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德坊,东北就是皇城,西面是长安西市。在长安城来说,位置是极好的。而且光德坊坊内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朝堂重臣,对与那些品阶不高的京官来说,最为适宜安家。既方便去衙门办公,又方便日常生活。光德坊是京官安家最好的选择。
李修去探访柳夫子,却被冯二来领到光德坊,心中大感诧异。
看着眼前青砖碧瓦的三进小院,李修四处打量着,问出了心中的疑惑:“老师就住在这里?”
冯二来谄笑的凑近,道:“没错,小人打听了很多家,柳相爷就住在这里。”
三进小院装下了大唐百官第一人?李修心中顿时哭笑不得。
或许这座小院对长安五品以下京官来说,还能勉强住的进去,不至于被人嗤笑。但对于大唐宰辅来说,尚书左仆射的府邸不说得富丽堂皇的一塌糊涂吧,也不能如此寒酸啊。
不仅寒酸,更为冷清。白乐天的“门前冷落车马稀”用在此地都不适宜。好歹白乐天的诗中人家门前还有车吗呢,柳夫子家宅之前,只有光溜溜的青石地面。
不过,这青石地面倒是很干净。
想想刚刚路过延康坊的户部尚书杨敏仪府邸见到的景象。门前一溜的马车,大小官员整齐的排在门前,好像朝会一般。再看看身边干净的一个鬼影都没有的街面,李修心中暗暗哭苦笑,“恩师啊,你这玩的是那一出啊?”
说是柳夫子没钱盖起大宅院,不仅李修不信,全大唐所有官员没一个信的。
或许在文武百官眼中,这位新晋大唐尚书左仆射是在摆出一副清廉如水的作风。可是李修心中绝对不认可。没人比他更了解柳夫子了,他眼中的柳夫子绝对不会是那种迂腐而不知变通的老人。
想来,柳夫子降尊纡贵的栖身在这小小三进院落中,必然有其深意。
想不明白就不去想,当面询问好了。
李修轻轻一笑,冲着身边的冯二来道:“去,叫门。”
“好嘞!”冯二来才不管什么三进小院,还是高门大阀,能进得了当朝宰辅家的大门就是本事,就是值得一生吹嘘的大事。
冯二来小跑上石阶,不轻不重的叩响门扉。
“当当当”。
“谁啊?”门内一个苍老的声音,未等众人答话,暗红色的大门已经开启只容一人进出的空间。
一位奴仆打扮满头苍白年过花甲的老人探出头来,四下打量着之际,李修心中暗暗松一口气。还好,不是柳夫子亲自开门,那样就玩笑大了。
老人打量的目光落在冯二来手中捧着的礼物上,脸色猛然沉了下来,一句话没说,“砰”的一声,狠狠的合上门板。
巨大的声音吓了冯二来一跳,不禁回头看向李修。
“再敲!”
李修笑笑,冯二来又一次扣动门扉。这次暗红色大门压根未曾打开,门内苍老的声音高呼:“别敲了
,老爷没在家。”
冯二来小跑着回来,一苦着脸道:“小人和坊正打听过了,今日柳相爷休沐
,也未曾访友,肯定在家中呢。”
李修笑了笑,不以为意的登上石阶,修长的手指扣动兽首中的铜环。
“有完没完了,都说了老爷不在家。”
李修干咳一声,高声道:“有劳老丈通禀一声,就说江州府李修前来拜访恩师。”
大门无声无息的拉开一条缝,昏黄的眼睛透过门缝上下端详着李修。
“你就是李修?“
“正是在下。”李修笑得很是无害。
“江州府惹祸的李修?”
李修抹着鼻子苦笑着点头
那双老眼再一次狐疑的打量一番,“等着!”
“哐当”一声,厚重的大门再一次关闭。李修撇了撇嘴,苦笑更浓。
很快,门扉再次打开,老者眼中带着好奇,将来李修领了进去。
三进的小院泛善可陈,若说优点,勉强能算精致,最多再加个清静。实在是配不上屋主人的身份。
穿过正厅,李修在书房见到了阔别近一年的柳夫子。还是王家庄时的模样,没什么改变。若非要强调些什么不同,只能说是多出了几分位高权重的威严。
柳夫子半躺半卧在躺椅上,含笑对李修点点头。一瞬间,似乎时光倒流,重新回到王家庄读私塾时的情景。
那时两师徒相见,多数都是这般情景。作为老师的柳夫子靠在躺椅上,或读书,或发呆。然后身为学生的李修,不经禀报,大刺刺的如同回家般登堂入室。
忽然间,李修注意到,柳夫子身下的躺椅,竟然还是王家庄的那一把。
“你怎么把它弄到长安了。”
“这可是你亲手做的拜师礼,自然得留着。”
近一年的时光仿佛未曾度过,师徒二人言谈还是王家庄时的随意。如同在谈论家常。
“别扯了,那把椅子你坐了不到一个月就碎了。这把是后做的。”
“就算我记混了吧。”柳夫子笑着起身,不与李修争辩。目光落在许石头和冯二来身上。
“这位是老许家的小石头,我认得。那这位是……?”柳夫子笑着看向冯二来。
冯二来浑身一颤,噗通跪倒在地,“砰砰砰”三叩首,话说的磕磕巴巴直打颤,“小人姓冯,名叫冯二来,现在跟在四少爷身边做事。”
“不错,不错。”柳夫子点点头,示意冯二来起来,转头又看向许石头,“你父母可好?我记得你母亲有个风寒咳嗽的老毛病,近来可曾好些?”
或许许石头没意识到眼前的宰辅柳夫子和王家庄私塾先生的柳夫子又什么不同。咧嘴一笑,毫不怯场的道:“我娘还是老毛病,没什么大事。对了,这次进京,我娘也跟着来了。我爹得晚点才能来,江州府还有些事没办完。”
“好孩子。改天,老夫请你们一家来我这个做客。”
“有肘子吗?”
“有,全都有。”许石头一脸的谗样,惹得柳夫子哈哈大笑,“我这里不仅有肘子,还有别人送来的上好西域獒犬,还都是小不点呢。你要不要
去看看?”
“要!”许石头一脸憨样,柳夫子开怀大笑,喊下人带许石头去后院看獒犬。
冯二来心思通透,有着当朝首辅一句“不错”就已经知足了,明白这是柳夫子要单独和李修说话,连忙道:“四少爷给您带来些礼物,小人去整理一下。”
空口说白话,却得到柳夫子赞许的点头。冯二来走出书房的脚步颠颠的,如同走在云端。
喊来一位青衣小婢送上茶水,柳夫子又挥挥手打发她走了。书房内只剩下柳夫子和李修这一对师徒。
李修翘着腿坐在椅子上,看着柳夫子为他斟满一杯清茶,正好有些口干,一饮而尽后,柳夫子再次为他斟满,这次李修将茶盏捧在手中,欣喜的看向柳夫子。
此番此景没被冯二来看到,不然他的下巴都能砸在脚面上。
全大唐上上下下,能当得起当朝首辅为其斟茶的人,绝对没有。甚至弘泰皇帝都不会做这样出格的事情。
可是李修偏偏安之若素的坦然的承受了。
其实李修根本没想到这些。在王家庄他拜访柳夫子时就是这样。柳夫子倒茶,他喝。太自然了,让他忘记了柳夫子如今的身份。也是太熟悉亲切了,忽略了除却人之外的因素。
“柳师,您可安好?”已经见面许久了,李修才想起问安的事情。
柳夫子欣慰的大笑,道:“老头子一不小心混成了尚书省左仆射,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说老头子好不好。”
“官大了,就是好吗?”李修笑笑,道:“起五更爬半夜的上朝下朝,还要处理各种军政大事,一把老骨头了,还折腾什么?安心的混吃等死的养老不好吗?”
李修话说得有些放肆,柳夫子却听出了话中的担忧和劝诫。
柳夫子叹息道:“你别说,还真的有些想念在王家庄糊弄你们一群小娃子的时候了。”
“老头子,望山跑死马,一山更比一山高,你还是轻点折腾吧。”
柳夫子摇头笑道:“你说的好听。老夫如今这般辛劳,还不是拜你所赐?”
“和我有什么关系?是你自找的。”李修一声怪叫,不服气的道。
“没关系吗?”柳夫子笑得很是得意,“仔细想想,多想想。”
柳夫子从来不会无中生有捏造事实。李修微微低头,开始思索柳夫子官至尚书省左仆射和他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
从进屋见到柳夫子那一刻起,道两师徒笑着骂着相谈甚欢,从始至终,李修未曾对柳夫子行过大礼。进门时拱手作揖是唯一师徒相见的礼仪。
没有什么跪拜叩首,没有什么抱头痛哭泪眼相对。普普通通如同游子归家亲人相见,轻轻的一声招呼就够了。有哪家的规矩会是儿女见到父母就要大礼参拜?那样一天不用做别的了,光磕头就够了。
世俗的礼节不是没用,而是不适合这对师徒相见了。师徒如父子,十几年的教导之恩不为不重,十多年的相处之情不为不深。
然而,情到深处情转薄,大抵如此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