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以来,圣上连得三子,龙心大悦,认为是一年前从山东蓬莱征来的近百名十五少女传承天意,由她们的经血所制“先天丹铅丸”真正起作用了,圣体大安,精神倍增,其后的不断驾幸嫔妃,引来日后的累累硕果。相反十二年前选自山西、河北的杨金英、杨玉香等一干女子,说起来不问她们的罪已是幸运了。多年来这些女子处身经血所制丸药不仅未给嘉靖帝带来任何长寿的迹象,进而令圣上数年未得龙子,圣上颇觉委顿怒。当然圣上宽慈为怀,念杨金英等尚忠诚,尚贤淑,且身体发肤不由己,又山西、河北素干涸贫瘠之地,女子们经血滞涩恐不可免。
不过夏至后又忽传圣谕,今后凡年过二十五之宫婢一律赐白银六十两遣回原籍,第一拨杨金英等十六名宫女已接到内府银库送达的银两,定于“霜降”前递遣出宫,立时宫女们一片嚎哭之声,泪涕涟涟。稍时,有那好心太监扯一下相熟女子的衣袖道:“知恩吧,留下去说不定连命也保不住啦!”的确,杨金英这批昔日少女,因服用御医以蟾蜍浆与蛇骨粉调制的催经下血散,已有过半长期过量出血致病或已血崩而死,更有那性烈吵嚷的女子,则往往半夜值更时莫名其妙失踪,有说被太监勒毙灭口,扔到紫禁城外的荒地喂野狗了。杨金英十二年来落下了反射性痛经的毛病,一遇刺激就钻心疼,此已是最轻的了,更多姐妹不是闭经就是罹患腰子病。
不过嘉靖壬寅年北方大旱,亲人离散,此时出宫,即便能辗转回乡,见到亲人,但也难有活路了。
“上汤,”过了片刻,杨金英听到同一方向传来一声既威严又细弱的呼唤。杨金英浑身一阵战栗,下腹的疼痛止住了。“上汤”并非仅指把一碗参根燕窝汤递进去,实质是把一玉盆中当归黄芪水送进去,里面有一张紫檀木金边的台子,杨金英只能将当归黄芪水送到台子上为止。待到她转身离开,才会从暗处走出当夜侍奉圣上的人,都是由这样每晚不同的小宫女忍着创痛,出来取了“汤”去给圣上擦洗,直至圣上安寝。而后就听到一阵近乎于无的软底绣花鞋与罗底青砖接触的响动,帷幔像波浪一样晃动处,一名纤弱的女子着薄红绫长袍像一条红鱼儿似的滑出去了,只剩下那只玉盆留在紫檀木金边的台子上,盆边上空悬着一黄一红两条微皱的湘绣巾。杨金英今儿去取盆时重又闻到一股淡淡的血气和腥味,她心里一阵呕心,差点要吐,她强忍着将盆从里面取回,赶紧传给近旁的杨玉香、邢翠莲,杨、邢又传给外面的宫女张金莲……玉盆顺着一长溜宫女的身边像一颗荧荧发光的人头似的滚出殿外。
皇后方氏来了,她一般都是在见到玉盆后来,皇后站在外面,问杨金英圣上睡了没有。杨金英答:“睡……睡了。”杨金英的声音有点发抖。好在皇后只是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就带着宫婢回寝宫去睡了。壬寅年十月的这一天月亮特别好,清冷清冷的,乾清门匍匐在黑暗中,端、宁二嫔妃从乾清门那边闪出,从前没嘉靖帝的召唤她们是不可以来的,今儿她们在安排妥帖了值更太监的吃喝后便来了,已经安寝的嘉靖帝丝毫不知。她们站在乾清宫的门口没进去,一个小宫女叫出了杨金英,杨金英疾步门外,她们低语了几句,但说的好像仍是关于嘉靖帝起居的事项,的确嘉靖皇帝已好久没与此二妃晤面了。
午夜过了,大内的更声从远处传来。杨金英想起了山西老家的羊群,羊群白哗哗地漫过山冈,那时她和数十个姐妹栓成一长串,也像羊儿一样翻过吕梁、蹚过汾河,跋山涉水与一群河北来的少女汇合,蜿蜒入宫来。巍峨的宫殿把她们吓傻了,当年正是陶氏道士进献长寿金方不久。是春日,十几个少女站成一排褪下内裤,两腿分开,由小太监接血,此前她们全都喝下了蟾蜍蛇骨熬的汤药,经血提前了。然后小太监飞奔而去,抢个新鲜。当场即有七八个姐妹因为惊吓和出血过多昏倒在地,抬着送到下房炕上,此时恰好黄昏余晖照于方格窗棂上。杨金英支撑着跟着队伍到了下房,她盯着落日余晖好像坠入无底的山涧,及至真正入内宫值更见到嘉靖帝时,她低着眼睛,仿佛那是一只嗜血的狼。这匹狼间或也捏着宫女的下巴和她们开玩笑,让人感到他很平易近人,不过就是一个半老头儿,脱了皇袍,很像老家的羊倌。
岁月流逝,太阳东升西落,少女中除了有两个后来成了端嫔、宁妃之外,其余的只是日复一日地日夜值更,到御医房去喝掺药的带下汤,站成一排让太监采接经血。桃色很快从少女的脸上移开,下房里终年终日充斥恶腥味,十多年前的黄花少女如今已经东倒西歪。杨金英只要看到又有嫔妃或被圣上白日看中的小宫女像鱼儿似的召进乾清宫东西暖阁,身子就开始发紧,她想逃过晚上的值更,但偏偏内府太监还是常派到她,并且还是由她带着均已二十五六的山西、河北宫女到暖阁近旁侍奉,每当杨金英听到初次的小宫女的尖叫或圣上与嫔妃的狎笑声,她发紧的腹部即令她痛不欲生,如处炼狱……
轻手轻脚拨开绣龙帷幔,杨金英绕开地上密匝的响铃(这种银质的蛙形的铃铛,哪怕只是一缕丝纱拂过也会发出播之遥远的丁零声,每天晚上必有七八个响铃是嘉靖帝亲手布下的。不过宫中十二年,杨金英对响铃摆布的阵势和嘉靖布铃的手法太熟悉了,就是闭着眼睛也能绕开那些铃当),她在黑暗中好像看到靠北窗下躺着安详而瘦骨嶙峋的嘉靖皇帝。圣上一呼一吸发出轻微而有些怪异的哨音,口角开合处,似吞吐万丈火焰,熊熊烈焰连通到宫内大小宫女的躯体,已有数个宫女被那烈焰焚毁、吞噬,剩下的亦只有死路一条,想到这儿杨金英恨不能化作一支箭镞,在黑暗中向那具覆盖着黄绫缎的天之龙身射去。龙身因而顷刻爆开,那时血溅乾清宫,也许真有一条龙遁逸西天,去往天国。宫女们在天庭里和皇帝一同歌舞,尽为宠妃。
渐渐,渐渐地近了,没费周折,杨金英便径直寻到圣上睡卧的炕榻前。她轻轻拉扯盖在嘉靖皇帝身上的覆盖,皇帝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借着月光,杨金英看到嘉靖的脸上一片惨白,口涎流在枕上,一种末日之气在他的四周荡漾,点于炕头的檀香若明若暗,白烟缭绕,这炷香燃尽时,是三更时分,那个时候屏息立在乾清宫内外的宫女们都会来的,杨金英这么想。她注视了嘉靖皇帝片刻,而后弯下腰来,细心地一只只把那些响铃挪开,理出了一条直达嘉靖帝炕榻前的路。其实在这暖阁内外,她和她的山西河北姐妹的脚印已然不知铺了多少层,暴戾的嘉靖数次在此将宫女踢翻在地,以致拖出去杖击痛殴。杨金英觉得地上湿漉漉的,仿佛血与泪洒得到处都是……
下房里,宫女围坐在熏笼上,就在半月前,她们把手勾在一起,像小时候打赌发誓,连胆小怕事的张金莲也把手搭在杨金英的手上:苍天在上,苍天在上……几天前再次发誓,宫女们没语言,看着从杨金英起头,由杨玉香、邢翠莲、苏川药开始,一一默默地把指头咬破,最后咬破指尖是张金莲,她只二十二岁,但同样也对无望的生活充满了怨恨。决心既下,宫女们的心头掠过一阵痛苦的快感,不过她们当中除了年长的杨金英在家时帮着父亲杀过牛之外,只看过杀鸡,除此之外,就是看见鲜血顺着宫女们的大腿豪雨般淋滴在太监御医的金盆里。“他不是龙,是虫。”杨金英对宫女们说,不过她的眼前好像还是有一条龙在晃动。
杨金英且出帷幔外,宫女们全都迅即围了过来,身后拖了一条由各色腰带编作的花绳,邢翠莲在最前,末梢是年纪最小的张金莲,杨金英刚要斥骂领头的邢翠莲急躁,凄凉而熟悉的更鼓声再次传了过来,沉闷而有节奏的三下。杨金英浑身汗水,浅色的内衣紧贴在身上,她不知晓她进去收拾满地的响铃花了很长时间,她出来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已到了三更天了,她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天哪,这是在干吗哪!”杨金英的心在喊,她像被人推到了悬崖边,望着万丈深渊,除了纵身跳下,别无退路。明日时分,宫内就要大乱了,乱了以后从哪儿出宫尚未想好,连一条毛驴也没有,只知有两个嫔妃坐在乾清门外的廊屋焦急不安地等着。整个紫禁城除了这十来个女子瞪大了眼睛全都睡着了,连护城河树梢上的宿鸟都睡着了。烛光昏黄,飘忽不定,照着一群抽去腰带的宫女,瘦削的女身在粉色薄袍里摇晃,仿佛一阵风来就会把她们吹上天去。
秋风扫过,轻轻夜雾漫进楠木门槛。“老儿睡着了吗?”一宫女切齿地问,“在……在靠北暖炕上躺着。”杨金英挥袖略转过身去,她的声音略显颤抖,心中除了巨大的愤恨和悲怆外忽然生出好一丝不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