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上呆了几日, 就要到勒罗的未来老泰山来他家做客的日子了。他阿爸十分重视这次亲家的来访,特地叮嘱勒罗早些回来。勒罗收拾好这几天挖来的药材,背起背篓下山回村子里去了。背篓上边用树叶包了刚摘的刺莓, 红艳艳的玲珑喜人。
正到村口, 勒罗碰见阿格玛的父亲迎面走来, 他便打招呼说道:“叔, 哪儿去?”阿格玛的父亲却不理他, 眼神十分飘忽,嘴角露出怪异的笑容,慢慢走到、或者说是飘到村口的水塘边坐下, 便止住笑,眼睛呆滞的看着前方, 不知在望些什么。勒罗心里觉得奇怪, 也不好问, 提提肩上的背篓带,向村子里走去。
到了当荣老爹家, 他还坐在磨盘上磨米浆。勒罗走上前去,叫道:“当荣老爹。”
当荣没有答话,却看着勒罗笑了,手还在不停的动着,往磨眼里加米。勒罗放下背篓, 拿出那一包刺莓, 递给当荣:“老爹, 你叫我捎的刺莓。”他打开树叶, 露出红艳艳的刺莓来, 一片红珊瑚似的光泽。
当荣看见这刺莓,嘴咧得更大了, 一手接过去,拿在眼睛下看。看完之后又看,不时抬起头冲勒罗笑,并伸手指指屋檐下:“那里,米粉,给你的。”
勒罗走过去,看见屋檐下搁着一个小小的簸箕,上面搭着几层纱布,揭开来看,是一层一层叠着的米粉,已经切成了细条。勒罗拿起簸箕,说道:“给我留了这么多?谢谢老爹啦。”
背上背篓,端着一簸箕米粉,勒罗回家了。巫师的家。
今天的黑夜与平时不同,来得特别早。夜色一点一点缓慢的降落,在笼罩整个村落的时候却极为迅速。勒罗关在屋子里大半天,在打开屋门的时候才猛然发现已经是深夜了。算算时辰,他却发现不对,此时只算下午,甚至不到晚饭时间,天竟然都黑了。天空一片墨色,黑漆漆的一点光亮都没有,沉甸甸的像要滴下来,越压越近,越压越近。
勒罗掩上门,走到街道上。一阵冷风刮来,他赶紧退了回去,拉开门躲到后面,在门缝里往外看。
街道上黑得无边无际,小巷子里刮起呜呜的风,时近时远,逼人脑门。一点光亮也无的空蒙中却仿佛有人在低声细语,靠着你的耳边,叫你听得仔细。若真要细细去听,却又什么都没了,四散开去,像化开的糖砂,洇在水中,一点痕迹也不留。空寂的街上冒出一个个的人,在行走着,非常迟缓,步调均匀,都像是在飘。勒罗看不清他们的脸,只晓得越来越多的人经过他的屋前。他们都有序的分散开,安静得悄无声息,各自飘着在地上行走,勒罗甚至搞不清楚他们的脚是否触到了地面。直到看到他的阿爸阿妈,勒罗的心收紧起来。他的父母、哈石的父母和阿格玛的父母都在队伍中,大家井然有序,头发也梳得光亮,至少从勒罗的角度看来是纹丝不乱的。他们都穿戴整齐,像是跟着统一的指挥,齐齐向前走去。
勒罗插上门扣,发现自己的手抖动起来,怎么都控制不住也停不下来。屋里的灯光昏黄细小,怎么拨也不亮。勒罗害怕把门外那些僵尸似的东西招来,想要把灯熄掉,却又想起巫师的房子没有明窗,外面是看不见里面得光亮的,便稍微放了些心。忽然觉得饿,想起白天在当荣老爹那里拿来的米粉,便打算煮来吃。
勒罗蹲在灶膛前,捡起一捆稻秆塞进去,又拿起两块火石打起来,点点的火花迸着。炉膛里的稻秆刚燃起来,勒罗便感觉左肩头被人猛地一拍。他一下子跳起来,心直往下坠,猛地收缩了。他不敢转脸去看,紧紧地把手抱在胸前,身子往一点缩,仿佛期望自己往小了变,直到变成乌有,便不用再去面临这没有尽头的恐惧。那手却又拍了他的右肩,勒罗又是一弹,身子转过来,看着眼前这个人,他深深地吃了一惊。这个人他认得,是公西桓。
好像他几年前走的时候一样,公西桓还是老样子,高挑的身材,飘在胸前的黑髯,一点都没有变。他笑着说:“你还敢吃?”
勒罗愣了愣,说道:“什么敢吃不敢吃?”
公西桓指了指灶台上的米粉:“只要吃下去,你就跟外面的人没什么分别了,或者说行尸走肉。”
“他们是......僵尸?”好半天,勒罗才吐出这两个字。
“僵尸?倒也不算,”勒罗听了正松口气,却见公西桓收敛了笑容,“比僵尸更可怕。只怕僵尸见了他们,也要避之不及呀。”
勒罗跟着公西桓走到房子外面,仍有源源不断的村民走过屋前。公西桓与勒罗站在街边,这些人也毫无知觉,好似根本察觉不到他们俩的存在,完全视若无睹。这些人都朝一个方向走去,重点是村子中央的圆形空地。
行尸走肉一般的村民们相互之间也没有交谈,他们默默地来到空地上,里三层外三层的站成圆圈,中间留下一个小小的环形空地。开始的时候一片静寂无声,忽然之间,不知是从谁开始的,这群村民开始了相互厮杀,数百人打成一片。不论男女老幼,他们都狠狠地张开嘴,露出变得尖利的牙齿,往身边的人身上咬去,一口一口都见了血。吃痛的村民嘴里发出尖声惨叫,变本加厉的向其他人身上咬去,一时之间惨叫不断,血肉横飞。看着村民们身上渗出的血,已然是暗红的颜色,好像陈旧的污渍,失掉了艳丽的光泽和殷红。公西桓看着说:“至少一半的人都没救了。”
勒罗不懂这话的意思,却觉得莫名的寒气一阵一阵侵袭来。他木然的站在原地看着,忽听村民中有一人欢呼道:“去了去了,他去了。”他抓住身边的一个人,这人奄奄一息,嘴边还有淋淋的血,一点一点滴到地上。勒罗认得,那是当荣老爹,抓着他欢呼的正是哈石的阿爸。
一听这话,村民们一拥而上。哈石的阿爸把当荣老爹扔到地上,众人都扑上去,很快把当荣老爹淹没。一瞬间血花横飞,无数的衣服碎片被人随手一扬,丢在风中,啮咬之声不绝于耳。不过片刻,村民们渐次站起来,满足地□□着,地上只余了一副白森森的骨架,仍有人伏在上面啃着残余的肉屑。当荣老爹被吃得很干净,地上没有一点污渍,滴到地上的血都被舔得干干净净。除了这骨架之外,一点也没有当荣老爹来过这世上的遗留了。
勒罗咬住嘴唇,渗出细细的血丝。半晌,他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想你应该猜得到。”公西桓看着他。
“不,我怎么会猜得到……我猜不到,猜不到的。”勒罗喃喃说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你不是猜不到,”公西桓冷冷瞥了他一眼,“你是不愿意去猜。因为不用猜,你也知道是为什么。”
“我知道,是他回来报仇了。”勒罗面如死灰,慢慢说出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