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抚上胸前, 那里本该有一道新添的伤痕,却不想竟然就那么自然地愈合了,仅仅在普云拔出短剑的时候, 带出了一串鲜艳的血珠, 被普云用另一只手里的琉璃樽接了个刚刚好, 一滴也没有漏下。
树尔低头看着胸前衣裳上的那个破洞, 怔怔地出神。
在血流出的那一瞬, 脑海中闪现几片回忆……或者说是月狐琅的回忆——
大雨瓢泼而下,白衣的女郎跪坐在碧发男子身边,轻轻擦去他脸上的雨珠, 淋湿了的长发搭在脸颊边,看不清她的神情, 却似乎能透过层层的雨幕, 感受到她的伤心……
在两人身侧开满了大片大片的白色花朵, 密密叠叠,在风雨中摇摆, 让他们像是被簇拥在云端……然而,碧发的男子渐渐淡了颜色,仿佛就要这样融化在风雨里,白衣女子凄然起身,张开双臂, 不知唤着什么……突然, 她遍体放出血红色的光芒!一团强光自她的胸前激射出来——直飞上半空中, 盘旋不断, 虽然被雨帘隔断, 显得模糊不清,还是能够看得出……那是一只狐狸, 头上长着尖尖小角的狐狸。
“师尊,这样够了吗?”听到了普云的声音,似乎是在问这样小小一杯心血是不是已经够用了。
树尔睁开眼,蒙面人正看着她,见她睁眼便道:“够用了。你们带着她到一边去。”蒙面人指着树尔。
“师尊,不用我们留下帮手吗?”殷错似乎不愿意走开,上前问道。
“不必了,四日后的大阵还需要你们呢。”蒙面人背过身子,微仰起头,像是在观测天象,轻摆右手让殷错不必多说。
“是。”普云拉过树尔,带着她往树林深处而去,殷错也跟了过去。
安绪停在了前院一颗白桃树前,前面不远处传来的歌声琴声让他怔在了那里……
“层然生傲骨,逍遥命里绝。剑扫风骤起,青丝长恨结……”这一把女声唱腔磊落,风韵自成,唱这首短曲虽不及男子的硬朗,却别有一番意味。
然而对于安绪来说,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女子唱得如何,他只是被这首词震到了——这是……这是师尊的词!
当年仍在师尊门下修习的时候,曾不止一次的听到过他在月下或轻声诵读或是在醉后清啸着。这首诗说不上佳作,甚至连平仄韵节都不甚准确,却不知为何,会让惊才绝艳的师尊对它念念不忘。破出师门已经多年,太久没有听到过这首诗了,却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在张泽林的笑林苑里,听见了它……
“怎么了?”安夫人见安绪就站在那不动了,担心地走过来询问,“是不是还在担心那个将军的事情?”
安绪只是摇摇头,忽地拉起夫人的手:“咱们去见见刚才唱曲的人!”说完也不等安夫人回应,便拉着她往之前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爹!”意儒见父母加快了步子,也小跑着跟上。
却娘细细收起琵琶,还想着刚才那只曲……那还是在西域学琴的时候,偷偷听到教琴的师傅总是在念的一首残诗,不知道为什,就是觉得特别的好,悄悄把它记了下来,谱上了曲,却在回到中原后才敢练上几句……后来,听张泽林说,当年教她们的那个西域贤师病死了,伤心之下再听这首诗,便愈加有了感触,闲来时总会就着心境,弹唱几遍。
“这位姑娘,请问……”却娘抬起头,正迎上了一双深邃的眼睛,下意识的站起身道了道福,再次抬起头,这才看清楚说话人的模样——头上束着一方米色书生巾,米色的布袍,身长玉立,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整个人都带着春风般的徐徐之意,“打扰姑娘了,在下是想求问姑娘你,刚才那首曲子是姑娘唱的吗?却不知姑娘从何得来的这支曲子?”
“……”却娘有些疑惑,没有立马回答,只是静静地、略带防备之意的看着安绪。
“姑娘不必担心,外子只是好奇一问罢了。”安夫人走上前来,轻声道。
好一对璧人!看着这一对风流婉转,却娘不仅在心中赞叹一句。
“这曲子是我自己谱的,至于词……”却娘顿了一会,“那是我听一位故人曾经念过,记下来的。”
安绪闻言一怔,不由得再次打量起眼前这个有些刺目艳丽的女郎……不记得在师尊身边时,有过这样一个女子啊……除了师妹意外,的确是从未发觉师尊身边出现过其他女子。
“不知姑娘可否细说一下,那位故人究竟是?”安绪觉得,师尊身上的那么多秘密,似乎终于有一个要被解开了。
“公子问这些,究竟是要做什么?”却娘似乎认为安绪有些唐突,冷冷问道,“不清楚公子的深意,却年不敢多说。”
“姑娘请放心,在下只是也曾听过一位故人诵念此诗,是以觉得好奇,冒昧来向姑娘探问。”安绪轻笑道,“不过若是姑娘有什么不方面,大可明言,在下绝不会强求。”
“……”却娘再次看了看一脸诚恳的安绪,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关系,左右教琴师父已经仙去……
“告诉你也没有关系……我这位故人曾是西域出名的琴师,她世家传承了演奏琵琶的技艺和制作琵琶的方法,同时也是世袭的大卿乐首。”却娘慢慢说着,想起了当年学琴的日子,那时自己似乎一心扑在了琴艺上,都没有和如慈母般的教琴师父好好说过话,一切还不是为了张泽林这个冤家……
听完却娘的话,安绪却更加疑惑了,怎么又跑出了一个女人?……大卿的乐首?西域琴师?看来师尊的秘密仍旧还是秘密……
“公子便是我们张大少的那位贵客吗?”却娘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身问安绪,“公子是自夔地来的?”
“正是,在下安绪。”安绪笑着轻轻拉过安夫人道,“这是内子若水。”
“却娘见过两位。”却娘再次行礼。
“却娘妹妹好。”安夫人笑着回礼。
“他们在赤岘山……我还有些杂事,就先由青柳朱梅带你们去找吧。”看着船头甲板上嬉闹的青红二女,路瑕想起了临走时魂王的话。
“还在担心?”柏青走进舱房,在路瑕身边坐下,轻出一口长气,“离月狐血涌之日还有四天,我们一定赶得到。”
“我不是担心这个……”路瑕垂首默然一会,才道,“我是在想魂王斥责我的那些话……我是不是真的错了?她想要什么,我一直都知道,可是我一心认为那样是不好的,她会因为这段感情而继续痛苦下去……我不想见到她痛苦!我不想等到最后,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为他舍弃一切,再在无尽的生里悲叹……”
看着情绪波动不平的路瑕,柏青理解地拍拍他的肩膀:“不要想太多了,要后悔也不该是在这个时候……不管怎样,还是要先把他们俩救下来再说。”
“是啊……”路瑕沉声道。
“只是,不知道那个蒙面的家伙究竟是什么人……竟然也知道月狐和琉璃心的事情。看起来,他为了要得到琉璃心,可是下了不少功夫……四日后便是他唯一的机会,只怕不会那么轻易就让咱们破了他的局。”柏青侧身撩起窗帘,望向外边明媚的海上旭日,担心地道。
“再难,也不能让他得逞。”路瑕站起身,轻声而坚决地说道。
深夜,太傅府。
木公依靠在座榻上,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了,不知道还能为大胤撑多久……陛下啊,你怎么还是没有消息呢……
座下的男子,一身藏青劲装,静静等候木公的回话。
“……你回去禀告太妃娘娘,老臣深明她的意思……的确,国不可一日无君,若是再不能寻回陛下,就依她所言,老臣一定鼎力支持。”木公说着,轻轻闭上了苍老的双眼,似乎不想见到那么一天,“至于这件事,就不要再去通知莫将军和萧统领了。”
“是。”劲装男子躬身行礼后,悄然而去。
已经过了好几日了,金步日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萧未欢已经连着几日没有休息了,别说回家见见妻儿,就是身上的软甲都足足有三日没有卸下了。但是他丝毫没有心情去挂念家人,眼下的事情实在太过紧急,皇帝陛下失踪多日,遍寻不见,这要是传了出去,只能是轩然大波……现在惟有企望能早一天寻到陛下,早一日结束这件事……然而几天下来,却是毫无进展,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任何线索,连蛛丝马迹都没能发现一星半点。
萧未欢已经有些泄气了,毕竟这样毫无头绪的瞎找一通,实在是不太可能有什么收获。但是这不是什么能放弃的事情,找不到陛下……天就要变了。
莫江离听着下边人的回报,只觉得身下的坐榻上似乎生出许许多多倒钩来,“腾”的一声站起身来:“废物!这么久了还是一点进展都没有!”其实他也知道这实在不能怪下面人,陛下失踪得这么诡异,没有任何可以下手找寻的方向……只是心里憋的那口气,怎么也顺不了,若是不骂出来发泄一下,只怕是会跟木老头一样,病倒在床榻上。
“属下等知罪。”萧未欢领着乌衣卫精强,躬身请罪。
“罢了,别把时间都费在这,继续去找吧……派人去宣昌,找越王殿下,陛下和普云大师一起失踪,肯定有什么关联。”莫江离背过身子,沉声道。
“是!”萧未欢领命而去。
树尔被安置在一棵树下,许是前一夜走了太多路,又没有休息,树尔很是疲倦。枕着手臂,树尔伏在树根上睡着了……
“我一定要让你继续活下去!绝不能让你就这么消失……你还要有生生世世,还要有一双看得见世间的眼睛,还要有能伴你年年岁岁的爱人……”女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她伏在碧发男子的身上,嘤嘤的哭泣,“这些漪澜花开得多好啊……这是你取得名字呢……只是你不知道,这些花种来是有大用的……我要用它们来为你造一个命运,造一个来生,造一颗不会碎的琉璃心!”
女子站起身,任雨水打湿了她的所有,她只是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这世间的所有美好……所有不幸:“啊——”一声哀长的清啸,生魂透胸而出!
放着红光的月狐在半空中盘旋,哀鸣不止,像是知道了自己这一世的主人即将作出的决定……
白衣女子缓缓收回张开的右手,移到胸前,不见犹豫的直插而入!半空中的月狐发出凄厉的哀鸣,女子胸口像是绽放出巨大的血红花朵,心血像是泉涌般冒出来!
女子重又张开双臂,大声地喝道:“碧水妖萝!”随着她这一声厉喝,那些层层叠叠的漪澜花像是活了一样,全都动了起来,女子胸口的心血像是受到了什么东西的驱使,向着半空中喷溅而去,又像是雨露一般落下……天上劈下一道惊雷,再睁眼看时,落下的雨滴便都成了刺目的血红色……漪澜花们像是干旱多时的植物,疯狂的吸收着这些血红色的雨水……看到这样的状况,女子欣然露出笑容,倒了下去……
漪澜花们放出阵阵红光,伏倒在碧发男子身旁的女子挣扎着支起上身,双手结成法印:“药师琉璃光如来……护心!”
话音刚落,漪澜花们身上的红光更盛,直映得天空也成了血红色……然而这光像是得了指令般向中间聚拢,汇成了一束红色光柱,直直朝着地上的男子而去,射入了他的胸口……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男子胸前放出七色的光芒,像是沐浴一般从心房出发,渐渐笼罩了全身……最后融进了他的体内。
苍老的容颜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失去光泽的碧色长发像是得到了重生,双手又变得温润纤长,皮肤焕发出了生命的光彩……额前仍旧不再有那道浅浅的痕印,却是闪烁着勃勃的生机……
“这样就好……要好好活着……”雪白的衣裙变得红红白白,像是一朵血染的桃花……女子的身上像是闪烁着点点的星光,每闪烁一下,就有一片像是精灵般的碎片乘风飞起……半空中的月狐“呜呜”地哀鸣着,天上不再是下着大雨,地上的漪澜花们也不再晃动,只是换了颜色……曾经的白,已经成了如今的赤红……当最后一滴雨落下,女子身上也飞起了最后一片闪烁的精灵……像是从没有存在过一样,“呼——”的一声随风而散……月狐哀鸣着不舍着飞走了,茫茫的红色漪澜花中,静静躺着一个碧发金瞳的男子,空中隐隐传来仿佛的歌声……
“缘悭一面此事绝,奈何两处别……三生石已刻,四海水难竭,五雷祭神六识灭……七魄欲息,魂荡八荒,不惧九重十戒……百转心弦,年岁如梦,风云已改千年荡……可怜情苦,万缕情丝终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