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元八年, 八月,距离谢渺成婚已有一年。
京城被一则突如其然的消息轰炸得全民哗然:定远侯周斯辰秘密回京,向承宣帝揭发了他的心腹副将——骁勇将军黄中才暗地与单尔土扈勾结,用军中机密换取权势富贵的滔天罪行!
既是揭发, 必得凿凿有据。
定远侯向承宣帝呈上二人勾结的人证物证, 事无巨细地披露黄有才与单尔土扈首领科尔沁的狼狈为奸。以城池换黄金万两, 用周家军的独家阵法换美女如云, 更有二人合谋, 意图栽赃陷害, 用通敌叛国的罪名诬陷定远侯与世子, 此后便能操纵北疆,为所欲为的勃勃野心。
再说那罪臣黄有才, 他自十三岁入军营, 便一直效于定远侯麾下,与其出生入死几十年,是有口皆碑的忠勇刚烈。然而听他侍从的口供所言, 他因久居副将之位, 早已心生嫌隙,宁可铤而走险与北狄蛮子勾结, 也想除去定远侯并取而代之。
听完定远侯的检举后,承宣帝立即提审黄有才,然而同一时间,黄有才在狱中咬舌自尽, 死前在墙上以鲜血写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叹我黄某生不逢时!
竟是枯恶不悛也!
承宣帝得知后,震怒批道:“小人无节, 弃本逐末。喜思其与,怒思其夺。”
民乃国之本,军乃国之魂。此事一出,承宣帝简直夜不能寐。他惶惶揣测,大齐的军队中还有多少人如黄有才般的叛贼,又会给大齐带来何等灾祸?
没过几日,北疆发来喜报:定远侯世子周念北深入北狄敌营,斩杀单尔土扈头领珠可沁,活捉几名长老与军中主将,彻底击溃了北狄联盟!
承宣帝的心情可谓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先是被军中重将背叛的愤怒,再是悬悬而望,解除边境威胁后的欣喜若狂,但当理智回笼后,一个巨大的问题又盘桓在他心中。
定远侯府不仅揪出叛徒,更平定了北疆,他该行何等嘉赏,才配得上这对父子的显赫功绩?
似乎只有……
承宣帝面上在笑,心却沉了又沉。能得良将自是人生一大快事,但若功高震主,有鸠占鹊巢的嫌疑时,喜便成了惮。
正当承宣帝惊疑不定时,定远侯突然递上请辞文书,称其年事已高,乏于征战,今后只愿过闲云野鹤般的生活。而他手中足足三十万的兵权,将全数交还给圣上。
任承宣帝百般劝说,定远侯都心意不改,火速交出兵符后,便与夫人前往江南游历去了。
……竟这般果断吗?
百姓们愕然过后,不禁深深钦佩定远侯的高风亮节,承宣帝亦然。他的满腹猜忌在定远侯交出所有兵权后便荡然无存,随后半月里,在朝堂上对九皇子的聪颖多加赞叹。
朝臣们都敏锐察觉到了圣意,有心急如焚者,有如释重负者,更有沉谋重虑,试图扭转乾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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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自然是后者。
他们苦心经营多年,先时尚算顺遂,但自从三年前的流民事件起,针对定远侯府的阴谋便接连失利。即便如此,只要有一线生机,他们都要绝地反击。
当张家紧锣密鼓地筹谋时,崔慕礼也在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圣上本就属意嫡子为储,然忌惮于皇后母族势力,才迟迟未肯下诏。此刻定远侯一招“急流勇退”,几乎稳将九皇子送上了储君的宝座。
可想而知,在未来的日子里,皇后与九皇子将是何等的险象环生。
眼看定远侯与夫人前往江南游历,世子则远在北疆,皇后唯一能指望上的人便只剩下……
“公子。”沉杨出声,打破他的沉思,“属下方才收到了一封信。”
崔慕礼坐在案后,正不紧不慢地翻阅卷宗,“何人来信?”
沉杨顿了下,吐出一个名字,“是周三公子。”
“……”
“公子,您没听错,的确是周三公子。”
崔慕礼失神片瞬,抬眸问:“信呢?”
沉杨忙从怀里拿出东西,“在这。”
崔慕礼拆开信,上面仅有寥寥数语:明日午时,登云阁一叙,少辞留。
时隔一年零九个月,他再度收到了念南的来信,相比起往日随意的“周三留”,此时的“少辞”显得格外沉稳。
念南变了。
是啊,短短三年内,他们都经历了不少,有谁还能维持少年时的纯粹?
他握着信纸沉思,眉眼淡得瞧不出任何情绪,“夫人呢?”
沉杨道:“夫人近段时间都忙着二小姐定亲的事,今日是陪着二小姐去选绸缎。”
“明日?”
“属下听拂绿说,似乎要去宝樗阁挑珠宝。”沉杨犹豫着问:“需不需要属下……”
“无需。”崔慕礼道:“让江容与田丰护好她的安全即可。”
“是。”
沉杨离开后,崔慕礼走到书架前,触动暗处机关,书架便缓缓移动,露出一件狭小的密室。
密室内存放着一些机要案卷,以及他喜爱的古画书籍。说起来,当初便是因为念南常常作弄,他才会开辟此间密室。
他随手打开一个盒子,里头是父亲送的及冠礼,再打开一个,装着念南幼时替他搜罗来,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
君子之交,处处能寻,而挚友之谊,可遇而不可求。但若遇上阿渺,无论重来几遍,他的选择都不会更改。
他知道,换做念南也会这么做,只不过被他抢先了一步。
*
登云阁,雅间内,一名墨衣男子临窗而坐。
不远处,左青正站着汇报,“公子,世子已遵圣命,将单尔土扈的几名长老与主将就地正法,与珠可沁的首级一同挂在城门口,以作警示。”
“北狄的反应?”
“北狄派出了使者主动议和,愿意退兵百里,献公主和亲,及每年上贡金银珠宝来换取边境三十年安稳。”
周念南笑了声,“意料之中。”
珠可沁与她的心腹们一死,北地联盟便如乌合之众,溃不成军。大齐固然能趁胜追击,将他们赶尽杀绝,但承宣帝向来以“仁”字当先……
北疆动荡多年,终于将迎来安宁的一天。
左青发自内心地感慨:“多亏有您深入敌腹,与珠可沁多番周旋,再与侯爷、世子里应外合,才能阻止珠可沁与黄有才的鬼蜮伎俩,顺利击溃北狄联盟。”
当初公子收到崔二公子的信件后,便马不停蹄地带他们赶往北疆。随后的一年多时间里,侯爷及世子暗中收集黄有才通敌叛国的证据,公子则捏造了新身份,以叛军之名投于珠可沁麾下,很快便以出色的能力得到珠可沁看重,视他为左膀右臂。咳咳,事实上,珠可沁的看重不仅止于公事,连私事上都……
好在公子意志坚定,没有为珠可沁的绝色而动摇半分。更甚至在珠可沁被擒,不能接受公子的背叛,质问他是否有一瞬间的心动时,公子冷静地说了八个字。
家国在前,何有情爱?
!!!!!
他左青果然没有跟错人!
相较于他的激动,周念南反应淡淡,“休得胡言乱语,我从未离开过京城。”
左青立马下跪,“是属下失言,请公子责罚。”
周念南挥挥手,“下去吧,往后注意。”
左青倒退着往外走,刚关上门,余光便瞥到几抹熟悉的身影。
“崔二公子。”他恭敬地喊。
崔慕礼朝他颔首,径直入内,而沉杨则跟左青一起守在了门口。
二人一左一右守在两侧,目光毫无交汇,心底却仍有芥蒂,不约而同地腹诽对方。
左青:哼,抢我家主子心上人的人的侍卫!
沉杨:呵,想抢我家公子夫人的人的侍卫!
*
崔慕礼一眼便看到窗边的俊美男子,喊道:“念南。”
语调稀疏平常,仿佛他们之间从未生过间隙。
换做从前,周念南定会怒目相视,行尽嘲讽,但如今的他却能笑着回道:“崔二,我等你很久了。”
是很久了,他们已有一年八个月未曾见面。但熟悉如他们,不需要多余的寒暄便能快速进入正题。
“珠可沁与几名心腹均已丧命,北狄联盟分崩离析,派出使者意图言和……”
随着他的娓娓道来,崔慕礼详细了解到目前的北疆局势,沉吟片刻后道:“北狄受此重创,近十年内都不足为患,圣上定会同意此次求和。”
话题又转到了黄有才身上。
他问:“关于黄有才之死,你可有其他看法,他当真是畏罪自杀吗?”
周念南道:“我们审问黄有才时,得知他身边曾有名得力幕僚,常在私底下挑唆他的情绪,铢积寸累下,黄有才便也产生异心,试图对我父亲取而代之。”
“幕僚今在何处?”
“死了,在黄有才与珠可沁勾结初期便因‘意外’死亡。”
“让我来猜猜,他的身份无迹可寻。”
“没错。”
“幕僚死了,黄有才也死了。”崔慕礼轻笑,“好一个死无对证。”
周念南不无遗憾地道:“假使幕僚真是张家的人,我们也没有任何证据,黄有才这条线只能到此为止。”
崔慕礼道:“无碍,我们手里有更好的牌。”
周念南神色一凛,“你已经查清了裘家被灭门的原委?”
“正是。”
“如何?”
崔慕礼啜了口茶,道:“话要从四年前,汴河流域的那场洪灾开始说起……”
四年前的七月,禹洲连续下了十天的大雨,汴河内水位暴涨,两岸无数村庄被淹。当地官府虽竭力救治,但收效甚微,根本无济于事。急报传到了京城后,承宣帝立即召集大臣讨论防洪对策,众说纷坛中,四皇子李泓业的发言最为引人侧目。
他提出相当完善的一套治洪方策:先清理河道泥沙,修整沟渠,引导洪水分流,同时命人加高堤坝,转移两岸百姓到安全地带,随后便是最重要的一步:防疫。
他强调道:纵观过往,洪涝过后必有大疫,有时甚至比洪涝的危害更甚,所以切不能掉以轻心。
一番考量面面俱到,直叫承宣帝另眼相待,更别提四皇子主动请缨,称愿亲自领人奔赴前线治洪防疫。
承宣帝当即下旨,命他领工部侍郎、若干太医及三百精兵强将,火速前往禹州主持局面。
裘昭便是那三百名精兵强将其中的一位,他本为飞虎营校尉,被特任为防洪军中长史,跟随李泓业一同前往禹州。
李泓业赶到禹州后,的确很快控制住了洪涝,但在后续防疫过程中,即便他们做足准备,疫病仍不可控地往四周蔓延,导致约千名百姓丧失性命。
好在最后太医研究出了对症的防疫汤,成功灭绝疫病,而李泓业虽有纰漏,但功大于过,获得了承宣帝及百姓们的交口称誉。而就在李泓业返回京城的一年半后,裘家夜里突遭大火,除去幼子裘珉(以及幼女小燕子)便无人生还。
——以上为前情。
“我找到裘珉后,从他口中得知,裘昭死前曾交给他一本册子。原来裘昭在行军时,习惯将每日观察到的事都记录在册。”
崔慕礼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放到桌面。
周念南打开翻阅,上头记载的无非是一些行军琐事,并看不出特别之处。
似是瞧出他的不解,崔慕礼道:“你看第十三、十六及十九页。”
周念南依次翻过册页,细读文字,“据裘昭记载,到达禹州后,每隔三日都会有两名士兵在子时偷偷外出。”
崔慕礼道:“你再看第二十、二十三及二十六页。”
周念南再翻再看,这几页分别记录着三处村庄陆续传来疫病的消息,半夜鬼祟出行的士兵,间隔有序的频次与疫病消息……
很快,他脑中便浮现一个猜想,“莫非疫病的传播与那些士兵有关?”
崔慕礼颔首:“我派人前去调查过,那三个村庄在爆发疫病前,都有人在半夜瞧见过可疑的黑衣男子出没。之后我又在兵部拿到当时的行兵册,发现有两名士兵在回京的半个月内接连自杀。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家人都得到了一笔重金,此后衣食无忧。”
听起来,这似乎是一笔两厢情愿的交易。
周念南皱起俊眉,“竟有人干这等荒唐事,他们到底意欲为何?”
崔慕礼意味深长地道:“李泓业想立大功绩,很大很大的功绩。”
“……”
周念南失声片刻,咬牙切齿地道:“这个畜生,竟然拿疫病做文章?”
“我猜想,他本意是想闹大疫病,然后以英雄的姿态从天而降,拯救黎民苍生。”
“他算个什么东西?当真以为自己算无遗策,能行神佛之事——”
说话声戛然而止,周念南动作稍显粗鲁地打开册子,从关键的那几页往前翻,随即震怒地拍桌而起,“两名士兵鬼祟外出之前,禹州根本未有疫病,之后由那三个村庄开始传播,直至各地遭殃,共计死亡一千三百八十九名百姓!”
崔慕礼叹息:“根据线索推断,禹州的疫病恐怕便是由李泓业而起。但裘昭并不知,在火灾发生前三日,他曾秘密求见过李泓业,我听闻他为人谨慎,定是思虑许久才决定揭发此事,却未料到面前站着的便是罪魁祸首。”
“而李泓业得知此事后,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灭了裘昭满门。”
事已至此,李泓业的罪行基本清晰,但最重要的是找到证据,彻底坐实他的罪名。眼看裘昭身死,散播疫病的两名士兵自尽,能找到突破口的只有……
“既要传播疫病,便得先有瘟,大齐上一次的疫病还是在十年前,凤凰城地动导致无数人死伤,尸体堆积如山,从而生了瘟。”
“是,根据凤凰城地动的记载,不仅圣上派出太医,无数行医者都赶往当地救死扶伤,研究对症的防疫汤,但独有一名游医与众不同。”
“怎么说?”
“他对治疗疫病不感兴趣,反倒对疫病本身十分痴迷,据闻,他会将患病者用的衣服保存下来,放到动物窝里,看动物们是否也会感染上瘟病。”
“疯子,一个个的都是疯子!”周念南骂完,又问:“可有线索证明他和李泓业来往?”
“禹州暴雨的第八天,张贤宗曾在汝州待过几天,凑巧的是,那名游医的老家便是汝州。”
周念南倏地起身,双手撑着桌面,“那名游医可还活着?!”
“活着,但渝州疫病闹大后,他便立刻收拾东西搬迁,眼下不知身在何处。”
游医是至关重要的证人,找到他便能撕破李泓业的虚伪:此等急功冒进、阴险狡诈之徒,何为储君,何担社稷?
他握着拳道:“哪怕翻遍大齐,我也要找出这名游医。”
“放心。”崔慕礼道:“我已有了他的踪迹,不日便能抓他回京。”
闻言,周念南心情复杂,崔二的优秀有目共睹,能得他支持,九皇子何愁坐不稳皇位?
他咽下苦涩,正色道:“张家可有察觉?”
“暂未。”崔慕礼道:“张家正在苦恼,该怎么对付皇后与九皇子。”
周念南忽道:“九皇子该病了。”
崔慕礼不点自通,“我也正有此意。”
步步紧逼,反而会使张家狗急跳墙,倒不如“自断其臂”,换取敌人松懈后,再争取致命一击。
*
聊完正事,二人该有许多话要说,但谁都没有开口。
周念南起身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崔慕礼轻敛长眸,目送他离开。
待上了马车,左青问:“公子,接下来去哪里?”
周念南有一瞬沉默,道:“宝樗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