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出现了一些极其暗淡的光亮,薄薄的晨曦像雾一样漫进乾清宫,凉凉的,仿佛无数条小蛇在宫女们的脚下穿行,宫女竟低声尖叫起来,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种令人惶恐不安的气氛,此刻要不撒腿逃出去,要不等着尖叫越拔越高,最后如瘟疫蔓延一般嚷成一片。然后圣上醒来,太监们蜂拥而至,唯一堵住宫女们尖叫的方法就是向帷幔内飞奔过去。
宫女们低声的尖叫再次勾起杨金英的腹疼,使她又想起了那一个个叉开双腿血淋淋的日子:太监游移不定而带着点狡黠的目光让人头皮发麻,脑袋几乎要炸裂开。她踉跄着就要倾覆下去,她知道她这么一倒下去就再也站不起来,站不起来了……迷乱与痛楚中她伸手抓住那条腰带编作的花绳,稍作犹豫,转而便向帷幔内飞奔而去,继而宫女们像一群疯女,跟着杨金英向靠北窗的第六张暖炕漫卷过去,顷刻间即将蜷曲而卧的嘉靖帝覆盖了。
昏暗中嘉靖还没来得及吱声,花绳便套住了他细弱的脖颈,宫女十几双纤手忙乱成一团。好多响铃被踩翻,铃声响作一片。
谁也没想到一向做事扎实的杨金英系了那样一个绳扣,银响铃凌乱不堪的声音令杨金英格外心慌意乱,宫女中有人连忙脱下衫袍扑盖住响铃,有的将响铃捧起捂在怀里,就像哄孩子似的。不过杨金英还是手忙脚乱系了一个死扣。宫女们拔河一般使劲发力,没料想花绳越拉越死,竟成了解不开的死疙瘩。
嘉靖倒越来越清醒了,他一面开始呼救一面脚跟像鼓槌似的猛敲炕榻。杨金英仍拼命抵着死疙瘩,以为活扣,以为会锁死嘉靖帝的喉头,末了驾崩、天崩、地崩,宫女们也像血崩似的四散。而后天色亮了,十六宫女像蝶儿似的飞啊飞,飞逸出深宫去。
“朕赦免你们!”嘉靖帝慌乱中从牙缝间挤出一句。
“赦免老儿你自己吧!”杨金英回应道。其余宫女按住嘉靖乱拍乱踢的手脚,用绸袍堵住嘉靖“救驾”的呼喊,“快快!”宫女们催促道。
东暖阁呈现一派虐杀图景。
杨金英的脸歪斜着,虎口慢慢地渗出血来,可不死的嘉靖帝还在扭动。山西女子憋不住一跃骑在皇帝的身上,大喊一声:“你死啊!!”
宫女们应声掐的掐、拧的拧,捶的捶。
嘉靖愈捶愈大,渐成一条小龙,首尾摆个不停,小宫女张金莲看到那龙愈显生气,越来越长。她怕了,起先她还脱下绣鞋跟着拍打,后来捂着眼后退,越退越远,人越来越小,末了她看见卧炕上一条白身子的惊天长龙腾空而起,高居殿宇之上,她终于相信嘉靖帝是龙,龙是不死的,任怎么掐怎么勒也没用的。她一面那样想着,一面翻过门槛,飞也似的向皇后的寝宫跑去。
更鼓在宫阙城堞间咚咚响起,惊起一群黑色的宿鸟扑扑飞过乾清宫的屋脊,薄雾再次渐渐聚集,漾进殿内,紫禁城外高声叫卖萝卜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皇后方氏寝宫那厢顷刻间灯火通明,一阵忙乱之后便有一派沉闷庞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沿着曲折的廊庑传来。
灯火举处,但见乾清宫东暖阁内,一群女子像一群疯蝶正在围殴一条垂死的僵虫,见到小宫女张金莲领着皇后和一大帮太监、宫女闯进来,“疯蝶”们惊呆了,旋即垂下手屏立不动了,只剩下杨金英还捏着一只碎瓷小花瓶朝圣上的脸上砸,一个太监飞步夺下,圣上的鼻子已经出血了。
“你们这是在干吗哪?”皇后愣愣地说,“皇上睡了你们还开什么玩笑?”
“我们要他死,要他死!娘娘你懂吗?”杨金英被扭住了双手还在高声叫喊。“要他死!死……”一个太监伸手掐住了杨金英的喉咙,另一个太监上前扶住皇后,并且用手在皇后的眼前晃动,试探皇后的神志是否清楚,稍顷,皇后才尖叫道:“你们这些贱婢!!!”众太监一拥而上将在卧榻上奄奄一息的嘉靖帝扶起。此刻太医正从远处飞奔而来,杨金英挣扎着想挣脱逃走,却被太监死死地揪住了头发,一个太监朝着杨金英的小腿猛蹬一脚,杨金英怪叫一声重重地跪了下去,其他作乱宫女见状不由自主地腿弯一软,全都跟着跪下了。
大殿内阒静无声,灯烛高照,只听到皇帝微弱的苟延残喘之声。
“反正是死了。”杨金英这么想着,那个可怕的凌晨后她一直是这么想的,也是对主审她的大太监及大理寺官吏这么说的。七日后的清晨,阳光从东城的房尖上露出一丝光亮,杨金英和一干宫中女人被锦衣卫从水牢里捞出,水牢水一片殷红。出午门的大道上满是霜露,菜市口的杀场上人头攒动,万众喧腾。
女人们被捞出来以后先是被推倒在马厩前的稻草上回暖,铁丝一溜边穿过十六个宫女的掌心,末梢拴在小宫女张金莲颈部的锁骨上,救驾告发未能拯救她,旨谕亦死。宁端二嫔妃被铁丝连在一起,就像一根藤上的两个蚂蚱,杨金英被烧红的铁钎捅进腋窝时供出了她俩(其实二嫔妃仅是知晓此事而已)。此刻杨金英的手臂由于腋窝的炙伤抬不起来,而她低着眼睛仍能由余光看到嫔妃的眼里喷出怨怼之火。二嫔妃因为身份的差异始终披了一件深紫色薄纱披氅,显得与如委泥于地的宫女们不同,那些女人剥得只剩下贴身红肚兜,而且破烂得衣不遮体。
“反正是死了。”倚在草上,杨金英喃喃自语地重复着,她抬头打量了一眼灰蒙蒙的天色,这又是一个秋决的日子。没过多久,她就跟在宁端二嫔妃的后面前往菜市口,经过午门宽敞甬道时,杨金英觉得脚下的霜露一踩一滑。除了二嫔妃着绣鞋,宫女们均赤足,一路行走,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法司吏特准将血迹斑斑的粉色纱袍发还,披上纱袍的女子如同一群断了翅的蝴蝶歪歪斜斜地踅出宫去,微薄的财产和年华留在宫中……
远远地,可见木板搭就的高台上竖立着十六根十字原木,原木旁站着数个各提着一袋刀具的红巾黑脸汉子,高台下一片嚎叫,可闻到新鲜木材的味道。
杨金英仍然仿佛看到一只彩色的蝶儿被掐了头,蛹节般的身子扭动着,成群的蝶儿纷纷幻出,漫天飞舞,变灰变黑,翔集乾清宫,领头的俯冲扎向嘉靖帝,其余争先恐后在皇帝的喉头聚形成结,霍霍生风。不料,皇帝只抖了一下身子,蝶儿便立时翅断腰折了,蛹节般的身子也不再扭动……
嘉靖帝伸着脖颈活过来了,太医却死了,那个在他身边多年的太医将“急汤”灌进圣上的嘴里,人却瘫倒在御榻旁再也没起来。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七日了,嘉靖帝仍觉得喉头有只不散的结扣,他像一只耗子似的从乾清宫逃至太液池西岸,此刻正漫步一湾碧水之侧,他觉得握笔降旨的指尖还有点粘连。他以为那些大概是一群失血的蝶儿,蝶儿也会发疯的。总之无论如何嘉靖帝在醒来以后不久即降旨:
“这群逆婢,并曹氏、王氏合谋杀朕于卧所,凶恶悖乱,死有余辜,即打问明白,不分首从,都依律凌迟处死……”
他的器物和字画之类仍在源源不断地从乾清宫运来,他望着渐渐明亮的天空,好像透过折射可见菜市口那群疯蝶儿正被薅去绒毛,摘去翅膀,身子光光的,形似蚕蛹。嘉靖帝手捻须髯,忽然想用手触摸那些被绑成一节节的女身,薄薄的,软软的,他浑身一麻酥,一阵缠绵的联想,“饶恕她们?”他想。不过随即这个念头就被惊悸代替,况且人已经解押出宫了。
“罢!”嘉靖闭上眼睛,他好像看到刀斧飞舞,蛹浆四溅。
女人们被提上台去,杨金英的腹部又开始收紧,近旁一片哀哭声,不过她已经没有眼泪,唯一难过的就是觉得对不起这些患难多年的姐妹们,“怎么会是一个死结呢?”她恨,恨不得将双手剁得稀烂,剁了去喂狗,自然现在再怎么发毒咒也晚了。
一一褪去女人的纱袍,宁、端嫔妃的人头不知何时已然滚到一边去了,监斩吏将杨金英等逐次用铁丝拴在十字形原木上,杨金英的腹部像被一只锥子扎中,疼痛像十八的潮水汹涌澎湃。
仅披着几根布条的宫女胖瘦不一,肤色黄白不均,私处若隐若现。台下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在宫中女人们的身上像刀子一样剐来剐去,宫女羞愧难当,几个女人摆动着,想侧转过身去,却又动弹不得。刀手如同箍桶匠似的按部就班地取出长短不一的刀具,打量着女人暴露在天光下的,想象这些小女人还从没奶过孩子,所以粉红,有的身上还长着痣哪!杨金英被那样的目光往来划过,腹疼更其剧烈。
先是谁的一只耳朵被割下来扔向人群,引起一阵骚乱,而后一个宫女被削去半个鼻子,露出两个窟窿,而刀手却沉着地将刀锋在汗巾上擦了擦,另一个刀手在宫女的面前转了转,好像这些只不过是小试牛刀,终于一对訇然落地,女人们纷纷告饶,“大爷大爷”喊作一条声,台下人大喊过瘾,人声鼎沸。高台上一半以上的女人已然昏了过去,剩下的则一条声呻吟、哀嚎着。杨金英惊恐间但见眼前刀光一闪,周身一麻,睁眼时胸前却已落在脚面上,如同两坨赘肉。
杨金英的腹部开始出血,体内的疼与体表的痛交织一处,不过她仍不想向身边的刀手求饶,她知道刀手是饶不了她的,唯一可求的就是让他们一刀直刺喉管,早些儿结果了她,她因此低声叫了几声大爷,可那位回道:“那哪儿成哪?”唾了一口吐沫,接着开始一刀刀挑女人纤细的脚筋。杨金英清楚这帮大爷只有等到把她们姐妹全都剐得剩下骨头才会歇手,纵求也白搭。所以她干脆紧闭双唇,一声不吭。
末了圆木前堆了一摊摊肉屑,就像十六个女人脱下自己的衣服,被剐得七零八落的女人体如同霜打过的茄子歪在那儿,最后昏死过去的是杨金英,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收得紧紧的,仿佛打了个死结。近午时分,刀手最终将剔骨刀捅进杨金英的腹部,杨金英的子宫和肠子洒了一地。
“冤哪!”人群中有谁憋不住喊了一声,喊声像支利箭,直冲云霄……
补述:倘没那个迷乱凌晨所发生的一切,那一拨宫女也许就会像中国历史上千千万万个宫女一样,只能是默默老死,没人知道她们的名字。
然而1542年10月21日在大明紫禁城内府却发生了令人震惊的“壬寅宫变”,虽然功亏一篑,但以下这些普通的名字却钻进史册留了下来。记住这些可怜的人儿吧!
她们是:
杨金英、杨莲香、苏川药、姚淑翠、邢翠莲、刘妙莲、关梅香、黄秀莲、黄玉莲、尹翠香、王槐香、徐秋花、张春景、邓金香、陈菊花、张金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