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有星无月, 秋霜已降。洛阳宫城持续了近一个月的混乱,并无好转, 原本皇后孟氏在的时候, 大内虽不兴旺, 各司倒也按例运作。六娘被掳以后, 赵棣手书由贤妃张氏代理后宫诸事,却被太皇太后搁置在旁, 仍由延春殿两位尚宫主事。
宫内七百多宫女内侍, 有消息灵通者, 打听到战事不妙, 心慌慌欲出宫返家, 四处托人求路;有那坐井观天, 只想讨好张蕊珠和那未出世的皇长子或皇长女的,暗中给延春殿施绊子;一心忠于太皇太后看延春殿眼色行事的倒成了少数。倒是钱太妃, 两头安抚劝慰,勉强维持着宫中的体面。
张蕊珠在赵棣寝殿中, 让人温了酒, 备了醒酒汤, 久等他不归, 反而等来了延春殿的孙尚宫。
“娘娘宣召,还请娘子移步。”孙尚宫垂首敛目, 语气淡然。
昨日张蕊珠前去请安还吃了个闭门羹, 钱氏陪着她在苑里赏了半个时辰的桂花, 好生安抚了一番,今日却宣召她去延春殿。召无好召,张蕊珠为难道:“娘娘宣召,妾身本该前往。奈何官家再三交待,要妾身留在这里等他回来——”人却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孙尚宫眼皮动了动,张氏竟敢如此拿乔,难怪近日里尚书内省也敢拖拖拉拉阳奉阴违了。
“娘子放心,秦供奉已经去前朝请官家了。”孙尚宫唇角扯了扯:“若是娘子比官家还要金贵,臣这便回去复命。”
张蕊珠笑着搁下手上的汤盅:“孙尚宫折杀妾身了,请待妾身换件衣裳罢。”
孙尚宫眉头跳了跳,一介妃子,衣裳却放在了官家寝殿之中……
张蕊珠进了屏风后头,才觉得手有些发抖,低声让晚词去打探赵棣是不是去了延春殿,磨磨蹭蹭选了好一会儿发钗,出去见孙尚宫神色如常,略松了一口气,扶了抚微微凸起的小腹,搭着贴身女史的手上了肩舆。
太皇太后一贯节俭,延春殿里只亮了大殿中的琉璃灯,并未燃香,看起来有些阴森森的。张蕊珠下了肩舆,晚词匆匆赶了过来,低声道:“秦供奉正等着官家呢,御辇已经备好了,奴留了潘女史在那里候着。”张蕊珠不动声色,轻轻点了点头,跟着孙尚宫穿过大殿,进了后寝殿。
寝殿里八个宫女分列两排,见到张蕊珠躬身福了福。重重帷幔低垂,两盏琉璃立灯从屏风后透出光来,里头一点声音都无。在屏风外站了片刻,也不闻太皇太后出声,张蕊珠已有些腰疼,心里不由得有些愤然,这种寻常人家婆婆磋磨媳妇的招数,堂堂皇家也好意思使出来,也不看看她还怀有身孕呢。
又等了一会,两位医女抱着药箱躬身退了出来,身上的艾草味熏得张蕊珠皱了皱眉。她们对张蕊珠行了一礼,才对孙尚宫低声道:“娘娘已醒转过来了,并无大碍。”
张蕊珠一怔,听这话似乎方才太皇太后晕过去了……
“进来吧。”太皇太后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转过屏风,里头艾草味道更浓,张蕊珠垂首行礼问安,静静站在一旁,只盼着赵棣快些来。
太皇太后视线落在她小腹上:“如今几个月了?”
张蕊珠柔声应道:“禀娘娘,快五个月了。”
太皇太后眼角的皱纹动了动,默然了片刻。寝殿之内静悄悄的,外头传来槅扇门轻轻关起的声音,张蕊珠眼皮剧烈跳了起来。
“可惜了。”
张蕊珠如遭雷击,几乎回不过神来,猛然抬起头,却见太皇太后一脸憎恨地盯着自己。
“娘娘——?”张蕊珠踉跄着退后了两步,被身后的两位女史一把挟住。
太皇太后冷然道:“张氏勾结朝廷重犯阮玉郎,毒害先帝,罪不可恕。现畏罪自尽,母子双亡。死后着贬为庶民。”
“娘娘!——五郎——五郎——!”张蕊珠死命挣扎,放声高呼起来。
太皇太后要杀她!要杀她腹中的胎儿!
三尺白绫陡然绕到她颈上,孙尚宫幽幽地道:“娘子安心去吧。”白绫的两端倏地拉得笔直。
槅扇门砰地被撞开。赵棣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滚开——!”
张蕊珠听到他的声音,竟挣脱了两个女史的手,死命卡住白绫。
太皇太后镇定如常:“让官家进来看着。”
两个女史再度扑上去,要将张蕊珠的双手扯开。
赵棣冲到屏风后头,目眦欲裂,怒不可遏,飞起两脚,踢在那两个女史小腹上,一拳就朝孙尚宫脸上击去。
屏风后混乱了片刻,张蕊珠死里逃生,吓得面无人色,浑身颤抖,躲在赵棣怀中牙齿打战:“五郎——五郎——”太过恐惧,令她眼泪都掉不下来,只抱着自己的肚子发抖。
赵棣心疼之至,抱着她愤然抬头问道:“娘娘?”
太皇太后从枕下取出一封信,扔在他面前:“她竟敢欺你瞒我,和阮玉郎狼狈为奸,勾结女真契丹这些鞑虏,企图掘黄河堤坝倒灌汴京,连巩义皇陵也要一起淹了。罪该万死!成日里干涉朝政,把持大内,有她在,国运衰落。这等褒姒妲己之流,不杀了,留着过重阳节么?”她自大病后从未一口气说这许多话,涨红了脸连连喘气。
孙尚宫赶紧上前扶住她。
赵棣一口气憋在胸中,涨红了脸,半晌才低声道:“娘娘息怒,待五郎好生解释,莫要错怪了蕊珠。”
他看着孙尚宫:“你们暂先退下,吾和娘娘有要事相商。”
太皇太后冷笑着点了点头,摆了摆手,让孙尚宫等人退去外头。
张蕊珠死里逃生,这才低声抽泣起来。
寝殿内恢复了平静。赵棣将手轻轻覆在张蕊珠腹上,长长叹了口气,面色由红转青。
太皇太后缓缓道:“五郎你若要用她那点子花言巧语来诳我,不必了。”
赵棣看着她紧抿的唇,那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和眉心的川字纹,都象征着太皇太后正在极度愤怒中,不由得垂泪道:“阮玉郎已死在赵栩手里,此事无凭无据。只凭这等乱人心的传言,娘娘竟要取了蕊珠和腹中皇儿的性命,孙儿实在,实在——”他抱着张蕊珠,也哀哀地哭了起来。
太皇太后眉头皱得更紧,愤怒之外就是失望,她已经失望了许久了,她有什么可选的,自从大郎去了,一切都坍塌了。无可奈何之下选了这个阿斗,怎么也扶不起来。打仗不行,理政不行,他除了听话,几乎一无是处。每每以为失望到顶了的时候,却还能更加失望一些。但若要她向赵栩低头,万万不能。
她缓缓从枕下取出两封书信,丢在地上。
张蕊珠心惊肉跳地看着那信,往赵棣怀中躲了躲。
赵棣犹豫了片刻,拆了开来。一封的落款竟然是翰林巷孟府梁老夫人所写,言辞恳切,将阮玉郎假扮洛阳宗室引汴京近百官员宫变一事娓娓道来,更点明了阮玉郎乃毒杀先帝的真凶,赵棣竟然与他同谋,望太皇太后勿再为他们所欺骗,早日回京。
赵棣心中泛起好些借口说辞,再拆开另一封,却脸色大变。这封信的落款却是阮玉郎。
他未及细看,大声道:“这是假的!”阮玉郎已死在宫变之中,怎会写信来洛阳给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急喘了两口气,记着医官的话,又勉力将怒火压了下去,只沉声道:“阿梁的笔迹和语气,谁也模仿不来。这逆贼的信,却也不可能是假。当年阮玉真那几件事,除了他可能知道,再无别人晓得!”
赵棣再仔细看那信中,羞愤欲死,眼前直冒金星,连抱着张蕊珠的一只手都跌落下来,浑身都如筛糠。
这信是阮玉郎宫变前所写,为证身份,将阮氏陈氏孟氏几家的百年纠葛说得十分清楚,更说了阮玉真入宫后的几件秘事。洋洋洒洒,一件件一桩桩,从如何利用张蕊珠获得他的信任,如何假扮入宫,顺利毒杀先帝,嫁祸赵栩不得,赵瑜身亡。再其后揭露赵栩身世,香雪阁里应外合。跟着中元节谋事不成,改为中秋后发难。西夏、女真、契丹、高丽,开的什么条件,允的哪些城池。他做过的,没做过的,都变成了他和阮玉郎合谋,触目惊心。更言辞狠辣无比地嘲笑太皇太后和赵棣无视杀子杀父之仇,愚昧眼瞎,更言明天下人九月便知洛阳太皇太后和伪帝之行为,人神共弃,遗臭万年。
“他若宫变事成,你也必为天下人不容。他宫变身败,你也会因此事无路可走,只会便宜了赵栩。”太皇太后咳了两声,昏花的眼神蓦地淬了寒冰,“这些事,不是张氏冒了你的名与他狼狈为奸,难不成是你的主张?文武朝臣会如何看待?洛阳如何守得住?”
赵棣一个激灵,明白了太皇太后的意思,不由得怔怔看向依偎在自己身上的张蕊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