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刑官一声令下, 行刑开始。
行刑手稳稳操起手中快刀,开始一刀刺在阿都剌胸前肌理,徐徐切开, 手腕一转, 便是一块肉飞下。行刑手接住这块肉, 抬手抛上天空, 是为“祭天肉”。第二刀切在阿都剌左眉, 继而又割在右眉,将他额头一块皮肉拉下,遮住起双眼, 称作“遮眼罩”。避免刽子手与犯人四目相对之时,犯人眼中恐惧可怖的目光使行刑手心慌意乱, 影响刮刑的继续进行。
行刑手手起刀落, 随后两刀切在阿都剌双肩, 再刺向胸膛。阿都剌生生忍住那痛,口中咝咝倒抽凉气, 因面目被遮住,看不出来他是何表情,只听得他嘴里时不时发出的低低痛呼声。行刑手见他痛到极处也不哼出声来,心下颇为佩服,然而手上却毫不迟疑, 益发显出他多年的丰富经验来。接着两刀切在阿都剌双手和两肘间, 再动两刀切去两肘和两肩之间部分, 继而切去两腿的肉, 再是两腿肚。进行到这里, 马上便要剜心了。这一组刀法干净利落,刀刀俱中要害却又极少淌血, 只露出淋漓的皮肉,一阵腥红间杂着白骨森森。
阿都剌似已知道,身子轻微颤了颤。突然,他又仰头向天,嘴里发出一连串呜噜之声,音调高扬,雄浑有力,一时间满场民众都静下来,细细听去竟似是北方蛮族的曲子调调。这声音苍凉大气,却又包含沧桑忧戚,由阿都剌嘶哑的喉咙吐出来,莫名的悲凉。
此举大大出人意料,以至一时间人人都呆了,都听他大声哼出那夷族的调子,连行刑手也站在他面前,刹那间忘了动手。及至反应过来,行刑手大喝一声,刀尖探入他的左胸,手腕一动,上下不停翻飞,其后取出,便是一颗心。阿都剌募的停止歌唱,喉头一硬没了动静,头也耷拉到一边。行刑手额头一阵细密的汗,心里竟有点突突的跳。
将时台下众人也有了动静,又是满场的喧闹。不住有人高声喝道:“剁了那契丹狗的头!干得好!叫他还给自己唱丧曲!”
接下来便是斩头,切双手,割两腕,去双脚,解两股。行刑手这时已冷静下来,且阿都剌已死得透了,他便从容不迫的剐将起来,把这最后几刀完成得漂亮之极。最后余了一副干净的骨架,旁边放置头颅、心脏与四肢。
行刑手松了一口气,伸出双手在徒弟端来的一盆清水里洗起来。他拿帕子擦去额头的汗,脑子里还回响着刚才那辽贼死前唱的曲。
江旭一直看到结束,脸上十分平静,还是像平常那样木然。他被人挤来搡去了好一阵,如今行刑完了,人群都涌着开始散去,他呆立了一会儿,也随人潮离开了。
走到远处,江旭回头看了看刑场上展示着的骨肉器官,心里一阵翻涌,几乎要吐出来。收回目光,他仿佛疼痛难忍似的,缩了缩脖子,脸上的灰垢还是那么污浊,在太阳下泛着光亮。
入夜时分,江家牛肉面馆门口还挂着昏黄的油纸灯笼,里面稀稀拉拉坐着几个熟客各自在吃食。江旭坐在灶前,无精打采的守着火上的一锅牛肉汤。那汤熬得时辰久了,又加了牛骨,显出牛奶一样浓白的颜色,面上星星点点几撮金黄的浮油。一个食客吃完面条,对灶间喊道:“老板,给我舀碗汤!”
江旭被这冷不丁的喊声一激,兀自张了张嘴,也不知说什么,一会儿才急急应道:“噢,来了!”说着拿起摞在一个锅子里的大瓷碗,掂着汤勺的右手揭开汤锅盖,立马就升腾起一阵白雾,水汽蒙蒙的遮人眼,浓烈的香味飘满了整个面馆,引人吸鼻子。他把勺子伸进锅里,再拿出来便是满满一勺奶白色的汤,倒进瓷碗里,还袅袅的冒热气。
汤端到面前桌上,食客手往桌子上一拍,说道:“太香了!”又低声道:“不知能否借光一叙?”
江旭面不改色,突然高声道:“打烊了!打烊了!大家把面端回去吃吧,明天再把碗拿来便是。”经他这一吼,剩下的三俩食客都愣了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以至江老儿如此抽风,平白无故的赶客出门。正要问上一问,江旭却上前来将一个个拉起,并将面碗塞到他们手中,不由分说将这几个人推出了门。然后,他手脚利落的开始上门板。那位仍留在店中的食客不动分毫,犹自慢慢喝着汤,还用嘴轻轻吹着汤面,好将热气吹去一点。
江旭一个人忙活着,用了一会儿才上完门板。待门窗四壁都紧实了,他坐到桌边,轻轻捶着腰,长长喘了一口气,道:“你怎么不帮我?我很累的。”
“我知道。”食客不疾不徐说道,“可是我也很累,我刚刚杀了人,尤其是心,特别的累。”
“不好对付?”江旭淡淡道。
“是啊,嘴特别难撬,我只好把他的舌头割掉了。”
“我可是想来想去也想不到,竟会是你呢。”话里透着奇怪,江旭的语气却很平淡,“你这只铁隼,原是有另外的主人的。”
食客轻轻笑了几声:“是啊,我始终是忠于我大金的。”
“我起先以为,你是宋廷的人。”江旭嘴唇几乎未动,咬着吐出这几个字。
“怎么会?你也有走眼的时候。你真是老了,不中用了。我斡勒家是完颜氏的人,一向如此。当年威名在外的辽国第一情报员,现在就是这样么?”他说着,一边打量烟熏火燎的灶间,一边吐出不屑的词句,“终日碌碌忙活在案头灶前,客人只要掏出几个铜板,你便忙不迭地招呼去?谁也不认识你,寻常人看来不过是个病残老头子。你们契丹人都是这样的种,只配给别人卖命的。那个蠢货阿都剌,也是开了个酒馆成日里迎来送往,别人多给几个赏钱就要赔上半天笑脸。哎,不知是何苦呢?”
江旭手放在双膝上:“为了忠诚。就像你,为了埋伏下来,也辛辛苦苦学做了个屠户,每日宰牛杀羊,别人指哪块你就得割哪块,官府来了收税的你也得好生伺候着。我们细作做得最成功的,就是忘掉原来的自己。你说是也不是,张老板?”
“是,你说得没错,各为其主么。”张屠户忽然把脸靠近江旭,“那你信不信,现在只要我一拍手,便会有人进来将你捆住,再送到刑场剐一次?”
江旭巍然自若:“我信。”
“所以你是自己走呢,还是我招呼人送你?今夜监牢里的床铺,我都早已叫人给你铺好了。”张屠户,或者斡勒铁隼极其亲切地说道。
“那你信不信,我这伤,突然好了呢?”江旭也笑了。
斡勒铁隼一愣,旋即摇头道:“不可能。你亲自给我看过身上密密麻麻的伤,而且我可以肯定的是,你浑身的主要经脉都是被打断后续上的,根本不可能像以前一样活动自如。如果我想得没错,你全身的经络都在日渐萎缩,终有一日你将只能躺在床上苟延残喘,最后,你脸上的经脉也悉数失去作用,你将没有任何感知,并且不能动弹,无法进食,最终惨死。”铁隼脸上的神色阴冷至极,又似十分满意现时这个结果。
“看起来是这样的。看来我还算成功,因为连你也没看出来,我的经脉实际上长得非常好。”江旭满面笑容。说话间他双手翻飞,捡起灶边的铁勺,运气自如,千变万化间悄无声息,待铁隼看清,原是使了一套精巧出名的、与柔术杂糅的齐家剑法。等他最后立定,那铁勺已被他插入屋中梁柱,生生一个对穿,硬硬插出的勺柄,分明指在铁隼的鼻尖。
铁隼心下自是大吃一惊,面上依旧神色自若,暗自准备放暗号引手下进来拿住江旭。江旭何等精快,还不待他嘬起的嘴里吐出半个音,便已经出手封住他的喉头。铁隼不能出声,便出手直拿江旭要害,左右两手一上一下,分逼江旭双眼和脐下,手段十分卑劣阴狠。
江旭低喝一声:“好卑鄙的手段!”声音却是中气十足。他左手抢先抓住铁隼右手,转头一闪躲过其直刺双目的左掌,往上一带将其双手捏在一起,指上用力,便听得清脆低微的骨头碎裂的“喀啦”作响。铁隼双手被他生生掰折,痛极欲呼,却因喉头仍被扼住,发布处声音,只听得喉咙里咕噜一阵乱响。他吃痛不过,只得拿一双眼恨恨看住江旭。
江旭却不正眼看他,只说道:“阿都剌死得惨呢,连同他妻小,一个不剩。不管怎么说,他跟我一场,我得对得起他。不如就叫你去与他一家作伴,如何?”
说着,江旭笑笑,左手松开,直掏铁隼心口,又道:“你不知道,我原是使惯这左手的,因此叫你误会我力气将失。我倒不是有心的,还是老天好报应。”
言语间他手指如铁钩一般,生生刺入铁隼胸膛,却不见流血,一会儿取出来,摊开手心,掌中便是一个还在微微跳动的心。
江旭举着这心到铁隼眼前,笑着说:“看,还在跳呢。真够鲜活的。”
铁隼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心躺在江旭掌中,等那心一动不动之后,他慢慢吐出一口血。
江旭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又将那已停止跳动的心塞回了铁隼的胸中。
铁隼静静站立在这破旧的小面馆中,昏黄的油灯明明暗暗,始终不太光亮。他呆立了片刻,嘬起嘴一阵呼喝,片刻外面便进来一群金人,都扮作宋廷兵丁,一进来就低首围立,等候铁隼吩咐差遣。
铁隼指着脚边躺着的尸首,慢慢道:“契丹贼已死,一会儿就放火烧了这个地方。”手下人纷纷领命。铁隼环顾四周,又道:“你们推道炉灶,挖开灶膛看看,里面埋了什么宝贝。”
金兵听得差遣,便齐齐上前去推掉灶台,七手八脚去挖,胡乱扒拉一阵之后,里面赫然显出一具女人的尸骸。外边裹满灰尘,且由于炉灶温度极高,已失去水分,只余焦黑干枯的皮紧附在骨殖之上,头发枯乱,嘴巴大张,形容十分可怖,就近见到的金兵莫不吓了一跳。
“这便是那契丹细作头子干的好事,杀了他的汉人婆娘,将尸体砌在炉灶之中,经年都难以察觉。”铁隼哼了一声,恶狠狠说道。
手下有人本想问他是如何察觉的,迎头看见他阴毒的目光,马上自觉的噤声,不再多言。
“大人,这后屋里睡着个汉人小崽子,要不要杀了?”一名兵丁发现了熟睡中正流口水的二小。
铁隼挥了挥手,不耐烦道:“不必费这工夫,只用捆了扔到马上,一并带回营中,做个帐前听差使唤的也不妨事。把他养成我大金的人,以后再回来杀他乡亲,岂不妙极?”
此话一出,屋中兵丁莫不称好,直到铁隼大人果然有主意,不是寻常士卒可比。
“大人,那孩子已被我捆了扔到马上了,这契丹狗和他婆娘的尸首...”一名金兵问道。
“不用理会,反正都已死得扎扎实实的,一齐烧了便是。”铁隼吩咐道。
“那么大人,是要点火了么?这条街的房屋都是彼此相连,若是真烧起来,定会悉数着火。只怕要烧个整整一夜,才烧得尽。”
铁隼很快打断道:“看不出来你还颇有几分慈悲心肠,不过是汉人贱民,便是统统烧死,又有何妨?”
金兵们一向熟悉他们这位上司惯为狠辣险毒的作风,便都不再多话,惟恐他发起脾气来不给好果子吃,开始着手准备燃油火把一应物事。
齐数准备周全后,铁隼点了点头,一名兵丁便引了火把,扔到灶膛边地上的两具尸首上,徐徐燃烧起来。慢慢或是越走越大,忽的窜起很高,直吞房顶。
铁隼引了手下站在街边,稍稍回了回头,望见满目的大火,腿上用力一夹,马便顿时跑得快起来。他胸前衣襟里,还放着个油纸包,里面是一根溶的压扁了的麦芽糖棍。
江家面馆里的火还在熊熊的烧。地上的两具尸首里,其中一具的胸口处兀自露出一个血洞,被血洇湿的衣料碎片迟迟烧不起来,慢慢烤得焦干了,终于也燃起火来,灰末子都落进那个碗大的血洞里。血洞里面的心脏,已经滚落到了肚腹中,还要过一阵子才会化为灰烬。
眼儿媚
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
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遶胡沙。
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