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西桓在村里成了知名人物, 人人都知道他是一个神医。巫师并不把他当回事,听人说起的时候便说:“他也是赶了巧了,汉人的医术, 能有多大造化?”
一天巫师在村头碰见公西桓, 马上便认出来了, 因为村里的人他个个都再熟悉不过。他看见公西桓的时候, 公西桓正骑在一头牛上, 悠悠地往村尾去。村里已有不少年轻人找公西桓瞧病,巫师的威信因此丧失了一些,他本来对公西桓怀了仇视和不服气的心理, 颇为鄙视。但是现在他看着公西桓,眼睛里放出无限的光芒来。从此以后, 巫师便很缄默了, 他对人说要好好对待公西桓, 他是一个不同凡响的人,这个村的恩人。人们问他为什么公西桓会是村子的恩人, 他却不再多说什么。人们想着公西桓在村里治病救人,也不收钱,只是混口饭吃,要求不甚高,自然是恩人了。
这日公西桓出诊归来, 看见村后一个小男孩站在那里, 孤独的看着他。这小孩子看上去瘦骨伶仃, 却眉清目秀十分好看。但是, 公西桓感到一阵寒意, 他想大约是刚才在哈石家里喝了太多的酒。公西桓有意不去看那孩子,却又感到他十分的固执。公西桓向这小孩走去, 问道:“有什么事吗?”
“我想请你给我阿妈看病。”小孩子的眼睛充满希望,却又害怕公西桓拒绝,有些拘谨的看着他。
“你几岁了?我怎么没有见过你。”公西桓继续问。
“七岁。我请你给我阿妈看病。我平时都在家里照看阿妈,然后去砍柴,还要挖野菜摘果子,很少在村里。”小孩子不忘他来找公西桓的目的。
“你阿妈怎么了?”
小孩子说道:“阿妈不舒服,发烧。你可以跟我去吗?我家就在那里。”他指指一处偏僻的草房,院子破落,一看便知许久不修理了。
“走吧。”公西桓觉得这小孩子十分惹人怜爱,“你叫什么名字?”
“巫朗。”小孩子在前面领路,十分愉快的样子,觉得阿妈有救了。
这时却有一个人跑将过来,一把拉住公西桓的袖子:“先生不要去,你不能去给那个女人看病。”
公西桓和巫朗停下来,一看是勒罗的阿妈。这个女人三十几岁,家里开了盐店,十分精明,比勒罗的阿爸还要厉害。她又说:“那个女人是不干净的,早死早好。你如果去给她看病,你也会被害死的。”
公西桓蹙起眉:“这是为何?”
“那个女人不能见人的,她是个贱货。总之你不要去,恐怕村里的人会找你的麻烦。”勒罗的阿妈紧紧拉住公西桓的袖子,眼神十分歹毒。
巫朗看着她,眼睛里满是恨意。他焦急地拉拉公西桓的另一只袖子,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公西桓,公西桓摸摸他的头,拉回攥在勒罗阿妈手里的袖子,说道:“大姐不要妨碍我治病,我自有分寸。”
巫朗如释重负一般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着公西桓。公西桓牵起他的手,走了。勒罗的阿妈留在原地,快步追上几步,停住脚,一边叹息一边看着公西桓的背影。
“你阿妈是传染病?”公西桓走在在路上问道。
“不知道。”巫朗老老实实的回答。
这座房子实在是够破,只是一个简陋的草屋,而且缺乏修缮,显而易见这个家很贫穷。如果漏雨刮风,根本无法抵挡,屋子里非常潮湿,地上和墙壁上生了一丛丛的菌类,有些鲜艳美丽,有些灰白丑陋,从外表无法完全判定是否有毒,只能说是湿气的产物。地上有一堆稻草堆成的厚厚的榻,一个女人躺在上面,是巫朗的阿妈。
这个女人如果不生病,应该很漂亮,她看上去就很温和,十分安定。现在她的脸上生了一块一块的疮疤,都已经溃烂,流出脓水,公西桓知道她的身上肯定有更多这样的溃烂处。这女人在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她却还是给人一定平静的感觉,并不使人感觉到她的疼痛。公西桓有些愕然,他认为巫朗的母亲应该是一个安静本分的良家妇女,怎么会得这种病呢?巫朗静静地守在母亲身边,握住她的手:“阿妈,我请大夫来了。”
女人睁开双眼,看来她还是清醒的,这使人更加难以相信她的承受力。她勉强地笑着,说道:“大夫,我没办法起身了,真是对不住。”这个女人非常有礼貌。
“不打紧。”公西桓也十分客气。
“现在这世上,只有这孩子惦着我。”巫朗的阿妈无奈的笑笑,“但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啦,只是可怜这孩子,以后怎么活呀。”她看着乖巧的儿子,簌簌地流起泪来。
“这个病,可以治。”公西桓说道。
“其实大夫你不必来的,倒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即使你开了方子,村子里的药铺也不会把药卖给我们的。他们都觉得,我早就该死了。”巫朗的母亲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这是为何?”公西桓不解道,他又想到了先前勒罗的阿妈那番行为。
“不怕大夫笑话,我是个不干净的女人。巫朗的阿爸很早就死了,我从村外嫁来,在村里本来就没娘家人,抬不起头。他阿爸死后,我身体不好,也没什么力气,原有的地也叫哈石和勒罗家里占了去。其实即便他们不占,我自己一个人也种不好那些地,但好歹是以后留给巫朗的一点家底儿呀。我要也要不回来,娘儿俩除了挨罪受就没别的,但是总得吃饭不是。我死了没什么,但这孩子怎么办呢?他不长大,我哪里死得安心。”巫朗的阿妈慢慢讲着,小小的巫朗咬紧嘴唇站在一边,却不掉一滴泪。
“没有办法,我只能卖自己。虽然做了不要脸的事,我却是要面子的,就找了很远的地方做。无奈天下再大也只有这么点,该是我命不好,被村里出去做生意的男人瞧见了。这下我的名声就臭了,我们母子的日子更难过了,我就在村子里做起了那样的事。女人们都很讨厌我,恨不得我死,因为总有一些人的老公会偷偷来找我。前段时间我得病了,是勒罗的阿爸带给我的。他总在外面出远门,带回来这个病,但是村里子的人都认为我是疾病的来源,是罪恶的化身。自从我得了病,就遭到唾弃,没有人再理我们了,吃的用的,都要靠阿朗想办法。说白了,我就是在等死了,但只要看到阿朗,我总是舍不得死。”
巫朗的阿妈讲到这里,却笑了,真是个坚强的女人。巫朗看着他阿妈,黑葡萄似的眼珠乌溜溜的转着,十分依依不舍。
公西桓叹了一口气,道:“没有关系,药会有的。什么都不要担心。”他又笑着对巫朗说道,“什么都不要担心。”
巫朗的阿妈病好了。村里人都不信,认为这个女人是恶魔附了体,恶魔要复活了。人们奔走相告,连看都不愿意多看她一眼。公西桓被从阿格玛家里赶出来,巫师告诫人们不要这样做,却没有人听。现在在他们眼里,巫朗的阿妈好像一块烧得灼热火红的煤炭,要把全村都烧掉,而公西桓就是那个点火把炭烧得发烫的人。
公西桓离开的那天,巫朗在村口等着他。他平日里不在村子里出现,因为小孩们会拿石头或别的东西砸他,大人们会拿眼白他,拿话啐他。巫朗总是安安静静,一点不反抗,也不说什么。有时候瞪着眼睛看人,看得人心发慌。公西桓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被扔了一身的脏东西,周围臭鸡蛋烂番茄落了一地。公西桓替他把身上的东西扒拉开,摸摸他的头,说道:“我要走了。”
巫朗还是什么也不说,只是对着公西桓笑了笑。公西桓转身离去,自言自语了一句:“我这么做,是对,还是不对?”他默然的叹了一口气,向远方走去。
与此同时,巫师在他黑暗的屋里,看着火塘暗红的火光,重重的叹气。
阿格玛和哈石、勒罗一起在街边玩耍,每人抓了一把石子丢着。石子砸到地面上一声声的脆响,三个孩子玩得很高兴。哈石扔出一粒石子,听到一声沉闷的响,一看是巫朗站在那里。他什么都没说,很安静的继续穿过街道,肩上竹篓里背了满背篓的野菜,他刚从山上回来。
巫朗一贯本分,或者说他不想惹事。勒罗见他没反应,说道:“他怎么没反应?”说着拿起石子扔到巫朗身上。巫朗还是没有停住脚,继续走着。阿格玛格格笑道:“他是个傻子。”也拿石子去扔巫朗。巫朗被扔了一路,仍然默默地赶回家里去。哈石他们三个在他身后哄然大笑,笑声很响亮。
巫朗回到家,放下背篓,把院子里晾着的一堆秸秆刨松。他阿妈的病刚好,还很虚弱,每天吃这些野菜瓜果,恢复并不很快。看见阿妈好起来,巫朗很高兴,摘了野菜烧火做饭。他母亲见他回来,说道:“阿朗,阿妈想吃香蕉,可还有?”
巫朗答应着去看,应道:“没有了,后山就有好多香蕉树,我马上去摘。”说着便出门去了,他妈在屋里说道:“吃了饭再去吧。”见没人应,知道这孩子已经跑去了,便笑着等。
哈石、阿格玛和勒罗一路跟着巫朗到他家附近,停了下来。平日里大人们都不住告诫,绝对不能靠近巫朗和他的阿妈,今天这三个孩子因为巫朗没有反击,感到十分无趣,便跟了来,想寻衅。见着巫朗出了门,三个孩子便躲在一边,远远的看着巫朗家的破房小院。
勒罗喊道:“看!他家院子里的鸡!”巫朗家的院子里有两只跑着啄食的小鸡。
“他们家哪儿来的鸡?”阿格玛奇怪道。
“搞不好是偷的!反正,他阿妈是坏女人,不配有鸡。”哈石很快下了结论。
“那我们怎么办?”勒罗问道。
“把他家的鸡弄死算了,怎么样?”哈石出了主意。
“好啊好啊!”阿格玛和勒罗觉得肯定会很好玩,都十分赞同。
哈石一溜烟儿跑回家里,很快拿着一根冒火的柴棍来了。三个人溜到巫朗家的院子外围,把鸡捉到窝里,将火棍塞进鸡窝里去。鸡窝很快烧起来,三个孩子开心的大笑,然后都跑了。
燃烧,燃烧,不停的燃烧。
村尾冒起了熊熊火光,一股浓烟四处飘散。村里人看见巫朗家的草房起了火,都说这是报应,恶魔终于遭到惩罚了。哈石、阿格玛和勒罗吓得够呛,三个孩子跑到一处,手心都是凉的。
“这可怎么办呀?这是我们...”还不等阿格玛说完,哈石一把捂住她的嘴。哈石低低吼道:“这与我们无关,鸡窝也不是我们烧的。你们记住了?”他伸出抖得厉害的手,攥住阿格玛和勒罗的手。
阿格玛和勒罗浑身发冷,结结巴巴道:“记…记住了。”然后他们一起看着额头冷汗直冒的哈石。
巫朗站在院前,看着火光冲天的家。他竟然不怕那巨蛇般摇曳噬人的火焰,走到院里边,捡起一根未烧完的半截柴棍,紧紧盯着,眼睛如一潭寒池,冷得可怕。他瘦小的身影映衬在火光里,飘散开一阵一阵的冰凉。
“这房子到底是什么做的,怎么这么能烧?”哈石的阿妈站在院子里,嘴里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