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的会试是在长安城内的贡院进行。东方刚刚泛起一丝颓废的灰白,贡院大门前已经堆满了参加会试的士子,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头。
李修以为自己是来的比较早的,来到贡院门口才发现,还有人比他来的更早。站在车辕上,李修举目四望,再一次体会了千军万马闯独木桥的感觉。
全大唐,包括西域的天之骄子都聚集在长街上,三三两两的聚集在一起,低着头相互切切私语,等着贡院那暗红色的大门大开。
摩肩接踵的人太多了,李修索性钻回沈彦为他准备的马车,眯缝着眼睛,试图睡个回笼觉。
但是,陈承嘟囔声打消了他的想法。仔细听听,陈承在“温习”枪手根据他买来的题目所做的文章。
“你不是已经倒背如流了吗?”李修不是在调侃。陈二少或许无法倒背如流,但是随便在文章中抽出一句话,陈承肯定能接下去。
陈承对着几张请枪手写出来的文章用了半个多月的苦工,用废寝忘食不足以形容陈二少了。陈二少竟然能在午夜梦回的梦话中,完完整整的背完一篇策论。这是李修亲眼所见。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陈承故作轻松的说道。打颤的双腿出卖了他的慌张。
“有用吗?”李修轻笑。
陈承苦笑着道:“没什么用,我都不知道我在嘟囔着什么。”陈承长出一口气,如同泄气的皮球般,靠在厢壁上,喃喃道:“早知如此,那些年多用点功夫,也不至于落得现在这般地步。”
李修微微皱眉,道:“别胡思乱想了,平心静气的准备考试吧。”
“静不下来啊。”陈承可怜兮兮的道:“三万缗啊,算上人情打点,是三万五千缗啊。家里二话没说,就同意了。万一这题是假的,最少一万缗打水漂了。我怎么和家里交代啊!”
这样患得患失的样子,可不像是陈二少的脾气。
李修想要劝慰,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心里矛盾极了。
让若陈承买来的题目是真的,那就说明这场春闱就是一个笑话。若是假的,李修又不忍心看陈承落榜后失魂落魄的样子。
左右为难,李修这个时候发现,世情道理中,不是每个时间都能够选择立场的。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马车窄小的车厢里陷入了沉默。陈承患得患失的浑身打颤,李修心中也不太安稳。
原本他认为明算一科考生少,竞争不激烈,依照他记忆中的学问,完全有把握金榜题名。
一直以来,李修都是自信满满。眼前黑压压的参加春闱的人群,却给了他一个不大不小的震撼。天下英才无数,谁知道会不会在阴沟里翻船。
李修心中的压力不止来自于考场,更多的是来自于韦达慨之死所带来的后患。
定国公沈彦说的很对,弘泰皇帝拖延了时间,不是为了让韦家和沈家相斗,而是单纯的为李修争取时间。
朝堂上的风向也证明了这点。韦瑾苍的死忠走狗礼部尚书郭淀忠在朝堂上上书,要恢复尚书令的实职。这就是一个信号,一个韦瑾苍发给柳夫子的信号。柳夫子继续他的尚书左仆射,韦瑾苍却盯上了文武百官之首的尚书令的位置。
无形的信号是在说,如果柳夫子同意韦瑾苍坐上尚书令的位置,李修的事情他就会放手。
尚书令自从太宗李世民时期考试,就一直高悬于朝堂之上,而无人真正坐上这个位置。韦瑾苍觊觎尚书令而舍弃尚书左仆射是一种变相的妥协。这点朝堂上下都很清楚。
弘泰皇帝的对此的态度模糊不知可否,出人意料的是,柳夫子在朝堂上坚决反对了这个提议。
一时间,众人心里看不透柳夫子的想法,大部分都认为柳夫子已经在心里放弃李修这个教导了十几年的学生。
李修听到沈彦的转述后,平静的笑笑。虽然也未曾和恩师见面,但李修心中完全相信,柳夫子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会放弃自己的。
李修不清楚柳夫子心中的谋划,也不知道他金榜题名会为柳夫子减轻多少压力,但有一点他心中清楚。无论是为生母讨还公道,还是摆脱韦家的纠缠,他都必需金榜题名。
大唐明算会试还停留在鸡兔同笼的水平上,那些算学大家绝对不会将高深的题目放在会试中,李修对与明算一科有着十足的把握。
即便如此,李修还是在心中默默祈祷着。
“希望不要有意外的发生。”
“当当当”,贡院内的钟声敲响,暗红色朱漆大门缓缓打开。等候已久的士子齐齐发出一声兴奋的叹息。
无数声叹息汇聚在一起,仿佛平地间一声惊雷,压过了贡院内的洪钟大吕。
没有人来呼喊肃静,钟声停止的那一刻,叹息汇聚成的惊雷声立时停止。
远远的,李修看不见,也听不清贡院门前发生了什么。印象中猜想,应当是进行着祭天祭地祭圣人的应有礼仪。
很快简单却庄严的祭礼完成,等待已久的人群终于如同蜗牛般一点点的移动。
“开始了吗?”陈承这个时候仿佛还不相信他要去参加科举,看向李修的目光尽显迟疑与慌张。
李修点点头,将食盒和暖炉递给陈承,道:“进士科人多,搜检的时间要长,你还是先去吧。”
陈承郑重的点点头,一脸坚毅放入要进刑场一般,以一种慷慨就义般的决然跳下马车,“四少爷,等我的好消息吧。”
李修用尽力气点点头,道:“陈二少,你必将金榜题名,这是我说的。”
大唐会试,三年一次,考期九天,每场三天。武宗改制之前,三场考试依次为二月初九、二月十二、二月十五。武宗改制之后,将其日子向后推了一个半月,改成了三月十九开始,三月二十五考第三场。
今天是三月二十五,此次春闱的最后一场。前两场都安排的进士科,第三场才是一部份进士科,和剩下的包括明算在内的“杂科”。
进士科是大房嫡子,从贡院正门进去。明算这等小娘养的庶子,就只能从角门进入了。
送走了陈承,李修吩咐定国公府的车夫将马车赶向角门,他在马车上不慌不忙的准备着东西。
三天的考试啊,这三天的吃喝拉撒都得在贡院内,不准备周全,人是熬不下来的。不仅需要携带吃喝,三月末的春寒料峭,就连被褥铺盖也得准备一套。
李修的用度都是小妹和许婶亲手为他准备的。上好的精米煮熟了后,混上少许猪油,包在精巧的菜心上,团成一个个比指甲大不了多少的饭团,再用煮过的荷叶包成小团,仔仔细细的放满了半个食盒。
还
有些过水的青菜菜叶菜心,整整齐齐用荷叶捆成一小扎一小扎的,整整齐齐的排列好。酱好的牛肉、熏干蒸过的小羊排,切成一片片薄片放在食盒的最上端。
细心的小妹怕凉食耽误了李修的会试,特意用一个盒子装满了带着清香的银碳。精致的两只手将将能够圈住的小铜炉一旁,还准备一个不大不小的汤釜。
似乎不重要,似乎又过于重要,看着眼前实用而不张扬的用具,李修从心底散发出一阵暖意。
几个转角过后,李修来到了贡院的角门。
角门外,一位看似礼部郎中模样的人,正和守卫一起检查着士子的行礼。
从武宗时代开始,春闱会试的检查作弊就是礼部和钦天监共同检查。钦天监一分为三之后,这检查的差事就落在勘检司和巡刑司共同承担了。
大唐的抡才大典严厉一些是好事,但是眼前的一幕却让李修有些不快。
食盒内的饭菜需要一样样的端出来查看,不时的有勘检司的兵丁从中挑出一样扔进口中。装着笔墨纸砚的盒子同样需要打开,甚至捆好的行李,也必需摊开给他们一一过目。
重要的是态度十分恶劣,打翻的食盒,散落在地面的行礼,在贡院小小的角门外随处可见。
更过分的是,搜检的不仅是随身物品,甚至连士子的衣物都要脱下来检验。脱几件就要看兵丁的心情。送上些银两,不脱也可以。没送银钱的,就要倒霉了。
李修眼睁睁的看着一位士子在兵丁的怒骂下脱成了光溜溜的,在料峭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冷的是心,热的是那位士子脸上屈辱的泪水。
然而,同时读书人出身的礼部官员对此视而不见,嘴角的浅笑让李修感到恶心。
“年年如此吗?”李修站在马车下,远远的观望着。
定国公府的车夫恭敬的道:“回四公子,杂科大概是年年如此。进士科会好一些,他们不敢在贡院门口做出有辱斯文的事情来。”
“同样是至圣先师的弟子啊!”
李修冷笑着发出一声感叹,提着食盒缓步前行,车夫扛着李修的行礼走在身后。
大抵从这个角门进入贡院的都是明算一科的士子。李修扫视了一眼,门前大概只有十几二十人,虽然不知道有多少进入了贡院,但明算一科人数稀少是天下共知的。
李修穿着就透着一股富贵样,检查的兵丁看见李修先是一愣,随即连上乐开了花。在他们看来,真正有权势的子弟,都去考进士了。能来考明算的,最多也就是富家子弟,正好能捞上一笔油水。
“你,你过来。先查你的。说的就是你。”兵丁指着李修吆喝着。
在士子忿恨的目光中,李修排过人群,站在了兵丁面前。
“知道规矩吧,把东西都打开。”兵丁人五人六手按在横刀刀柄上,大声吆喝着。
李修平静的笑了笑,放下食盒,侧眼打量一下那位礼部官员。礼部官员的目光正若有所思得钉在李修脸上。
李修笑了笑,伸手打开食盒。还带着热气的牛肉散发着一阵阵诱人的香味。兵丁眼睛一亮,喉咙滚动,自语道:“今天算是拣着了。”
咕隆一声眼下一口唾沫,兵丁用他那双带着污垢的手,毫不客气的上来就向着食盒伸去。
“滚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