,和她体弱多病的老父,相互搀扶着,在一个无人的清晨,经过水畔的风车,和所有与他相关的痕迹渐行渐远。消息传来,心宛若被刀寸寸凌迟,痛不可当。大千世界,她一个弱质女子,能去向何方?何况还有她风烛残年的老父亲!湘灵啊湘灵,莫非,你真要让我为你痛死疼死吗?
到底,与她的生离别,是谁酿成的错?或许他们都没有错,错就错在命运不该如此安排,既让他们相遇、相爱,却又始终都不让他们相守。爱到无路可退,莫非,只能退回千年之外的桃树下,再系一根红线,等待来生的相遇?额上的记号是相处时刻下的最深的痕迹,所以,每一个花落的季节都会成为彼此思念中最显眼的点缀,然而一回眸便又看到片片沦落于风中的枫叶,只怕那飘零的情转瞬就湿了眼眸,乱了红尘,让他再次不由自主地踏足于水深火热之中。
风撩起忧伤的记忆,湮没昨日种种的不该、哀怨、束缚,若不是深情难诉,离别时又怎会苦不堪言?烟花漫天飞舞,却不知谁的执着乱了谁的方寸;信笺铺成画卷,更不知谁的无心断了谁的永恒。如果说春天也要在伤感漫延的节奏中度过,试问这世间还有多少个时候是明媚且带着温暖笑颜的?转身而过后,不知去向的她会不会也和他一样,总是守在百花齐放的午后等待着某个人的回首,继而痛并欢笑着?
曾经,在洞开的窗户下,他听到风跟雨说:我想随你走遍这世间所有的山高水长,一生一世,可周围的阻力太大,无法与你并肩前行,所以只能沉默着在你身后追随你的脚步,远远地看着你,但即便如此,也已足够,也已安心。他也听到雨跟风说:心太累,情太重,我想放手让爱走,可思念依旧不肯罢休,在路上缠绵个不休,每走一步都是无法割舍的牵肠挂肚,既如此,便且行且珍惜吧。于是,前进的路上,总是风随雨行,雨落风退,雨不言,风亦不语,但两颗心却始终密不可分地交织在一起,哪怕经历再多的坎坷,也发誓要在千山万水的阻碍中缠缠绵绵到天涯。他知道,那便是风和雨的爱情,即便得不到祝福,即便相爱的路上充满崎岖,即便它们从不曾对彼此说出那个爱字,但依旧不妨碍它们彼此钟情彼此深爱。然而,他毕竟不是风,她也不是雨,又怎能伴随天涯海角,在每一个路过的角落都相依相偎着取暖?
窗外,明媚的光线刺痛了他翘首以待的目光,那些反复折叠好的思绪刹那被阳光打开,却依旧没有温暖他那颗相思的心。于是,才开始意识到,冷冷的心房似乎好久都没有被晾晒过,而那双握不住爱情的手自她离去后便始终都是冰凉的。原来,心的温度是与气候无关的,哪怕阳光再明媚再灿烂,它依旧充满了潮湿与阴霾,就那样**裸地被摆在蓝天之下,接受着整个世界的拷问。聆听风吟,他看见细碎的日光在眼底来回穿行,却丝毫感觉不到它点滴的温暖,到底,是他的心麻木了,还是他已经爱到支离破碎,心能够装下的也就只剩下潮湿与冰冷?
四季常开的花,此时也终于在他不舍的注视中慢慢凋谢了,仿佛预示了生命中本该出现的那场清欢,正以最冷漠的姿势抽离他的魂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滚滚红尘,心事无涯,爱,终是没有永远。所有的悲欢离合,只不过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何必念念不忘?所有的情深不悔,只不过是一场意外的遇见,何必夜夜难眠?所有的执手相望,只不过是一场青春的悸动,何必痴痴相守?然而,爱终归是爱,如果把一切都看得风轻云淡,这世间又哪有什么感天动地、缠绵悱恻,甚至是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
每一种朝思暮想总是让人撕心裂肺地疼。安静的时光里,那些丝丝缕缕、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依旧紧紧地缠缚着他,由不得他不相思成灾。仰望苍穹,无语问天,若是她彻底消失了,他该拿什么去回忆她,又该如何原谅自己?若是她不再出现,他该如何轻舞笔墨,又该如何在风中续写那段没有结局的传奇?湘灵啊湘灵,今生今世,你我的人生还有那么漫长的道路要走,可不可以不要让我一个人继续孤单寂寞地蹒跚在无人喝彩的路上?
抬头,明媚的阳光透过古老的屋檐倾泻而下,他茫然地站在门前蜿蜒的石子路上,任万千思绪绕成一团,迅速腐蚀脸上伤感的笑容,心,依旧患得患失。也曾拥有过她温柔的微笑,也曾拥有过她阳光般的温暖,如今转身之后却不知该如何收藏,当一切都尘埃落定,再回首时,才发现,自古多情多烦忧。
一场冷雨,散落一季花开;一夜相思,吞噬沧海桑田。那片刻的宁静,究竟何时才能在他蹙起的眉间回归,而那些心痛,究竟会有谁来心疼,又会有谁来怜惜?花落的瞬间,她满面的泪水,重重砸在他柔软的心坎上,然而那双苍白的手,却再也无法承受得住眼泪的重量。于是只好由着它唰唰齐落,于思念的风中,蘸着墨,浓着情,又在花笺上,为她,写下一首相思乐府:
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
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
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
忆昔在家为女时,人言举动有殊姿。
婵娟两鬓秋蝉翼,宛转双蛾远山色。
笑随戏伴后园中,此时与君未相识。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知君断肠共君语,君指南山松柏树。
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
到君家舍五六年,君家大人频有言。
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蘋蘩。
终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门无去处。
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情满故乡。
潜来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归不得。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白居易《井底引银瓶》
“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指尖流沙,滴滴而落。他不是蝴蝶,无法飞越千山万水去天涯海角看她,所以只能借着那颗波动的心,感受着她的感受,痛苦着她的痛苦。只希望她流落的路上,他能与她并肩而行,分享她所有的悲欢离合,却不意,一转身便是凄风冷雨,烛泪落千行,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
端坐于繁花之中,听一曲相思弦音,他嘴角微扬,吟着一丝淡淡的忧伤,怀着一份浓浓的思念,双手合十,向窗外的流星许下心愿,虔诚祈祷,远方的她,一切安好。可是,远离故土的她,真的可以安好吗?借着那片朦胧的月色,想着她的温婉,念着她的千好万好,他唯有期待着在梦的路口与她相遇,然后用他思念的怀抱,将她冷了的心温暖。
然而,他和她的这份痴恋,他和她的这份遭遇,终似那从井底提起的银瓶,眼看着就要被拉上井口,却不料在最关键的时候,突然遭遇了丝绳断绝瓶沉底的变故,再也没了重见天日的机会,再也无法相逢。难道,这就是他们的情谶,他到底该怎样才能将那沉入井底的银瓶打捞上来,又该怎样才能重拾回他们那段逝去的情?
“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她走了,离开了符离,踏上了茫茫的飘流之路,从此失落在他的目光可以触及的所有角落。花落,情断,天涯路远,春天里四处飘散着殇的气息,失去她的消息,仿佛最美的风景错失了最温暖的季节,仿佛最真的情感流淌在最急的河流,无论他如何紧握一份淡定与从容,悲怆从不肯迟缓半步降临,亦从不为他拯救丝毫的回忆。
却原来,传说中的幸福果真只是一种奢求,一种虚幻的心灵满足,像是一朵遥不可及的天山雪莲,可远观却不可近距离索取。挥挥手,与往事作别,逼着自己不去回头,只静静、远远地看着,淡淡、悠悠地念着,轻轻、喃喃地呼唤着,可是,突然间,他又听到了心裂心碎的声音,是那样清晰而无息,沉重且深远。他知道,心,终于连同残花一起,落成满地的碎片,不是秋天的季节,却有同样的凄凉和悲伤逆流而上,沾染每一寸肌肤,掠过心河,任血红的液体流淌干净、彻底。而他和她,终若在石上打磨的玉簪,看着很美,却在就要打磨成功的时候戛然中断,无法再续。
“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瓶沉了,簪折了,一切的一切都宛若她今朝与他的诀别。当心与心的距离堆积成山山水水的层叠时,内心的波澜跌宕起伏,它滋生绝望,蕴育落寞,一点一点吞噬手心里仅有的余温,那满腹的心事,却是欲语还休,无人能懂。于是,终于日积月累成灵魂深处的金字塔,再由心生,流于笔尖,铺排成一首首苍白的文字,摆放在案头,任人观赏。
“忆昔在家为女时,人言举动有殊姿。”想着她,念着她,总是无法抑制地悲痛莫名。曾经的她,青春年少,举手投足皆有殊姿,他却于众多仰慕她的少年中独沾那一抹春色。那一年,她以言语为他的文字增添色彩,他以淡笑还她痴心暗许,却引来无数赞叹者、羡慕者、嫉妒者、挑衅者,在心中将他暗暗诅了又咒。
“婵娟两鬓秋蝉翼,宛转双蛾远山色。”她的美,沉鱼落雁;她的媚,闭月羞花。鬓如秋蝉翼,眉若远山色,只任他爱到海枯石烂,爱到天昏地暗,爱到沙漠变绿洲,爱得歇斯底里,无法阻止。
“笑随戏伴后园中,此时与君未相识。”那年,她还未曾与他相识;那年,她还是懵懂无知的稚童,只知道跟随同伴嬉戏于后园树下石畔,无忧又无虑,肆意的笑容总是堆满如花的面庞。而今,她已远去,然而,清醒之时,他还记得离别时最后的对白,风愿意把爱停留在雨里,只是雨承受不起,易碎的心灵太过脆弱,而他们亦太过天真,以为永远有明天,不想昨日即是永远。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又一年,她爬上短墙,伸手摘那树上的青梅;他打马而过,倚在绿柳垂丝畔,抬头,笑看她惊慌的眼神。这个男人真是太放肆了,他怎么可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一定得给他点厉害看看才行!
她扔下新摘的梅子朝他头上砸去,不意却扔进他的怀中。他仍然挂着一脸的笑意,一手探入怀中,将青梅紧紧捏住,随即送入口中,边吃边向她道声珍重。
忆往事,惜前缘。然而,青春早已逝在岁月的流转中,而今,黄昏风冷,吹裂他一颗完整的心,却任他泪花闪烁在眼角,痛不欲生。沧海早已变桑田,阡陌纵横的路上,他依旧独行于没有她的人生轨道上,冷漠的心,再也找不回最初的温暖,曼妙的风景里,再也看不到幸福的相随。于是,他们渐行渐远,就这样,慢慢把彼此丢了……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就那样,他们一个趴在墙头,一个坐在马背上,遥相望,顾盼生辉,含情脉脉。那一天,他温柔的眸子漾起她腮上无边春意,只一眼,她便知道他已为她断肠。
是啊,他早已为她断肠,今生今世,还有什么能让他为之痛不欲生?风卷帘幕,缓缓拂下离人痴心的泪水,转瞬便清冷了一襟愁怀,回首,落红碾作尘泥,往事如烟事事休,逝去的岁月要怎么才能找得回来?她曾经的微笑,在回忆里终还是散不开丢不开,湘灵啊湘灵,难道,那些美好的回忆都只能在梦境中孤单着重演吗?
“知君断肠共君语,君指南山松柏树。”知他断肠共他语,墙头的她已然被他的风流神采勾去了魂儿。她的纯洁、明媚、温柔、可人,都让他浮想联翩,这样的女子不正是他辗转寻了千万里要找的那个终身伴侣吗?他指着南山上的松柏,对她许下郑重的诺言,今生今世,爱她的心情同松柏,只是,她愿意跟随他一生一世,永远都做他痴爱的那个女人吗?
“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悠悠浅吟,深情对望,残阳染红了她的脸颊,青梅树下,短墙之外,潺潺的流水中荡起幸福的涟漪。她终于被他的誓言感动,暗暗梳起双鬟,随他而去,他亦轻手将她拥入怀中,那份深情,那抹眼神,在瞬间突然变得唯美而璀璨。
从此,她与他风花雪月;从此,她与他花前月下;从此,她与他举案齐眉;从此,她与他夫唱妇随……然而,这真的是他们曾经所经历的吗?不。这不是真的。那一年,他倒是铁了心要与她携手私奔,可她却断然拒绝了他,不给他任何余地。如果,他再多坚持一点;如果,风愿意把爱停留在云里,他们是不是会有幸福的结局?
究竟,一路执着的追逐满足了谁的欲望,一季无声的守候感动了谁的泪眼?风雨中,窗外的那朵花儿似乎从来都不会为谁夭折落下,所以那季的繁花终究还是迷湿了思念的视线,从此,夜夜都浸在不尽的伤感中,只任他泪抛黎明。
“到君家舍五六年,君家大人频有言。”她终是不肯与他私奔,因为她明白,那不应是一个举止端庄的女子该做出来的事。于是,她狠下心来与他诀别,不再与他相见,不再与他交谈,紫陌红尘的路上,只留他一人踽踽独行在山水之间,任春花浪漫,独遣一纸相思,在迷离的人生里,用心感知她的一切。
他为她走走停停,或微笑,或哭泣,或麻木不仁,心底,终是烙上一个永远无法弥合的伤。她走了,可她心里究竟想了些什么?夜深映微凉,辗转难入眠,才明白猜心真的很累,以无心之心猜无意之心,便是虚惊一场,到头来彼此都成了受害者。太过在乎一个人的结果莫过于将简单的事变得复杂,却不知道,无意之中,早就惊了魂,动了心,成了罪。
温度骤然下降,寒风吹过单薄的衣裳,迅速穿入体内,微凉的指尖瞬间刺痛干燥的肌肤,一颔首,便看到有殷红的血液从迎风摊开的伤口破裂而出,痛到极致。泪水在风中肆意地流淌,漫漫红尘,他手写他心,写尽沧桑,写尽酸甜,写尽聚散离合,写尽悲情人生,只是,终不知情归何处!
湘灵,怅声念着她的名字,笔锋一转,意犹未尽,却将手中情诗渲染成一首“止淫奔也”的说教。眼前,突然闪过想象中不知名的女子,便为了那墙头马上的一瞥,就跟着那个男人去了他的家乡,成了他的女人。然而,到他家五六年,始终得不到姑翁的理解,无论她怎样赔着小心,得到的仍是两位老人如冰凌般冷冻犀利的言语责备。或许,这就是湘灵不愿与他私奔的理由吧,没有媒妁之言的婚姻,又如何会受到世人的尊重呢?湘灵不愿成为被人轻贱的女子,亦不愿他为她名誉受损,所以她选择了退出,把所有的痛苦都留给了自己。
“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蘋蘩。”聘娶的才是妻子,自己跟进门来的自然就是妾室,又怎堪以女主人的身份祭祀祠堂里的列祖列宗?想着湘灵的容颜,写着那个莫须有女子的故事,他才思如泉涌,字字句句,都沐着深深的惆怅与失意。如果,他真的带着湘灵私奔,不是要连累她成为受人唾弃的罪人吗?难道,与心中珍爱的人生生离别,真的好过私奔吗?
“终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门无去处。”那个女子在夫家遭受了无限白眼,心知丈夫的家中不是久留之地,可除了那个家,她还能去哪里?
是的,她还能去哪里呢?还有他的湘灵,她又能去哪里呢?如果有一天,他就站在湘灵的身后,任冷风吹干潮湿的岁月,寄情那一缕残破的明月光,她会不会突然转过身来冲他微微一笑,然后迅速牵起他的手,带他一起奔赴生命的终点?如果,如果……这世间根本就没有如果,她走了,他只能默默目送她离去,任泪水泛滥,从此绝情天涯,只无语呢喃。
“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情满故乡。”远方的家乡,亦有珍爱她的父母在高堂,亦有眷恋她的亲人在。如果不是当初一时冲动,又何来今天受人轻贱的遭遇?
他在为故事里出奔的女子感伤。然而,未曾与他出奔的湘灵就没有遭受别人的轻贱吗?在母亲眼里,不管湘灵有多出色、有多自重,却始终得不到她的垂青,始终是她眼里一个卑微的笑话,甚至连那个女子的处境都还不如。或许,当初他再咬一咬牙,在母亲面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坚持娶她为妻,她也不会沦落到亡命天涯的田地吧?
“潜来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归不得。”私自出奔的女子,早已与娘家失去了联系,今日更是悲愤羞愧归不得。该如何?该如何?他高举着笔,为故事里的女子伤心纠葛。或许,湘灵的决定是对的,离开他,便逃过了接受**的命运,那么,失去消息的她现在究竟过得好还是不好?
夜半风冷,人寂寥。呼啸的北风,裹着亘古的寂寞倏忽而来,他却只能站在风中凄惶相迎。遥远的彼岸总是有着太多的不舍与无法解除的纠缠,冥冥之中的注定总是与现实擦肩而过。然而,随着时光的推移,那些早已堆积成山的诺言,却在他的不得已中慢慢蜕变为不可一世的幽怨之声,让他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只为那个男人一日的恩情,便误了那女子百年之身。伫立窗前,感受被刺骨的冷风撕裂肌肤的疼痛,他把思念剪碎,化作繁星千点,伴月左右,一帘幽梦下,与远方的她倾诉相思心语。然而,远方的远方,到底有多远?在这寂寂的夜里,有谁会来为他的文字落一场缤纷花雨,点缀生命本不该有的灰色,替他抹去伤感,除去痴心,只余一副行尸走肉的空壳,从此不再为任何事悲痛难抑;又有谁会来为他的痴情镀一层豁达,任他站在思念之门,冷眼看尽世间百态,却仍以安然的姿势畅游人生?
“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那女子终为马背上的男子所误,湘灵又何曾不是为他所误?或许,无爱就会无欲,无求便会无痛。如果不曾爱过,不曾付出真心,又怎会将那枚苦果生生吞下?那出奔的女子为自己轻率的行为付出了代价,湘灵亦为她的痴心受到了惩罚,这世间的女子,如果不想受到伤害,就不要对任何人轻许芳心,否则,那女子和湘灵便是她们的榜样!
Tips:
元和四年(809年),白居易与挚友李绅、元稹等人发起了以创作新题乐府诗为主要内容的诗歌革新运动,张籍、王建等诗人群起应和,即著名的“新乐府运动”。所谓“新题乐府”,只是相对于古乐府而言,指的是一种用新题写时事的乐府诗,不再以入乐与否作为标准。新乐府诗始创于杜甫,为元结、顾况等继承,又得到李绅、元稹的大力提倡,白居易更是将其推向了**,并创作了《新乐府》诗五十首,其间最著名的诗篇有《上阳白发人》《卖炭翁》《井底引银瓶》等。
《井底引银瓶》,以“止淫奔也”为主题,对当时的男女偷情私恋提出告诫。但此诗的内容与诗人早年的感伤情诗《长相思》等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亦应看作是白居易对与湘灵那段爱而不能的经历有感而发,只不过诗人从道德立场对私奔进行了反省和劝诫,同时对女方的不幸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元代剧作家白朴根据这首诗的内容创作了杂剧《墙头马上》。 ωwш★тt kΛn★C 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