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马士革的老城里弥漫着皮革、咖啡、煮玉米、烤羊肉,以及各种玫瑰香水和香料的气味,蓬蓬勃勃地带出一种世俗的热闹
阿拉伯人办事情,你真的是不能跟他们急,急了自己伤身体。你比如说吧,我们这回在大马士革总共住了六天,大马士革号称“天国里的城市”,怎么说也算是***教的一个中心了吧?可是叙利亚作协给我们安排参观了好几处基督教的圣迹和教堂,偏偏就没有参观清真寺的项目。临走前的一天傍晚,是自由活动时间,我说不行了,看起来我们要自己对付着去了,哪有到了阿拉伯的古城不参观清真寺的道理呢?偏巧那天会阿拉伯文的仲教授约好了拜会当地作家,剩下我们四个全是语言不通的哑巴。我毛遂自荐“一翻”,相信凭我几句三脚猫的英文,总能够把人带出去再带回来。
出发的时候,每个人身上都揣好了钥匙牌,预备在万般无奈时打哑语。
目标也是经过充分考虑和论证的:倭马亚大清真寺。到达大马士革的当天晚上出去吃饭,从它的围墙外面过时,我们就已经对这座宏伟的建筑一见钟情。查过资料,又知道它曾经是阿拉美亚人和罗马人的神殿,公元4世纪成为基督教堂,公元705年倭马亚王朝统治时期又被改为清真寺,圣龛中保存的施洗约翰头骨被基督教和***教同视为圣物。倭马亚清真寺的大名在世界古迹册上赫赫有名。如此一处宝地,怎么能让它从眼前飞了!
仲教授生怕走丢了我们四个宝贝,亲自下楼把我们送上饭店出租车,告诉司机我们要去哪儿,并讲好十个美元的车资。其时天色已近黄昏,大马士革的老城里弥漫着皮革、咖啡、煮玉米、烤羊肉以及各种玫瑰香水和香料的气味,蓬蓬勃勃地带出一种世俗的热闹。出租车在小街两旁的店铺间缓缓爬行,成排成串的金饰和银饰在橱窗里被灯光照得美仑美奂,让人感觉不买一点对不起它们。年老的阿拉伯妇女穿黑袍或灰袍,手牵着孩子姗姗而行,体态都比较壮观,使狭窄的街道更见拥挤。年轻姑娘的打扮则相当入时,牛仔裤套头衫,手腕上一气套上五六个金镯,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抿嘴一笑时更是满街生辉。
司机极负责任,绕过倭马亚清真寺的大半圈围墙,一直把我们送到正门。下车的时候正逢傍晚唱经时间,悠长的颂念声从头顶高高的宣礼塔飘落下来,在初秋黄昏温暖的空气中四散,动人心魄。门口有三三两两的人躬腰脱了鞋子进去,我们便跟过去照章办理。谁知道鞋子还拎在脚上,斜刺里便冲出两个门卫,大声嚷嚷着什么,挥手要我们退出。我心想坏了,是不是清真寺禁止非***教徒入内呢?脸色就不免慌张起来。还好,耳朵里忽然听到一个英文单词“票”,茅塞顿开:原来外国人是要买票参观的。钱这个东西,可真是到哪儿都离不开它。
门票的价钱还挺公道:五个美元。票印得也漂亮:正面是清真寺,背面是民族英雄萨拉丁的铜像,可见参观完了清真寺还可以一睹萨拉丁的壮观的陵墓。手里捏了票,顿觉理直气壮,四个人就大摇大摆二入其门。想不到竟又是一声断喝,这回门卫的手直挺挺地指住了我。女人不可以进去?衣服和打扮有什么不妥?进门的一刹笑得太放肆?几秒钟的时间里我面露惊恐,心里掠过一串不祥的念头。结果门卫看我惶惶的样子,自己先笑起来了,从旁边的一只大筐里拎出一大团灰布,塞到我的手中。我疑惑地将布团展开,居然是一袭长而且肥的披风。抬头往院子里看,几位徜徉照相的西方妇女也都披着这玩意儿呢,没办法,入乡随俗吧。在同行者的帮助下手忙脚乱披衣上身,却还是不让我进,原来披风上的帽子没戴。披风的精华在帽子,一定要严严实实兜头包住。是不是女人的头脸特别重要,不可以随便让人瞧见呢?我不知道。鼻子闻到帽沿上怪怪的味道,心里的全部念头是这披风有多少人穿过了?同行的人知道我有这点小小的洁癖,此时一个个幸灾乐祸,直笑到眼泪都呛出来。
可是黄昏中的倭马亚清真寺真的是美啊,宽展空旷的广场上,白色的大理石水一样从脚下漫开去,清爽洁净到一尘不染,又被夕阳濡染出一层淡淡的金红。沿广场四周的墙上绘满了彩色的巨幅壁画,因为光线太过暗淡,已经看不清具体的内容,只感觉出那一股先声夺人的气势。寺顶的平台和广场中央,尖峭高耸的宣礼塔都用泛光灯勾出轮廓,在半是青紫半是橙红的天空中,那种柔美明亮的白色像一声叹息,是一种弱弱的、叫人心生怜爱的美好。抬头看那半圆形的寺顶,脖子仰得有点发酸,视线中隐约有一圈白色的饰纹,片刻后那花纹动起来了,水波一样流转,又有了跃跃欲飞的架势,原来竟是密密地停歇的无数只鸽子。看广场中走动的阿拉伯妇女,长袍垂地,白巾半掩,身姿摇曳,真有点步步莲花的味道。
清真寺的礼拜大厅气势壮观,巨台筑就的大门高有十多米,整座厅长136米,宽37米。我不知道这个数字说出来会使人有怎样的印象,只知道我走进大门的感觉很奇怪,好像自己刹那间缩成一只小小的蚂蚁,被头上辽阔的穹窿、被身边高峭的石壁、被厅内一排排可以两手合抱的大理石柱压迫得无法动弹。实际上我们的活动空间相当广大,如果在厅内踢球,我想我三脚四脚肯定是踢不到头的。
进门之前,曾经把清真寺的礼拜厅想象得有些压仰,进门之后才惊讶地发现远不是那么回事,跟基督教的礼拜堂相比,这里显然要世俗、随意和轻松了许多。厅内四处走动着手拎着皮鞋的如我们一样好奇的游客,走累了,在任何一个方位和地点都可以席地而坐,说话、拍照、喝水都行,只有一点要小心:鞋子须始终拎在手里,不能放在地上。若是不经意间放下了,马上会有人走过来提醒你的小小错误,绝不会因为我们的无知而给予宽容。仔细想想,是不是阿拉伯人认为鞋子是不洁净的东西呢?可惜仲教授不在,无法就这个问题向身边的人即时请教。
坐下来稍歇片刻,我发现了前方不远处的石柱下有一个长跪不起的老人,他弓着腰,额头紧紧地贴住地面,花白的头发几乎和花纹复杂的地毯融为一体,远看只剩一个突起的背。有十来分钟的时间他一动不动,使人一度疑心那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尊无生命的雕像。等我动员了同行者的目光一齐看过去时,老人的头却慢慢抬起来了,嘴巴还嗫嚅着,似乎念念有词。同伴笑我人不老眼却花,真人看作假人。我辩解说是因为礼拜厅给我震撼太大的缘故,一时激动得过了头,弄得真假不能细辨。
再远处的角落里,还有一大群虔诚做礼拜的人,他们跪下去的时间不长,起起落落,反反复复,同样的动作却是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从我们进大厅的一刻起,到我们一小时后尽兴出门,跪拜好像就没有间歇过。我猜测他们该是一群远地而来朝圣的人,进一回大清真寺不容易,短短的一个晚上,他们要把几年的、几十年的虔诚之心一古脑儿地奉献出来,或许还要为他们的家人、朋友、邻居捎上一份拜谒。人的心有多诚才算是诚呢?无止境啊!无边无际啊!
倒是妇女们比较善于见好就收,她们礼拜过后就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盘膝而坐,在中间摊开一块桌布,摆上饮料、水果和阿拉伯的薄煎饼,饼子里卷上一点黄瓜、西红柿、腌橄榄果,自自在在地吃喝起来。她们年幼的孩子们四散在周围,嬉笑打闹,啪嗒啪嗒跑来跑去,像在自家的院子里一样玩耍追逐。没有人过来对孩子做任何干涉,大概在礼拜大厅里也允许人们如平常一样生活。
墙脚处甚至还有睡觉的流浪汉呢。他们用一团衣服做枕头,蜷缩了身体,把一双脏兮兮的鞋子夹在怀中,大胡须上沾着点点的饼屑,睡出一副安详满足的模样。在这样一座壮美庞大的清真寺里,真主的目光是不是适时地笼罩了他们呢?睡在这里,莫非做出来的梦都比别人更甜?
小坐片刻,站起来继续在厅里溜达,没有什么目标,眼睛里和心里都是一派闲适安详,比坐在基督教堂的长椅上低头屏息感受上帝之存在,我实在更喜欢这样的轻松。走到差不多可算是大厅中央的地方,在一圈茂密的人头之上,看见一座被灯光照亮的精雕细刻美不胜收的神龛,无数双肤色不同的手在人头上方高高举起,手心紧紧地贴住龛身,纹丝不动。更有人嫌贴了手心不够,进而把他们的额头、鼻子、嘴唇热切地送上去,如同跟心爱者见面或是告别。从人们脖颈间偶尔一晃的缝隙中看过去,发现木雕的龛体上系着一根又一根细细的白线,一尺左右的长度,飘飘拂拂地、静穆而**地垂挂着。此前我们参观另一个城市的基督教圣迹,曾经闯入凿进山岩中的幽暗的密室,看见过油灯下的修女为阿拉伯女人求乞白线的过程,知道这样的白线相当于我们那儿的信佛者从庙里求请出来的菩萨像,带有很浓的祝福和保佑的意思。于是我明白了这是礼拜大厅里值得景仰的一处圣迹,可惜语言不通,无法询问出这是什么人留下来的什么东西。
不知道什么东西,当然就不能胡乱跟着去贴手心额头嘴唇什么的,远远地看几眼,接着往前走。5000平方米的大厅,慢步走上一圈很需要一点时间和体力。
就在这时候,我们遇上了20天来看见过的阿拉伯少女中最漂亮的一个。其实在我看起来,阿拉伯的女孩大都长得漂亮,这漂亮不仅仅在眉眼和身材,而在眉目含情的那样一种娇媚。无论在露天餐馆中跟随音乐即兴起舞,还是路边相遇时裹在头巾下羞涩一笑,那种眼波流转的风情总令我怦然心动,觉得懂风情的眼神才是世上杀伤力最大的武器。此刻迎面走过来的是二男二女,都极年轻极文静,大学生的模样。少女裹在与我一样的连帽披风之中,皮肤和脸部的轮廓都使我误以为她和她的同伴是几个西方游客。但是西方女孩大多有一点大咧咧的傻气,或是一种昂首挺胸来去如风的劲儿,少了一点内敛,也就少了一种让人回味的劲儿。对面的女孩不是这样,她娇弱地裹在一袭大披风里,灰黑粗糙的披风质地更衬托出她脸上瓷样的光晕。她的眼睛、鼻子、嘴唇、下巴,精致得像从墙上壁画中走下来的人儿。更妙的是她的微笑,她离老远就开始对我们展露笑颜,热情,友善,又带着一点点的纵容和鼓励,像母亲面对四个傻乎乎孩子的恶作剧时的无奈和娇宠,因为她肯定发现了我们无比惊讶地看她的眼神。那样的笑容真是叫人舒服啊,它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抚慰,让我们全身的每一处毛孔都充满了温情和喜悦,而且没来由地感觉到兴奋和激动。我笑着问她是从哪个国家来的?她眉梢轻轻地一挑,同样笑着回答:叙利亚。原来她就是本国人,阿拉伯的少女。我由衷地赞叹说:你真的是太漂亮了!她眼睛里顷刻间漾出一波欣喜,立即抬了头,急急地去寻找身边那个高大小伙子的目光,无疑地是要把这种欣喜传达给他,并且渴望着对方的回应。高个儿小伙子还没有来得及表态,旁边那个戴眼镜的男孩却是急了,他不失时机地推出了他的女朋友,一个同样戴眼镜的文静的姑娘,对着我们又是眨眼又是点头,还一个劲儿地说:她也很漂亮的!我们齐齐地点头:是的是的。
戴眼镜的姑娘漂亮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身边男孩对她的挚爱和在意,他那么希望客人不要冷落和忽略了他的女友。从这一点来说,这两个阿拉伯的女孩同样幸福。
出门之前心里就有一个向往,要看一看施洗约翰的头骨。转了一大圈下来,没有见到一处有可能是保存圣物的地方。我很不服气,上来了一股“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劲儿,非找到想找的东西不可。看见靠墙的小桌边坐了一个慈祥老人,白胡子长长的,圆圆的眼镜片锅底般一圈一圈,便断定是个有学问的研究家,硬着头皮上前询问。可怜我的英语啊,真的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啊,我连说带比画,调动了所有的面部表情和四肢动作,包括拍打自己的脑袋,示意要寻找的是头骨而不是另外的什么东西。老人还就居然明白了。他真是个聪明智慧的老人家!他慈蔼地笑着,抬手朝前方一指。却原来就是我们刚刚见到过的系满了白线的神龛。赶紧地挤到人缝里,隔着雕花龛身往里面看,神龛内只有一具高过人头的描金棺木,棺头上搁一顶锅盖大小的阿拉伯头巾缠出的帽子,此外再不见异样。想必这帽子代表约翰先生的头骨?或者棺木里真有一只骷髅?很想再找那老人家问问,可惜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会说的英文单词,只能闷在心里自己寻思了。
出礼拜大厅的时候已经是晚上7点钟,天黑得不见一颗星星,广场上泛光灯勾出的宣礼塔的身姿却在夜色中更见秀美和明亮。一个神情认真的看门人追上我们,急切地说了些什么话,我依稀听出是让我们去看哪一个国王的什么断头台或者绞刑架之类。然而遍寻广场,只看到一具很结实的粗木做的架子,不是竖立的,而是横躺着的,因此同伴都否认这是断头台,觉得应该是打仗时用的一种“抛石机”。天实在很黑,木头架子仅仅呈现了一个朦胧的轮廓,到底它是什么,无人为我们作证。一致赞同让中央电视台的“正大综艺”节目在同样的黑暗背景中来拍它一拍,给全国人民一个论证的机会。
阿拉伯英雄萨拉丁的陵墓就在倭马亚清真寺附近,一个热心的阿拉伯小贩带着我们顺围墙很快就找到了。却因为时间太晚,铁门紧闭,灯光全无,隔着门缝张望半天,只看到依稀的一片白色,或许这就是陵墓建筑?小贩一个劲儿地劝慰我们:明天吧,明天再来。可是我们都知道明天不会来了,我们一早起床就得出发去黎巴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