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三章

暮春时节正逢雨季,山中更是尤为湿冷,碧城半夜被淅淅沥沥的春雨声吵醒,睡眼惺忪地想看看窗外是什么时辰,却无意间发现茅屋正中打了地铺的白发男子不见了踪影。

少女愣了一下,不自主地披衣下床,轻轻推开了门。此时天色不过四更时分,雨势却是不小,估计到了天明也不一定会停,院中除了门口那棵老槐树外空无一人,碧城心下担忧,刚待取了油纸伞去寻他,却细心地发觉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似乎还掺杂了另一种水声,仔细一辨别,却发现水声正是从茅屋后的草药间里传来的。

弄明白了他的去处,少女莫名地觉得安心起来,但却又不由得生出一丝好奇,犹豫了一下,终还是冒雨拎着裙角小心翼翼地朝着草药间走了过去。

越接近草药间,那异样的水声就越清晰,似是有人在濯水沐发,但却又不十分像。草药间简陋,门口只有竹帘挡隔,隐隐约约可见后面青色的人影晃动。碧城并没有随便窥探的习惯,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有些忐忑地隔着竹帘轻声问道:“哥哥,你在里面吗?”

“碧城?”竹帘后青色的人影身形一滞,水声也停顿下来,顿了一下,白发男子的声音才接着道:“稍等一下,我这就好。”然而言毕,他却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样,叹了口气,又道:“不用等了,快进来吧,再淋病了可怎么好。”

碧城心下不安,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轻轻把竹帘掀开一条缝,小心翼翼地迈了进来。草药间的横架上整整齐齐摆着昨日分拣好的草药,弥漫着一种药草特有的苦香,白发男子背对着她立在黑暗深处,一头银丝如瀑披落,似乎整理着什么,他的身后放着一个盛满了水的木桶和一个小小的白瓷药瓶,那条覆眼的青色缎带亦是搭在了桶边。

草药间中没有了雨声的干扰,他的声音清楚地透出了一丝疲惫与沙哑:“怎么起的这么早不多睡会儿?是我吵到你了吗?”

“不,不是的,是我自己醒的太早。”碧城心下歉疚,只觉自己不该如此莽撞,以至于撞到了这他明显不欲示人的一幕,但是听得他的声音,又禁不住担忧地问道:“哥哥,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黑暗深处的白发男子仿佛是笑了笑,却是依旧背对着她,轻描淡写地随口道:“没事,老毛病了,以前眼睛上落下的病根,一到阴雨天就有些头疼而已。”

此时他似乎已整理完毕,从黑暗深处转过身来,借着草药间外的一丝微光,碧城第一次看到了他眉眼的模样——很深邃,很清隽,紧闭着的双目睫毛很纤长,眼尾处微微上挑,却是比碧城想象中还要好看了许多倍。他的头发湿漉漉的,鬓发还沾着水珠,脸色也有些苍白,有些散漫地笑了笑:“我的样子没吓着你吧?”

碧城回过神来,却是有些脸红,小声道:“哪有。哥哥明明……明明是我见到过的最好看的人。”

白发男子闻言,忍不住莞尔:“照你说来,我倒是对自己太不自信了。”他虽然语态轻松地与碧城谈笑,但声音却是掩不住的沙哑,神色也颇为倦怠,左手不动声色地在木桶边沿摸索了好几次,也没有摸到那条青色的覆眼缎带。

少女心思细腻,早就注意到了他的动作,见他久寻不得,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取了缎带,轻轻地塞在了他的手中:“哥哥,在这里。”

白发男子一怔,随即却是微微笑了笑,接受了她的好意:“多谢你了。”言毕,便要把缎带重新覆上。

然而他还未及抬手,便又听到少女有些忧心忡忡的声音:“哥哥,你先等等我,我去找条布巾,帮你把头发擦干可好?”

他又是一怔,但却终是点了点头。

得到他的同意,少女匆匆掀帘而去,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条宽大的布巾和一把油纸伞。少女认真地帮他擦干了头发,整个过程却是仿佛忽然有了心事般沉默不语,待他系好覆眼的缎带后,撑开油纸伞,小心翼翼的扶着他回到了茅屋中休息。

而这一切都做完时,雨仍未停,天色却早已大明。

白发男子不由得歉疚地笑了笑:“今天估计怕是去不成了山下的集镇了,你的……”

然而不待他说完,少女却是轻轻伏在了他的膝头,低声打断了他的话:“哥哥,你可不可以答应我,日后头疼的时候,不要再把头浸在冷水里了。”她说着说着,神色带了一丝恐惧与哀伤:“婆婆当年也是这样,明知伤身,为了止痛,越用冷水,却越是上瘾,最后便再也醒不过来了……哥哥,碧城什么都不想要,只求你答应我,日后不要再用冷水了好不好?”

白发男子怔住,良久,轻轻抚摸着她有些枯黄的头发,唇角勾起了一个虽然倦怠却带着依稀暖意的笑意:“好。”

未曾料到,这场春雨竟是一下大半月不停歇,而白发男子在持续的头痛之下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方向感亦是乱做了一团,行动之时磕碰着桌椅茶炉是常有之事,好在他性格随意并不逞强,碧城又一直细心看顾,才总算没有受伤。

而自打那一日碧城无意间撞见草药间的那一幕后,他在碧城面前便似乎放开了些,头疼得厉害时,便不会再刻意系着那条蒙眼缎带,甚至接受了碧城为他用热布巾敷眼。只是无论碧城如何努力,最终收效却是甚微,看着他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却还强颜欢笑安慰自己的样子,少女心疼得眼泪汪汪:“哥哥,你若是难受,就说出来罢。婆婆说过,无论是难受还是难过,只要肯说出来,总会好上许多的。”

半躺在床上的白发男子笑着轻叹了一口气,从怀中取出青色的丝巾,摸索着轻轻拭去了她脸上的泪珠。有了上次越哄越糟糕的经验,这一次他改变策略,微笑着柔声道:“那不知婆婆有没有告诉你另一件事,别人难受或者难过的时候,有个小姑娘唱歌给他听,他也总会好上许多的。”

少女泪眼朦胧地抬眸:“真的?”

白发男子悠悠一笑,又把丝巾递给了她:“当然是真的。所以,你要不要把眼泪擦干净,给我唱首歌?”

碧城吸吸鼻子,自是依言乖乖接过丝帕擦净了眼泪,然后才小声道:“我只会唱一首歌,是婆婆去世前教给我的。”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但是很好听的。”

白发男子闻言微微一笑:“好听的歌一首就够了。”

少女脸红了红,低眸回忆了一会儿,终是用吴侬软语轻声唱出了一首缠绵哀婉的邶风: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她年纪尚幼,并不彻解曲中的悲喜怨慕,但歌声中却透着少女特有的幽愁婉约,倒是别有一番意趣与风情。

一曲歌罢,一直安静倾听的白发男子却忽然开口道:“婆婆教你这首歌后,有没有再嘱咐你什么?”

碧城一怔,心中虽不解他为何忽然这般问,却还是摇了摇头,低声道:“婆婆教完了我这首歌后就睡过去了,然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白发男子闻言,轻叹了一口气,随即却是朝着她的方向伸出了一只手,温言道:“碧城,你过来。”

少女依言把自己温软的小手放在他的掌心里,乖巧如猫:“哥哥。”

白发男子轻轻覆住她的手,却是微微笑了笑道:“你能不能答应哥哥,日后除了我,不要对别人唱这首歌?”

少女怔怔地望着他几令山河失色的笑容,不由自主地脸红心跳,良久,终是低眸勾起了一个羞涩的梨涡,轻声道:“好。”

白发男子微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似是了却了一桩心事,而头疼引发的昏沉让他并未曾留意到少女含羞带怯的声音竟带着些许异样的情愫,不多时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而少女望着他苍白清隽的睡颜,良久之后,亦是轻轻地把头贴在了他的胸口,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