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汾。
甲士们如临大敌,手持长矛,一脸警惕的望着城下。
新出现的这支军队,周人一开始没认出来,可齐人却能认出来,那熟悉的面具,这不就是百保吗?
再加上对方所打出的旗帜。
一时间,城内的守军都忍不住心生惧意,看向彼此的眼神都是那么的惶恐。
害怕的不只是他们,独孤节也是如此。
独孤节乃是行伍出身,段韶和百保鲜卑,过去在他眼里都是属于那种高不可攀的存在,哪怕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都觉得不般配,到了如今,仍然是如此,他确实没有什么信心去阻挡段韶。
他看向了左右的众人,“诸位!姚将军很快就会前来,我们只需要守住半日,半日就足够了!”
就在独孤节努力着鼓舞士气的时候,从敌阵之中走出了一位老将军。
段韶纵马,大摇大摆的出现在了城墙之下。
他抬起头来,用一只手为自己遮挡阳光。
“替我告知姚常英,便说我往南去了!”
他身边几个传令兵当即开始大声的吼出了段韶的话,声音响亮,气势非凡。
独孤节看了看身边几个军官,他们也是一脸的茫然。
随后,段韶转身离开,骑士们急忙列阵,纷纷跟在他的身后,只是在片刻之间,这些骑士们便飞奔向了远处,留下了这满地的尸体,还有那些燃烧着的诸多器械。
左右的军官急忙上前,“独孤将军,速速派人去告知姚将军吧,段韶竟然出现在了此处!!姚将军得尽快赶回来,否则,他就要这么一路过平阳到河洛去了!”
独孤节正要吩咐,脸色又忽然变得严肃。
“不可!”
“姚将军离开之前,曾吩咐过我,堵死城门,无论遇到任何事情,都不许开城门,都不许离开城墙。”
独孤节指着远处的两片密林,“若是不开城门,敌人要接手攻城机械,或许还要耗费些时日,可一旦开了城门,谁敢说那里没有藏着骑士?让他们趁机冲杀进来,片刻之间就能被他们夺城!”
“姚将军若是发现事情不对,他自己就会回来的,不必理会,继续加固城门城墙!!”
“唯!!”
独孤节算不上什么大将,甚至也算不得悍将,但是他听话。
他一直都是站在城头,死死盯着远处那些可能藏着人的地方,偶尔带着人去四周观望,一步都不曾下过城墙。
走在城墙之上,他心里也是分析起了如今的情况。
段韶是怎么过来的呢?
唯一的解释是,他们是从汾水关过来的。
在得知周人和敌人的渡河地点之后,姚将军领着大兵回去,切断他们的道路,而临汾周围的关卡城池,则是收缩防线,将兵力集中在临汾的几个要道,防止对方搞突破。
段韶定然是抓住了收缩汾水防线的机会,趁机从临汾这里渡河,从最危险的地方渡河。
如此一来,姚雄跟周人的军队被留在了后方,而平阳的军队在临汾被击破,他从这里能过平阳,一路往下,到达河洛,这其中都找不到军队来阻止他了。
可谓是一马平川。
独孤节越想越是害怕,他都不知道还有什么是自己没想过的,若是段韶在自己这里,那自家后方的那支周人是干什么去的?
莫不是假装将自己人勾引到后方,而后从此处渡河?
那也不对啊,若是双方提前说好了,又怎么可能会出现段韶纵兵前来袭击周人的情况呢?
独孤节百思不得其解。
他一直守到了傍晚,天色渐渐漆黑,城外的那些密林和沟壑显得更加的恐怖阴森,仿佛真的有什么要从那里冲出来。
一阵清澈的马蹄声从不远处传来,有数十人的骑兵穿破了黑衣,出现在了城墙之下。
这些是自家的斥候们。
城墙之上的紧张氛围瞬间得到了缓解。
独孤节还是不放心,上了城楼,再三观察面前的人,在确定了对方的身份之后,便将所发生的事情告知了他们。
斥候们并没有进城,迅速开始在四周进行打探。
他们搜查了所有可能藏人的地方。
在搜查之后,斥候们回去禀告。
他们并没有发现什么隐藏起来的敌人,孤独节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又过了许久,姚雄终于领着大军,一脸疲惫的出现在了远处。
这么短的时日里,姚雄领着大军,完成了一个来回。
别说是麾下的士卒,就是姚雄本人,都累的够呛。
他不敢再耽误,急忙安排众人在周围休息。
姚雄心里也有些担心,他担心敌人以逸待劳,会突然杀出来,自己虽然人多,可若是被袭击,结果定然不会太好。
大军进了校场,开始休息,斥候们则是扩大了搜查的范围,确保敌人不会在这个时候发动袭击。
姚雄并没有将所有的俘虏都带过来,分批安置在了渡口周围,只有最重要的那些俘虏被他押解到了临汾。
独孤节走下城墙,拜见姚雄。
姚雄示意他跟上自己,而后迅速派人接手城池的防务,同时他还要派人去过问周围几个重要道路上的关卡情况。
独孤节几乎是小跑着跟在姚雄的身边,他看到姚雄将军一脸的阴沉,那大胡须遮挡住他的半张脸,此刻因为走动而乱颤。
“在将军离开后半个时辰,就有平阳的斥候在城外现身了.”
独孤节将姚雄离开之后所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的禀告给姚雄,他说的很是详细,几乎没有半点的遗漏。
姚雄跟着他一同走进了内屋,坐下来,听着他继续讲述。
独孤节用了许久,方才将一切都全盘托出。
姚雄无奈的捶了下面前的案。
“我在渡口处所等的那位段将军,乃是段孝言段韶的弟弟。”
“他们只带了三四日的口粮,忽出现在对岸,过河之后,便开始与周人交战,到我过去的时候,周人的军队已经被他们所击破,而后他们就投降了。”
“段孝言说不出什么来,明明我们之前接到的消息是说段孝言是最早押送粮食物资前往曲阳的军队,可他却出现在了渡口,应该出现在渡口的段韶却出现在了临汾。”
姚雄板着脸,“我们被段韶给骗了,若是传递情报的人没有说谎,那就是他也被骗了。”
“他骗了晋阳,骗了我们,还骗了周人。”
“若是我没有猜错,他现在应当是本着河洛的方向去了。”
“河洛的独孤永业,跟他还算亲近,如今他带着皇帝前往,独孤永业断然不会拒绝.一旦段韶带着皇帝到达河洛,就可以下令聚集河水以南的诸州郡,独孤永业的河洛行台还是很能打的”
姚雄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独孤节急忙说道:“那我们是不是要去追击?”
“追?”
“百保怎么追?除非是兄长回来了,山魈营倒是能碰一碰,可我们怎么碰?若是阻击战我还能试一试,追击战?”
姚雄轻轻摇头。
“那我们怎么办啊?”
“莫非就要看着段韶这么轻易的离开?”
“我会派斥候去追查的,你先去休息吧。”
姚雄挥了挥手,不愿意再跟独孤节多说什么,独孤节告别了姚雄,便回了自己的府邸,而姚雄则是令人将段孝言带出来,送到自己面前。
段孝言一点都不累,甚至一点都不慌。
姚雄倒也没有为难他,即没有捆绑起来,也没有扒掉衣裳,他令人给对方上了些茶,两人吃了片刻。
“段将军,不知大司马往何处去了?”
“往南去了啊。”
段孝言一脸的真诚“若是将军不相信,可以派人去追,或许还来得及。”
姚雄脸色一黑,拿起了面前的茶。
他轻轻吃了几口。
“大司马糊涂啊。”
“觉得到了河洛便可万事无忧吗?”
“那独孤永业,驻守河洛多年,自从庙堂设立河洛行台之后,他就是名副其实的河洛之主,这大司马便是与他再亲近,这带着皇帝忽然前往,就要压他一头,接手河洛,独孤将军只怕也不会太乐意吧?”
“或许短期内还好,可要是拖上个一段时日,双方出现些摩擦触碰,到时候可就是同室操戈了。”
“周人想要得到河洛已经很久了,次次出征都是盯着河洛猛攻,若是出现了内乱,伪周会付出一切代价来夺下诸城。”
“到那个时候,大司马岂不是就更加危险了吗?”
段孝言摇着头,“我不知道这些事情,兄长也从来不对我说起,我不知道兄长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他将来会怎么样,这些也都与我没有关系。”
“我过去曾两次跟祖公联络,告知他一些晋阳内的事情,我跟兄长不同,我是亲近大将军的,希望姚将军能迅速派人将我的情况告知给大将军。”
段孝言是有着不害怕的本钱的。
当初在晋阳的时候,有许多人都在私下里跟刘桃子的人进行联络,出卖一些情报,目的都很纯粹,就是想着万一将来被抓,还有生还的希望。
这种事也并不罕见,从古至今,绝望的一方,总是会出现很多这样的人,至少给自己留下一条路。
有士卒走上前,手里端着许多饭菜,放在两人的面前。
姚雄拿起肉来,轻轻点头,“祖公的朋友,我自然是不敢无礼的。”
“只是,我现在还有很多事情想要知道,我听人说,您押着粮车去了阳曲,为什么会出现在汾水渡口呢?”
段孝言再次仰起头来,“我早就说了,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砰!”
就看到姚雄手里拿着刀,一刀将手里的肉砍断,刀穿过肉砍到了木案之上。
那剧烈的响声让段孝言浑身一颤,惊惧的看向了姚雄。
他稍稍坐的靠后些,“你想做什么?”
“切肉而已,你不必惧怕。”
“我这刀功还不错吧?一刀下去,正中切口。”
“说起来,最初的时候,我还不太会砍人。”
姚雄比划着手里的刀,“当时我跟兄长去杀人,一刀下去,那头没砍断,砍了一半,血一直都在喷射,那人也不死,头就这么挂在身体上,嗷嗷乱叫”
姚雄这大胡须,配上手里的刀,指手画脚的给段孝言讲述着故事。
段孝言的脸色越来越白,姚雄似乎是在不断拉近距离,手里的刀都离段孝言越来越近。
段孝言开口说道:“当初我奉命押送粮车前往阳曲,走了一半,就被兄长派人叫住了,打开了粮车,却发现车内藏得原来都是人还有甲胄什么的。”
“我就让原先的人继续送空车,自己却带着人藏在半路上,等到兄长出兵之后,便跟他汇合,以他的命令再前往渡口一路上,大家都当我是兄长,我询问兄长要去哪里,他只是说让我到了河边,会有敌人将我接过去,而后就可以袭击他们,若是看到你的军队,投诚活命就是。”
“我又询问他要去哪里,他只是说,要去南边。”
“其余的事情,我是真的不知道。”
段孝言的眼睛盯着姚雄手里的刀,不再摆出原先的架势,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温和了起来。
姚雄缓缓将刀放在了一旁,直摇头。
“大司马还真的是能豁出去啊,几万大军和亲族全部丢弃,就带着皇帝跑去南边,我实在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齐国的灭亡,早已注定。”
“在南边,若是没有我兄长与陈人交战,这河水以南,都已经归了南人了。”
“大司马趁着这个时候逃走,现在或许还很得意?”
段孝言听到对方贬低段韶,当即挺起头来,又弱弱的看了眼刀,“我兄长并非是什么小人,他是堂堂大丈夫,大齐乃是他们所打下来的,他不愿意看到大齐灭亡在自己的手里,他会用尽办法来保护大齐,呆在晋阳,只有死路,没有活路,而前往河水以南,或许还有机会。”
“往后的胜负,便各凭本事。”
姚雄捏了捏拳头。
段韶在离开之前公然的讲述了自己的路线,姚雄也大概能猜到段韶是走了哪条道路。
但是,他却不敢去追击。
吐奚越倒是能进行部分的拦截,但是吐奚越麾下大多都是新兵,姚雄不想再付出更大的代价。
他想了许久,还是下令将段孝言带出去,安排他好好休息。
至于他自己则是开始埋头书写了起来。
这次段韶奇袭突围,完全是自己的过错,自己错误的判断了对方的走向,轻易的相信了那些消息,若是当时自己没有回去,而是继续坐镇临汾,或许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这是一封请罪书,在说明情况的同时,也讲述了自己的过错,希望庙堂能治自己的罪。
风不断的吹来,两旁的密林都在疯狂的摇晃。
那枝条像是长鞭,要抽打过路的行人。
马蹄踩过地上的泥泞,将落叶踩的粉碎,从这小路上飞奔而过。
段韶走在最前头,他死死盯着远处,任由狂风将他浑身都吹得鼓鼓的,一点都没有要放慢速度的意思。
小皇帝高俨被他抱在了怀里,高俨被裹了好几层,此刻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的眼里是说不出的悲伤。
他并不知道段韶要做什么,甚至,他也不想自己所说的那般信任段韶。
但是事情到了如今这一步,除却大谈信任之外,他也没有任何的办法。
只有信任才能让自己活命,根本就没有人能阻止段韶。
两旁的风景迅速跳过,又惊起了无数的飞鸟。
段韶喘着气,脸色通红,眼里布满血丝。
他领着大军走了很长的时日,从临汾一路狂奔往平阳,再往河洛。
他并没有在临汾之外所表现出的那么惬意,那么的得意。
那只是一个策略,是防止对方来追击的。
若是前后出现追兵,段韶有信心击败他们,但是,这会影响段韶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段韶的目的是要去河洛,而不是现在就跟刘桃子去拼个死活。
他所擅长的是大规模的军团作战。
若是能在河南站稳脚跟,将来能凑出足够的粮食,召集出足够的军队,在双方都是大军对峙的情况下,他觉得自己还是有着优势的。
段韶已经很多天都不曾休息过了,疲惫到了极点,却不敢合眼。
他向来沉稳,没想到,最后还是走向了以奇制胜的道路。
如今所选择的这条路,不能出现一点过错,哪怕是再小的过错,耽误上半个时辰的时间,都会破坏掉他的计划。
他不眠不休的持续赶路,中间只休息了几次,时间都很短暂。
通过急行军,果然是没有再遇到前来拦截的军队,吐奚越派遣过斥候,但是双方距离都很远,敌人也不敢冒然追击。
段韶平静的绕过了北绛郡,一路飞奔到了勋掌城外。
到了此处,他终于是能略微的进行修整了。
因为再往前便是河内而这勋掌城,便是独孤永业麾下的北线门户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