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副端庄的样子等在教寓外面,等夫子给这位新来的十七竹介绍完课程后,带他去熟悉一下这座山竹林。
挖坑的时候被人遇到,这还是第一次。
挖坑的时候被蛇吓到,这也是第一次。
被蛇吓到还被人扶了一把,这更是第一次。
这么多第一次综合到一起,说明我跟这个新来的,可能不大对付。
我蹲在教寓外的秋千上一筹莫展,也不知道夫子这次因为我的不谨慎惩罚些什么。
那位新人再出来时,已换了一副模样,原来身上那套碧水白鹤的通体长袍已换作教寓的服装,十分端庄地向我道:“有劳师姐。”
那方帽一侧正好翘了些凌乱的发,我伸手帮他捋了捋。
莫不是我轻轻地动作落他眼里成了非礼之事,甚至还有可能把他弄疼了,他很震惊地往后退了一步,面露惧色。
我真有那么吓人?还是夫子跟他说了些不该说的吗?
我轻咳一声,故作深沉地摇了摇怀中的竹简:“今日夫子命我带你熟悉教寓。教寓不像山下的私塾那般轻松,有许多规矩,稍后我会慢慢教给你。尽管如此,你莫要拘束,将此地当做自己宅邸便可。”
他点了点头,毕恭毕敬地道了声多谢。
我觉得这孩子死板得很。
而且说是叫我师姐,实际上似乎并没比我小。
于是当日我就告诉他说在教寓里大家都是以真名相称,并不像外界所说那样神秘,但是大家都叫我竹八,只因为我是夫子的助理。
他很听话地说自己名为方水渊,日后还需我这位竹八同窗多多照料。
我满意地点点头,准备等着看这位仁兄出那么一丢丢无伤大雅的错。
第二日晨起是一门兽语的课,进教寓之时,除了我,各位同窗竟都在阶梯上规规矩矩排成一排,摇头晃脑地捧着书布。
这是什么情况?我心下一惊,连忙寻找夫子的踪影。
四下不见那老大爷,我才恍然安心。十三竹偷偷摸摸地朝着我挥了挥手,示意我走过去。
我正疑惑她为何这般小心,便看到夫子站在竹林的阴影里阴森森地将我望着。
夫子他是第一次来这样早吧…一般晨起夫子都是要去钓一个时辰的鱼的。
而且我们晨起一般都是自由学习,可从未有过这般严肃的读书。
我一边摇头晃脑地思考,一边找十三竹交头接耳。
她瞅了我一眼,然后干脆利落地在竹筒上写了几列字:“十七竹昨日向夫子进言,说我们教寓太过散漫,故而…”
原来是这样…那么我晨读迟到的事,日后可能就瞒不住夫子了…我侧了侧身子往十七竹那边瞧,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大约讨打的样子,就是对此时的他最好的形容了。
十三竹目光紧盯着课本,皮笑肉不笑地又加了一句:“你说他家里是做什么的才导致他这样死脑筋?”
十三竹晨起是一定要给她园中的茉莉一一浇过水的,这样一来,就没时间好生研究些新的菜谱了。
我都能想象到十三竹心底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十七竹丢出竹林的样子。
“据说,这种死板的性子是山下人族富家子弟的通病,像我们这些不属于人族的,敬而远之就好。”
我一边故作轻松地安慰着她,一边思索着怎么让夫子他老人家收回成命,好继续我浑浑噩噩的教寓生活。
其实,我记得,我似乎还有什么使命没完成,我大老远瞟着十七竹,总觉得这与此时遇到他,脱不了干系。
我打着瞌睡将整个兽语的课程恍惚过去后,便伸个懒腰,准备和十三竹一起准备今日午时的饭食。
那位十七竹不知何时便规规矩矩地站我身后,深深一揖,然后勤勤恳恳地向我…打招呼:
“初来乍到,多谢竹八大姐帮扶。”
我有些难过,这叫法更难听了。
他继续道:“不知这位同窗真名几何,之后还请多为指教。”
我看了看十三竹突然就铁青了的脸,有些害怕,这下不妙。
究竟是那些男学子们都跟他讲过真实姓名还是他问的第一个人就是十三竹?我当下只想拽着十三竹快点跑开,甩掉这个长相温润的愣头青。
十三竹很讨厌别人问她名字。
这是夫子说的,至于为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
夫子摸着他那长长的龙须胡,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
我觉得,夫子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俊俏的小书生。
十三竹一甩白衣长袖,将她那两撇小眉毛一皱,不屑地回了句:
“你这新来的,好不知规矩。难道夫子没有告诉你,问他人的真名是最不礼貌的事情吗?”
完了,这下完了。
阿弥陀佛,不关我事。
十三竹脸气得圆鼓鼓的,宛如嘴角塞了一颗蛋,直勾勾地盯着那位仁兄看。
我使了挺大力气也不能将打算教训这位仁兄一顿的她拖走,只好随他们硬生生站在原地,头都不敢回地背对着他们。
十七竹似乎停顿了一下。
可能是在思考前因后果,然后恍然间明白我耍了他?明白就明白吧,他也不能打我一顿不是?
不过过会儿,十三竹肯定要大义灭亲送我去夫子那里领罚了。
我哭丧着脸,一只手扯着十三竹的衣袖,一只手攥着自己的衣角,等待狂风暴雨前的漫天乌云的到来。
可十七竹的声音却是出了奇地平静与温和:“在下初来乍到,那日夫子讲述规则时一时思念家人便走了神,故而今日犯下此等大错,实在该罚。师姐莫气,过会儿在下会去夫子处认错,并向诸位师兄认认真真讨教。”
我不禁好奇地扭头看他。这究竟是怎样一个波澜不惊的人?
没想到他手握竹扇,身躯微倾,十分有礼地向十三竹道了歉,道歉之余,还轻轻挑眉将我看着,眼神里充满了,充满了,慈祥。
十三竹红了脸,咳了两声便转身拉着我走,还不忘扔下一句:“念你初犯,不再计较。况且你犯错,一定是这位教寓助理不称职的缘故,我自会向夫子请命,罚她去垂钓或者为夫子珍爱的小树浇水,你不必过多自责。”
我呆了呆…这么容易就把过错联系到我身上了?
我僵硬地扭脖子向身后摇着头,顺便向十三竹服软:“十三,我错了,我不该这么不称职的,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她笑吟吟地看着我:“除非你给我的萄藤浇上五日的水,不然…”肯定要罚我去帮夫子钓鱼。
“成交!”
浇水这等事要比垂钓轻松多了。
夫子那个吝啬鬼,一旦被罚,用了他的鱼竿鱼饵,就得给他钓满满一桶的鱼才算惩罚结束,就我那一整日都钓不到一条鱼的技术,实在不适合。
十三若有所思地往教寓走去,估摸着是要去准备饭食了。
我赶忙小碎步跟上,回头一瞥,十七竹正摇晃着他那把令人讨厌的新扇子,温文尔雅而又义正辞严地将我看着。
好你个愣头十七,这仇我记下了。
我勤勤恳恳地提溜着十三竹的小木桶,一边往川流河边挪,一边思索着报仇的小方法。
夫子坐在葡萄架的阴影下,兴致勃勃地替那位沉睡的竹九抄录一份书卷,时不时将我望一望,估计是怕我敷衍了事,害十三竹的葡萄藤被水淹死。
十三竹院里的茉莉一如既往的赏心悦目。
我一边欣赏着美景,一边终于将今日份的水浇完,夫子很满意地递给我一箩筐的竹笋,这是十八要来了。
我回我的竹林拿过铲子后,便顺着河流准备飘到下游新辟的一片竹林,一不小心卡在九竹林处河流的拐弯处,竹九和竹十共住的茅草屋一如他日所见那般寂静,夫子是为了让有人顾全竹九的安危,才让他们住一间屋的。
我理了理下摆,继续划船远去。
已经新来了这么多人了,那个竹九什么时候能醒?
我把小船拴在大松树上,猛一攒力跳了过去,一不留神,几只小船上的竹笋被震进河水里去了。
我十分惋惜地挽起袖子去捞,等到捞不到的时候万分哀叹地自我安慰尽力了,然后用帕子愉快地擦一擦手臂,表示今日有理由顺理成章少挖几个坑了。
我正开心地蹲在船边数着今日夫子给的竹笋数,然后就看到一封竹叶袋子递到我眼前,生动形象地晃了晃。
我抬眼一看,是那个愣头十七。
“你掉的,我给捡回来了。夫子说你偶尔会不小心掉几颗,我会些法术,往后就来给你帮忙。”
他十分认真地说,然后眼角轻轻往竹叶袋上挑,叫我不情不愿地接了袋子,然后便蹲在我身旁:
“你为什么这么不喜欢我?我什么地方招惹你了吗?”
我斜着眼睛看了看他,又回头瞄了几眼笋,道:“我今日的任务完不成就都怪你了,你要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你,那就帮我啊。”
他开心地点点头,然后把笋一股脑全都装进了竹叶袋子,我看着那破袋子,觉得下一瞬它可能会破个口子。
“我很快就能帮你全埋好,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真名?我没有恶意,我已经知道在这里叫别人的名字不礼貌了,可我只是,唯独想知道你的名字。”
十七竹抱着一大袋笋,像个大胖子似的走在我一侧,看起来,憨憨的。
“我其实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许夫子知道吧。可是没有名字也好啊,我在这里很快乐就是了。只不过…”
怕有一天,我会不得已离开这里。
“不过什么?你总有一天也会下山谋一份外业?或者是寻一位良人?”
他停了脚步,随后又说:“姑娘家家的,一定是后者。”
“胡说八道,我又不是人族。怎么可能为了些小情小爱嫁人。即便是出去,我也是要去做一番大事的。你以后,做我的小弟便好。”
我很认真地对他说,他也很认真地看我,像是,看待自家兄弟一般。
我觉得这种对视不大合适,就扭过了头。
“我给你取个名,叫阿玲可好?世上有一种通透的水晶玉,称托帕王氏玉,其中最为澄净的青色水晶玉,是做乐器的好材料,其音色美轮美奂,如银铃般,故而得名为铃玉,即玲。你给我的感觉,就像那玉石一般清透。”
“玲…我若真是那玉石,必定是…”我环顾四周,终于在角落的花朵上找到了想要看见的色彩,“喏,就是那朵花儿的色彩,这般淡紫喜人的色彩,才是我喜欢的。”
他似乎愣了愣,将那色彩看入眼眸中许久,才不舍得地转向我:“极好的色彩,极美的玉。”他的眼神,根本不像是在看我。
怪人。
后来,夫子竟要我跟这个怪人学法术,更是奇怪。
我站在山顶远远望着新耸立的第十九座竹林,一时间觉得学些法术倒也没什么坏处,甚至可以帮助别人。
比方说,帮十三竹蒸包子,帮那位印象惨淡的竹九苏醒过来。
一旁的十七竹摇了摇头,将我手中夫子赠的竹简拿去,沾了沾晨起还未被太阳烤去的露珠,轻轻地散出一股悠然的青气来。
“夫子让你学法术却自己不来教你,偏偏要我来,可不是为了让你学了之后去做包子的。至于那位竹九,我也无能为力。我总是觉得他面相熟悉得很,可又想不起来何处见过。”
“我也从没见过竹九,是夫子不让我见。至于学法术的用途,夫子的安排一向有深意,我不懂罢了。或许,你下次出教寓,可以带我一起出,看一看外边的世界,兴许我就知道夫子的用意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又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我思来想去,依旧没有发觉全身上下有哪里不妥。
“你真的想出去?”
“嗯。”我无比坚定。
其实我是知道的,夫子留我在这儿,是为了保护我。
可我脑海中有一片迷雾蒙蒙,其中深深掩埋的,我一点都看不见。
深夜梦中遇到的自己根本不是现如今的模样,但十分真切,像是一张巨大的渔网,锁住了我的视野,也锁住了我的处境。
只有这个愣头十七,像是渔网外的人。
“好。明夜子时,我在十九的小屋后等你。”
我点了点头。却又发觉不对劲。
“你明日为何要离开?”
“为了我本该做的事情。你放心,你不会打乱我的计划的。”他表情平静如湖面,神色间却连着一线悠然。
我欢快利落地将竹笋埋完,开心地回去收拾小包裹。
十三竹刚来的时候,我曾经央求她带我出竹林,她拒绝了,而且后来也从来没有出去过。
她有时候会很温柔地看着我,像是大姐姐一样。
我没有姐妹,却也想要个姐妹,便总像看着自家姐姐似的看着她,然后她便会给我做糖分很足的甜包子,我就顺理成章地将出山林的想法抛到脑后。
子时已到。
十九睡得很沉,连打鼾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听着他的鼾声,望着远山湖中倒映的弯月,一时间有些落寞。
我整个人是站在这里的,却始终有种模糊不清的感觉向周围弥漫,逼得我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蜉蝣朝生而暮死,况且有其存在的乐趣,可我呢?我的迷茫来自何处都浑然不知。
“在想什么?”
是十七竹的声音…若是竹九,会不会问我一句:“你难不成是想把月亮捞出来?可惜你太矮,天上的够不着,湖里的追不上。”我赶忙摇摇头,这个竹九,我迟早得见一见。
“没什么,不过在想我到底是算不算上一根鸿毛罢了。你出来这样晚,可是被谁发现了?”
我赶忙向他身后看看。
除我们之外没再发现别的什么,便安心下来,目光回转,正与他看不清表情的脸相对,他眼波藏在黑暗里,走到月光下的时候,总带给我一腔柔情。
我恍然间发觉,我可能认识他许久。
究竟是何时相识又何时忘却?他如此,那竹九呢?
十七竹见我失了神,便轻轻拍在我头顶,弯月已经西斜得厉害了,再不离开,夫子就要醒来了。
山脚一如多年前我试图逃离时那般,被一层薄薄的云雾掩着,那云雾呛人得很,我捂了口鼻,越发地想要昏睡,十七竹却丝毫不受影响似的,还从怀中掏出一片云朵,那云朵缓缓地将我整个人都罩住了。
“这是我…一位友人相赠的东西,但却不是赠我的,山林重重迷雾做出来的结界,不过是为了保护人不掉入虚无中去。你可要拉紧我的手,不然会再也回不来的。”
十七竹说着,脸上微带着温红的笑意,向我伸出了手。
“不能不伸手!”他语气突然升了上去,严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