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 有许多看着变了,也有许多看着没变。
芳妃为萧天轩生了第一个儿子,皇长子取名为萧永琰。九方太后想抚养皇长子, 但萧天轩没有同意。孙丽蓉那个妮子, 虽不如原来风风火火, 可是还是没有拿下蓝佑之。刑思思被西厥斐送了回来, 虽然皇家为了安抚她赏赐不断, 但是大家心知肚明,昔日清冷高傲的东宇第一才女早已风光不再。姚太妃还是领着姚梦葶等人守皇陵,如今还多了一个遣送回家的九方苍苍。嬷嬷被兄长留在清屹, 月离还是回到庆泽宫,如今我回来, 她又跟了了我出来。半载不见, 月离对金梅望还是那般崇拜, 爱屋及乌,连带着叶少皇在她嘴里亦是平凡出现。
说到叶少皇, 我还是十分内疚。本是要见他的,可是月离说他上次重伤未愈,如今仍旧要修真贴身照顾。听到修真的名字,我心情又是一复杂,再加上怕影响叶少皇康复, 我也就没有答应萧天轩明里暗里关于见他的提议。
九哥原打算让我住在将军府, 可是那天听到皇帝哥哥的话, 我便觉出想要隐瞒我回都的消息已是不可能, 而住到将军府或许会给九哥带来麻烦, 所以我就自作主张要来皇陵。九哥未做评论,只将我送至皇陵, 便领了为九方太后祝寿的旨忙活去了,不过却总会隔三差五差人送来书信,告知我他听来的事情﹑他为我所做的计划,有时也有一些他的想法﹑问我的意见等等。
如今,我手里握的就是三日前九哥给我的信。
我信自己,我信九哥,有时我会恍惚,不知我是因了信自己而信九哥还是因了信九哥而信自己。
可是,我复又低头看了一眼信——九哥的字娟秀中透着飘逸,全不似出自一个将军之笔——我想了三日,还是不知要如何答复。
“公主。”月离自身后唤我。
我回神,随即将信折好放入抽屉,回身答应。
“公主……”月离靠近,欲言又止。
我一怔,心里有股不好的预感——昨日午后做晚课时听得姚梦葶的丫鬟说起一个谣言,是有关丹朱华的,隐约还说道慕佳村里的牛鼻子老道。那姚梦葶末了还问我可知晓此事,似在打探什么。我装糊涂,却还是放心不下,遂让月离今日去打听一番。如今看月离这般模样,莫不是真有什么不好?
“公主,与那谣言无关。”见我眉头紧皱,月离开口说道。
与谣言无关?
听罢,我就更疑惑了,不禁抬头看向月离。
“是,”月离一顿,似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一般,低头道,“是叶少皇。”
“莫不是叶少皇有什么不好?”我惊得站了起来。
“福儿,你既如此关心我,却又为何避而不见?”突然之间,一个清若泉水的声音自外间潺潺流入,眨眼间,就看见一个消瘦的身影踏入房内,淡淡的日光洒在月白长衫上,竟还是那一派的朗润如竹。
叶衢!
对上叶衢那略显苍白的脸和似责似叹的目光,我抚额——该见的终究还是躲不掉啊!
偏头看了一眼月离,虽恼她擅自带了叶衢来见我,却不好当面发作。月离见我未恼,轻轻舒了口气,亦大着胆子走上前去将叶衢扶了进来,将叶衢安排坐好之后便默默退了出去,将门带上。
我怔住,听说上次坠桥叶衢因撞到了头,所以下肢行动不方便,要慢慢修养调理,竟不知到如今他行走都很吃力。
看着叶衢长衫之下看似完好的双腿,我一惊,“你的腿……”
叶衢摇头,回道,“本已好了。偏这几日春寒,只略有不适,待过了夏便能全好。”
果真是过夏就能全好么?
我心里酸涩难当,恍惚中竟已走上前去,想伸手去查看一番却终究还是停在了长衫之上。想过无数个和他见面的场面,却不想竟是如今这般不期和无言。
“福儿……”叶衢一嗟,竟将我的手握住,放在他的腿上。
随着他的动作,我竟也壮了胆似的将另一只手也放了上去,将他的双腿轻抚了一遍,直至确认却是完好后一颗心才落到实处——方才看着他被月离扶着行走的场景,我竟有嫁他做他一辈子拐杖的想法。可是如今确认无事,觉出我的手还被他握着,心里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不适,轻轻将他的手拨开,我低头,“对不起。”
“为何要与我说对不起?”见我拨开他的手,叶衢也是一愣,“你本是我的未婚妻,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闻言,我抬头看着他,“不,此事因我而起,是我带累了你。”
“我已视你为一体,何来带累?”见我又要反驳,叶衢竟一声苦笑打断我,“福儿,你劫后余生,我们半载未见,难道你竟只想与我说这三个字,没有别的?”
我哑然——我不是没有什么要说的,我是要说的太多了,只是不知如何开口啊!
“奚水溪旁亢人成伉丽人成俪,乔木桥下朝水为潮夕水为汐。”叶衢一叹,“福儿,当日你以此对断木为桥,我以为你我已有转机,可是一别半载,你我皆是九死一生,是不是我终究错过了什么?”
听罢,我浑身一颤——叶衢啊叶衢,如斯深情,我何以承受!
“公主,公主!”
我与叶衢各有所思,却突然被门外月离得急唤打断。
“怎么了?”我抽回手,站起来向门外问道。
“太后来祭陵,说要顺道看你,此时正从行宫大殿赶过来。”月离回道。
听罢,我怔了怔,便急急走过去开了门,将月离让进门来,对她道,“那你赶快领了少皇出去,切忌莫要让人发现。”
“来不及了!太后只怕马上就到,若是碰到了就麻烦了!”月离急得团团转。
我亦是觉得头疼,这个九方太后还真是看我清闲不得。狠狠一咬牙,我将门关上,又走回到叶衢身边,将他扶起,“少皇,委屈你了!”说着,不等他反应,我就将他扶进房间后的屏风内。急急看他一眼,示意他噤声,接着自己走了出来,站在屏风外面看了看,似乎还是能看到人影,我记得一吸气却看到床头挂着的披风,便又急急地拿过来摊开挂在屏风上。
才做好这些,就听见外面有太监传话接驾。只得吐了口气强自镇定让月离开门。
稀里哗啦接完驾,尾随着九方太后进门,直到看到九方太后背对着屏风坐在主位上,这才在心里舒了口气。可是又突然想到屏风内没有凳子,叶衢还是站着的……
“坐吧。”九方太后一句不热不凉的话,将我心底的头绪又打乱了。
我抬头看着九方太后,虽说只是来探望我,可是九方太后却只领了芳妃进来,连徐嬷嬷都留在了门外,只怕她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可是我又不知道到底所为何事,还真是头皮发麻。
“公主,快些坐过来。”芳妃开口,声音轻柔,“母后可是挂念公主呢。”
我依言谢坐。九方太后来看我,芳妃陪同,可见皇帝哥哥是认同了的,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呢?
“你在这边吃住可还习惯?”听了芳妃说她挂念我,九方太后也就顺势开口。
“回母后,这里很好。福儿大难不死,幸得祖宗庇佑,母后和皇帝哥哥祈祷,如今该是福儿为祖宗守陵、为母后及皇帝哥哥还愿。劳母后操心。”我毕恭毕敬。
“恩。”九方太后点头,“你与九哥幸免大难,确实要谢祖宗荫泽。只是哀家听说你与九哥脱险,还要感谢沿途路人帮助,只不知你一路都经了哪些地方遇到哪些恩人,你告诉哀家,哀家让皇上一一封赏。”
我一怔,这又是唱的哪出?听说?听谁说的?
“回母后,却是一路受人恩惠的。只是福儿久居深宫,不谙地理世事,沿途都是九哥打理,那些恩人情况还需问了九哥才能清楚呢。”
闻言,九方太后却不说话了。芳妃接道,“九哥为母后贺寿事忙,此事却也不急。”
这个我是知道的,九哥率一万将士在荆州城外军事演练,名义上是给九方太后贺寿,实则是九哥为抵御内忧外患、北齐和西厥虎视眈眈,东宇不能冒险以一敌三,只好先借演习来振奋国人打消敌人的窥视之心。短短几天就想到这个史无前例的办法,也亏得是九哥。
只是,今日九方太后和芳妃着一唱一和的,到底为的哪般?
“对了,”芳妃突然笑道,“陛下怕公主寂闷,让臣妾给公主带些什物。我正愁得,偏巧就得了一新鲜事物,今日正好带与公主瞧瞧。”说着,芳妃便将她一直捏在手里的盒子打开递过来。
我刚才一直紧绷着,竟没看见她还拿了东西。可是没头没脑抬头一看,我便恍然大悟。
小锦盒中三颗拇指大小的红色小果子——可不就是丹朱华果实么!
朱华花开百年得果,皇娘现世紫薇星火;花开花谢果得果落,天下一统四国纷没——想不到昨日才听到的谣言,今日就在九方太后的到来后确认了。前后联系,想是那慕佳村的牛鼻子老道胡言乱语,而众言速过闪电,只怕天下无人不知了。
只是九方太后怀疑我,连萧天轩都让芳妃来试探,可见我和九方在慕佳村呆过只怕也已被人宣扬开来,虽然慕佳村中无人知晓我两真实身份,但是若他们对别人一形容,就不怕知情人联想不到。
“呀,这是什么?这么好看!”我故作惊叹道。
不管她们怀的什么心思,我都要一口咬定没见过。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是再清楚不过,可是别人不知道,我只怕流言被人利用,定不会是好事。
“你没见过这个?”闻言,九方太后追问,讶异中透着欣喜,“你确定在回来的途中没有见过?”
让九方太后承认情敌的女儿竟是丹朱华转世,却是对她很是打击,所以她纵然怀疑却不愿得到肯定的答案。想到这里,我心里好笑,面上也更笃定,“母后,九哥说外面凶险,寻食探路一应皆是他来处理,从不让福儿乱碰乱看。”
“九方将军说得在理,原也应该如此。”芳妃也是松了一口气。是啊,我若是丹朱华转世,最尴尬的就是萧天轩。其他三国都可以将我娶了,将来生了儿子就是一统天下的帝星,可是萧天轩是我兄长,他是万万不能娶我的。如此一来,岂不是说东宇势必要被它国所灭?所以,不论真假,萧天轩都不会让这个谣言成真。如今他让芳妃过来试探,只怕是不好明说,只好让芳妃过来提示我,不管谁问起都要说不认识。
“母后,二妮儿闹着要见公主,臣妾斗胆求母后允了公主半日闲暇。”任务已完成,芳妃转口道。
“守皇陵又不是游玩,若要叙旧等到还了祖宗的愿后有的是机会。”九方太后双眼微闭,想她亦是不愿深究,如今又是拾起她那一副不耐烦我的样子,“好了,哀家也该回宫了,福儿送哀家出宫,正好可与孙二小姐见上一面。”
说着也不等我谢完恩便领着芳妃自己开路。
我只得匆匆跟上,只是走到门外对一旁的月离看了一眼,让她留下。
来到行宫大殿上,不仅看到姚太妃和孙丽蓉等人,还看到刑思思。九方太后交代姚太妃几句后就要走人。孙丽蓉平时不能入皇陵行宫如今看到我却不想走,一直朝我挤眉弄眼,奈何我心里记挂着叶衢,实在不能开口让九方太后开恩。
正送驾,却听见宦官一声通传,竟是九哥来了。九方太后虽然不耐烦别人,却对九哥极其疼爱。听说他过来,也不问原因就让人领了进来。
几日不见,九哥却仍是穿着我缝制的那件粗布长衫,半点未变,只是额上点点密汗和微红的鼻梁才透露出他些许紧张。想是听说九方太后来看我,怕对我又什么不好,所以匆匆赶来。
想到这里,我心里一暖,不禁看着他嘴角微动。
“九哥,将军府没有绣娘么?你从哪里弄来这么件——长衫?”姚太妃看着九哥惊道。
“是啊,九哥儿,你怎地还是穿的回来时那件破衣裳,穿成这样去带兵怎么行!”九方太后也有些气恼。
我眼观鼻鼻观心,布虽是粗了些,可好歹却是我的手艺,手艺。
“回太后、太妃,行军便适。”九哥的话还是这么简短啊简短,实在叫人听着不舒服呢。
“将军讲究实用,只是这针脚外露,看着着实,”孙二快人快语,“蹩脚。”
我晕,我练习了许多年的、深以为豪的手艺,虽然确实跟好手差了那么一星半点,可是却也不容易了,想我一个现代进步女青年,无聊之下学习的本领,至于被你们说成这样么!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了,开口道,“母后和太妃有所不知,这针法外露是故意为之的。这种制衣方法是新近流行的,一般传统绣娘却还不会呢!”
听我如此说,九哥不驳不应,仍是仍是一本正经。
“啊,新近流行哦,难怪我第一次看到呢!”孙二妮子果然好糊弄,听完连连点头。
“露针法或确其实,只是,”九方太后都没有多话,却不想刑思思那悦耳的声线却发出了不和谐的音符,“将军这衣裳针脚不匀,制衣之人手艺可窥一般,且粗线藏之以求雅,好线露之以求贵,若是露针却还是要用金线才显身份。”
听她说完,九方太后和姚太妃等也都连连称是。刑思思见众人赞同,亦是壮了胆子道,“将军若是不弃,奴家倒可三日内赶出一套金线锦衫。”说完又是一礼。
天哪,我听着心里犹如五雷炸顶——这个刑思思居然对九哥还没死心!
“刑小姐不必劳动。”九哥看了刑思思一眼,语气平稳一口回绝,竟连个借口都不找。
“刑小姐刚回京不久,却是不宜劳累。”九方太后淡淡,说着又看向孙二“丽蓉,芳妃针线好,想必你的亦不差,你就给九哥儿制几件衣衫吧。”
孙二听到这话,竟惊得张着嘴巴看向我来——我知道她在担心她的针线,我与她师从一人,一样的半油篓子只能晃着响却倒不出多少来。听到九方太后的话,我也担心,可是我的担心却不是因为孙二针线不好,亦不是刑思思对九哥公然示好,而是九方太后。刑思思自是落花有意落水无情,并且她因为被俘过,如今看九方太后表现亦是介意的,可是九方太后让丽蓉给九哥制衣——只怕是她有点鸳鸯的想法了。
“太后——”
“好了,哀家乏了,九哥儿送哀家回宫吧。”九方太后打断九哥,接着就命随侍出发。
大家都意犹未尽,奈何九方太后发话了,别人也只有听从的份。
九哥亦只默默看了我一眼,见我撇了撇嘴角后好也无甚反应,便转身离去了。
没反应?
哼,我鼻子哼了一声,心道,孙二的手艺还不如我呢,你就穿去吧!
摸摸鼻子,却又想到叶衢,便急急舍了姚太妃等人往回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