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罗回到巫师的屋里, 他眼下住在这里。刚进屋便见哈石跑了过来,他一把拽住勒罗就往外跑。勒罗被他拉着不由自己,只好跟着一溜小跑, 一边醒过神来问出了什么事。
哈石边跑边说, 连头也不消转一下:“苏尼病了, 不轻。”
苏尼是哈石和阿格玛刚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 才只有两个月大。哈石的父亲从邻村请了巫师来占卜, 给小孩子起了名字叫苏尼。前两天勒罗去看他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生病了呢?
勒罗突然看见哈石的手臂上有伤痕,红红的刚结痂, 细细又密密,像是被抓的。他问道:“你跟阿格玛打架了?”
哈石心急如焚, 根本没心思听, 回头急急道:“胡说什么?我跟她什么时候打过架?又不是小时候了。”
“那你这伤哪里来的?”
哈石听他这么说, 看看自己的手,不耐烦道:“谁知道呢?大概是晚上梦游摔的。”
“没听说你有梦游的毛病呀?…”勒罗不解道, 满脸疑惑。哈石回头怒瞪着他:“你走是不走?苏尼等着你去呢!还瞎废话!”
勒罗噤了声,撒开脚跑去。
到了哈石家一看,苏尼睡在小床上,小脸红得潮色,张着嘴在大口大口的出气, 看样子甚为吃力。勒罗摸摸小孩子的额头, 一片冰凉, 脸颊却烫得吓人。哈石和父母焦急地等在一旁, 阿格玛守在床边只晓得哭, 她的阿爸也巴巴地看着勒罗。勒罗抓住哈石的手:“去邻村请巫师吧。我看不出苏尼有什么不对来,但他确实是病了。哈石, 我医术不够好,不要耽搁,快去请吧。”他紧张地看着哈石。
哈石的阿爸在一边低沉地说道:“去请了,他不肯来。”
“这是为什么?嫌钱少了?”勒罗不解道。
哈石不悦道:“要是真嫌钱少就好了,我把家里的东西都给他也行。他一听是苏尼病了,根本就死活不肯来,出多少钱也不依。”
“他没有说原因?”勒罗问道。
“没有。”哈石摇摇头,而后无力的垂下脑袋。
“那也没有办法了,我姑且开个方子,希望吃下管用。”勒罗取下肩上的药袋,打开口袋看了看,“还差些药,我赶快回去拿。阿格玛,不要给苏尼碰凉水。”
巫师的房子里专有个草药储藏室,里边藏着巫师多年来四处采集来的草药,其中不乏价值极高者。勒罗在草药架上找来找去,抓了一些到药袋里,急急地赶去哈石家了。
盘盘结结的草药架后面,一只巨大的蜘蛛趴在那里,许多毛茸茸的腿爪钩在架子上,瞪着两只闪着黄色光芒的眼睛。
苏尼喝了药,没有什么起色,他也不哭闹,安静得异常,叫人害怕。晚上勒罗留在哈石家里,照看着苏尼。到了后半夜,人人都倦怠了,勒罗叫大家去睡,他一个人看着就行了。哈石和阿格玛十分不放心,却也太累了,便都去睡下,叮嘱勒罗好生照应着。勒罗应下,心里却十分沉重,无端的哀愁起来,也不知道愁什么。他轻轻叹息了一下,坐在床边,脑袋里昏昏噩噩,发起怔来。他不知道他的行为举止,越来越像临死前的巫师了。
心里十分烦乱,勒罗坐到桌边,拿起茶碗倒水喝。一碗凉水下肚,却愈发的不清醒了。他撑起手肘,把脸托在桌上,感到脑袋无比沉重,蒙昧的意识好像又清醒的很,迷迷瞪瞪浆糊一般。这眼前的事物如此熟悉,不知怎的又像是未曾见过,勒罗竟有些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了。他仿佛回到了巫师昏暗的房子里,油灯一跳一跳,要熄了,又亮了,又要熄了。
正迷糊中,勒罗在一瞬间好像无比清醒,他看见床边有个小小的身影在动。那是苏尼。勒罗看着,两个月大的苏尼以成人才有的稳重步子走在地上,他甚至转过脸来看了勒罗一眼。苏尼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冷冰冰的,他很平静地转回身,慢慢走到房间外去。勒罗怔怔的站起身来,跟在苏尼后边。苏尼转向哈石和阿格玛的房间,两人正熟睡,出奇地安稳和沉静,简直像没有了呼吸的死人。
勒罗站在门边,感到这屋子静得可怕。他想走上前去看看哈石和阿格玛是不是还活着,却见苏尼站在他父母的床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倏的跳上床去,坐在他阿爸哈石的身上,两只小手又抓又挠,眼里带了无比的恨意,凶狠地咬着嘴唇。哈石的胳膊上很快渗出血来,原先结的痂破掉,又模糊成一片。他却浑然不觉,依旧死沉沉的毫无动静。勒罗十分确定他是死了,不然不会一点反应都没有。小孩子抓挠了一阵,颇为满意了,十只手指上全是淋淋的血,红艳艳的摄人。苏尼张开小小的嘴角,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舔,直到舔干净,十分满足地从床上下来。
勒罗见苏尼出来,下意识地站到门后,从缝隙里看着苏尼的小脚飘飘地走在地上,路过勒罗身边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走了。勒罗站在角落里,身上沁出密密的汗珠子,凉凉的弥漫了一身。他动也不敢动,仍是壮胆上前摸了摸哈石和阿格玛的鼻息,一点气息全无,勒罗甚至不小心碰触到哈石冰凉的皮肤。这冰一般的触感从手指尖直冲勒罗的脑门,他猛地打了个激灵,脑袋又迷乱起来,转身回到苏尼的房间,慢慢坐在桌边,头枕在手臂上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勒罗被人摇醒了。他揉揉惺忪的眼睛,一看是哈石。他依稀想起昨晚的事情,吓了一跳,站起来急忙拽住哈石的肩膀,看他是否还完好。哈石猛地拍他:“干什么?你昨天累坏了吧,都迷糊了。”
勒罗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了。他看看床上的苏尼,见他睡得沉稳,说:“怎么样了?”
“你小子果然行啊,苏尼好啦。”哈石高兴得笑着说,“你跟巫师实在是没有白学,真是块好材料。”
勒罗快步走到床边,仔细看看后又伸手去摸摸苏尼的脸颊,果然没有异常了。苏尼沉沉的睡着,嘴角还甜甜地弯了个弧。勒罗十分肯定地认为自己昨晚是做梦魇住了,他拍拍自己的脑门,想快点清醒起来,昨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还挥之不去呢。
哈石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总算放了心,他伸手来拍勒罗,衣袖边滑下去,勒罗看见他的手臂上那些刚结的痂,显然是昨晚的新伤。勒罗愣了一愣,倒吸一口气,意识到梦魇是真的。他盯着哈石,却看不出什么异常来,兀自蹙紧了眉头,想是发了万年的愁,被浓雾深深的笼罩着。
苏尼白白的小脸上,柔和的皮肤十分娇嫩,薄薄的透明,隐隐显出底下的血色,眉毛淡淡的,小嘴也是粉嘟嘟的微翘。勒罗却不敢再看下去,眼睛像被烧灼了一般猛地闭上,转身出去了。
“小子,米粉做好了,你啥时候来拿?”勒罗碰见当荣阿爹,他又拉话。
勒罗耷拉着脑袋,无力地说:“我上山采药去几天,回来了就来拿,行不行?”
“行,当然行。只要你说了,就给你留着。你上山去可当点心,吃的带够。”当荣大爷叮嘱道。
“吃的不用愁,山上到处是吃的。饿了随处撸一把不就得了?”勒罗打起精神,呵呵笑着,“野葡萄给您捎点?”
当荣大爷摆摆手:“那不要了,吃了倒牙。我一把年纪,也没几颗牙抗得住折腾了。刺莓倒好吃,怪甜的,你看到的话给我摘点。”
“我记得了。”勒罗答应着。
收拾好东西,勒罗锁上巫师屋子的大门。把钥匙揣进腰带里,裹了几裹,他便背着个背篓上山去了。这几日的事情让勒罗脑子十分混乱,他想让自己静一静。夏天的山里颇为潮湿,瘴气有些重,勒罗自己吃了些药丸子以避瘴毒。日头虽然烈,却因为遮天蔽日的乔木都簇着蓬蓬的叶子,只是细碎地洒下来,不致使人昏昏欲睡。
勒罗心里一阵烦乱,脚步也渐渐沉重,他觉得自己没有力气了,找了块大石头坐了下来,背后靠着一棵巨大的榕树,树皮十分干燥,还光滑得很。勒罗把脑袋靠在树干上,仰头看着浓云似的树干,身体松懈下来,脑子里也一片空白,觉得轻松了很多。
慢慢的,一阵凉悠悠的冷气蹿上他的皮肤,他只闭着眼去感受,觉得十分舒服,燥热的内心也静下来。渐渐的,那阵凉气变得湿滑起来,还有点黏黏的,勒罗心里一冰,睁开双眼,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吓了个结结实实。
一条大蛇正盘在树干地下,挨着勒罗的手臂游动,往上爬来。勒罗下意识的抽回手,那蛇也沉静,没有扑上来攻击他。勒罗一见那蛇粗壮的身子和尖利的牙,一阵后怕。那蛇又直起头,两只淡黄色的眼睛看着勒罗,闪着荧荧的光。勒罗吓得紧,一双脚往后挪去,轻声又静气,指望这大蛇听不见。这大蛇却并不理会他,只是看了看,便又垂下头独自爬着。勒罗稍稍稳住心,仔细看了看,晓得这不是条毒蛇,是可以做来吃的。这蛇壮硕,行动却又十分迟缓,勒罗想着可能不远处有一窝蛇蛋,便要跟这大蛇去一看究竟。
壮了壮胆子,勒罗从肩上挎着的药袋里拿出个药瓶来,倒出些液体抹在身上,这东西是照着巫师留下来的方子配得的蛇药,味道很淡,却叫蛇闻见了不敢来咬人。虽这大蛇无毒,却因其十分巨大,勒罗很怕惹怒大蛇,跟它搏斗起来自己要吃亏,便提前抹上了药,以防个万一。
这大蛇游得十分慢,勒罗也不敢跟紧了,只远远的在后边追着蛇的尾巴走。勒罗一心跟着,十分专注,不知不觉进到了林子深处,细细碎碎的阳光也没了,尽是阴沉沉的空气。开始还能在绿叶丛中看见那蛇黑黄相间的大尾巴,忽儿的却不见了。勒罗停下来,十分懊恼,生了一会儿气,便打算要原路回去。他站住脚,打算转回去,这时却才发现这里阴气森森,竟有些冷。一股似有似无的难闻味道钻进鼻子,他吸了吸,顿觉恶臭无比。
勒罗不由自主往前走去,扒开眼前大蓬大蓬的绿树丛,他发现前面是一个沼泽,浓黑污绿的沼面正慢慢翻腾着,散发出源源不绝的恶臭。这沼泽不大,却挡断了前面的去路,四周围寸物不生,最近的一圈植物都枯槁着,灰黑一片。勒罗看着静默的沼面,偶尔冒点气泡,忽然他却看见两点荧荧的黄色,似为相识。勒罗以为自己花了眼睛,又难以置信的看见那两点黄色一动一动,募的腾起来,扬起一片黑色腥臭的浓稠水花,飞溅到四周。勒罗只见眼前扬起一片黑污,瞬间脸上和衣襟上洒了星星点点的腥臭水滴。还来不及伸手抹去脸上的脏污,他看见是先前那条大蛇。它正伏在沼泽里,扬了个水花,这会儿扬起脑袋,直直的看着勒罗,它的脑袋向前伸着,似乎是要伸近前来,一口咬住勒罗的脖子。勒罗打了个激灵,向后退了几步,方才醒悟过来,撒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