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阳不知道这是她第几次醒来,甚至弄不清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
时而,她感觉自己处于一片白茫茫的空间里,有许多的影子在晃动,想开口说话,可周身的疼痛和嗓子里的火烧火燎,让她来不及说话就再次昏睡过去。
时而,她又觉得自己在那高高的雪峰上,寒风像刀一样削刮她的皮肤,突然她被猛力推下悬崖,掉落的瞬间,转头却不可思议地看见身后那人竟是南熠。
“这是梦!这绝对是个噩梦!”她努力挣扎,从梦中醒来。
果然,睁开眼,她看见伊恩正急切地呼唤着她,还有霞霞、云煜、陈浩、文轩等人都泪眼婆裟地看着她。
“这才是真实的。”她又放心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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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位于纽约市郊的一家私人医院,坐落在小山顶上,即使是在这样的隆冬时节也花团锦簇、绿树成荫,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一家私人别墅。
站在医院半圆的露台上可以俯看到,皑皑白雪下,大理石喷泉池里流动的温泉水在散发着温暖的水雾;被精心修剪的一道道绿植墙下深红色的美国大红艳丽缤纷。可是,大风吹过,一道绿植墙不堪冰凌的重压,轰然塌陷弯曲,砸落的深红色花瓣掩埋在冰雪泥泞里。
科尔特笔挺的身躯也突然不堪重负的弯曲下来,他双手撑在白色大理石雕筑的罗马栏杆上,耳听着身后病房里传来的欢声笑语,心情却如这隆冬的天气。
这座医院如今只有四个病人,每一个都非等闲。
宫廷般的小楼右边,第一层是最早入院的鲍尔的女儿西塞莉,她已经经历近乎大半年酷似冬眠的昏睡。
第二层是她的弟弟詹姆斯,经过数次放、化疗和手术,这个曾经花一样的大男孩,如今形同枯槁。
还有一个形同枯槁的人便是住在左边一层的奥斯顿,核弹风波给与了这个本已风雨飘摇的男人以巨大打击,一夜间,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体重迅速下降,如今已病入膏肓。
医院最后一个病人,是二十多天前从欧洲急转过来的,入院时,她全身Ⅲ度烧伤达90%,呼吸接近衰竭,欧洲院方已下达多次病危通知书,是科尔特坚持用专机将她空运到纽约。
没有人知道,最初她是怎么被送进医院的,直到布莱恩告知,科尔特才知道那具血肉模糊的身体居然是菲阳。
雷格笨拙地向大家讲述了事情的经过,那个善于讲解的安德烈这次居然一句话没说,如果不是见到情绪如此失控的伊恩,科尔特根本不敢相信,一具血肉之躯竟然可以化解核爆炸的威力。
这家医院是鲍尔的私人医院,和鲍尔盛情邀请奥斯顿、菲阳入住他医院一样,科尔特坚持让他们到这来,也是有一定目的的。
布莱恩和奥斯顿本人并不太愿意,但今日不同往日,科尔特已经成为当家作主的人。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两位消灭拉尔夫政策的制定者,不仅没有消灭敌人,还让他们要全力保护的菲阳用生命换来了大家的安宁。
战斗结束,硝烟散尽,奥斯顿心力憔悴,布莱恩老泪纵横,他们之前无法保护,面对生命垂危的菲阳,更是无能为力。
当家作主的科尔特反思:如果,奥斯顿当时不那么顽固,让菲阳先救人,就不会失去鲍尔这个中坚力量,那么他们这一局不至于这么惨败。
他迅速纠偏:面对形式、利益和规则、法制,科尔特从军事战略进行权衡,他决定先放下对错、恩怨,全力救治伤病。
所以,明明猜到鲍尔在这次核爆事件中,起了相当的负面作用;明明猜到安德烈就是内应,也暂时不予追究,就是为了团结一切力量,度过难关。
目前,奥斯顿即将倒下,他需要一切力量来帮助他在军方占领奥斯顿原来的位置。即使将来,真的无法挽回菲阳的生命,科尔特也希望这具特殊的身体是留在美国本土。真的需要撕破脸的时候,无论鲍尔和安德烈都不可能是军方的对手。他始终紧记西点军校的校训:‘责任、荣誉、国家’,这才是第一重要的。
这二十多天,科尔特精心安排布局,忙碌地没有一天停下,直到刚才才有空在菲阳的病房里,欣赏了一段桑贾伊和吉田的二人转。
桑贾伊头戴面纱跳着印度肚皮舞,吉田涂得雪白,捧着三味线,一身日本艺妓装,两人一唱一和,还不时妖娆地模仿着床上动作。围观的人群没有一人不笑得前仰后合,纱布裹得像木乃伊一样的菲阳,虽然看不出笑没笑,但从她击掌的样子来看,应该也是开心的。
这是,这二十多天来,科尔特第一次看见菲阳有明确的情绪表达。
因为菲阳,这所医院几乎成了克莱斯特堡在纽约的第二根据地,菲阳的朋友们几乎都守在这家医院,他们变着花样逗她开心,可她少有反馈。
也是,一个天之娇女,一夜间失去美貌、超能力,甚至她爱的男人——南熠,一次也没出现过。
科尔特安排了多次测试,她闭上眼再也看不到那些晶莹的蓝色光芒和白色轮廓,核爆使她失去了超能力。
起初的日子,她不能说话、不能动,连喝水也得靠小勺喂食,唯一能动的眼珠除了瞟一瞟落地窗外那密集飞舞的雪花,大多时间都是昏睡的。
后来稍稍好点,也只是头枕在厚厚的白色靠枕上,用那口深潭般的大眼睛,表达她的恐惧与伤心。
这间病房舒适、美丽,雕花镂银的穹形屋顶下,一盏四层高的水晶大吊灯熠熠生辉;法式风格的白色造旧护墙板上,唯美浪漫的茛苕叶、鸢尾花簇拥着带翅膀的小天使;尖形落地老虎窗被柔曼的轻纱和厚重的法兰尼窗帘半掩盖;雕刻精细的镀银家具、窗前一把微微晃动的摇椅和随处可见的花卉、绿植,让房间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一种高贵、典雅、以及悠闲自得的舒适。
可那双眼睛似乎什么也看不见,她只关注门口和一切反光物体。
每一次开门,那双眼睛都会闪烁着期待的光芒,门关上,光芒随之消失。渐渐,期待的目光变成困惑,里面的哀伤与日俱增。
令她伤感的还有:她也看不到任何反光物体,包括给她喂食的小勺也变成木质。这等于在告诉她,反光镜后的物体有多惨淡。
科尔特知道,容貌对一个女孩有多重要,何况她不过才18岁。
朋友们悲怜的目光和强行的逗乐,似乎没有化解她的痛苦,还使她经常泪眼汪汪,就连伊恩的照顾和关心她也排斥。
这和之前的菲阳判若两人,让科尔特想起在哪看过的一句:“那些要求人们无论逆境、顺境始终秉持善良的人,是赤裸裸的道德绑架!善良是需要本钱的...”
原来开朗和乐观也需要本钱!一切美好的东西都需要给它一片生长的土壤,哪怕是最基本的水和养分。
而让那双眼睛有所变化的居然是这个医院的另一个病人——詹姆斯。
就在桑贾伊和吉田来之前,坐着轮椅的詹姆斯被柏特莱姆推进病房,他注视病床上的菲阳许久,才用枯柴一般的手指,轻轻触碰这具木乃伊。
菲阳睁开眼睛,两个病友以同样惊讶、怜悯的目光看着对方。
詹姆斯先笑了起来:“别这么看着我,中国小丫头,换到几个月前,你一眼就会爱上我的。”詹姆斯的话让病房里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纱布下的嘴唇也弯了起来。
“现在,我已经爱上你了——”菲阳居然回嘴道。
“那我们结婚吧!我死了,老东西的财产就都是你的,你还可以像以前一样牛掰!”詹姆斯笑着,双手夸张地比划着。
“嘿!嘿!小子!你几岁呢?毛长全了吗?就在这胡说八道!”躺在菲阳床边玩switch机的伊恩听不下去了,他伸腿几乎要踢到轮椅上的詹姆斯。
“毛长全了吗?!我虽然只有十八岁,可经历的女人可以组成一个啦啦队啦!”詹姆斯叫嚣着。“不过,伊恩哥,你也不差呀,你十八岁在伦敦桥上的那段视频,我看过,那可比我屌多了!”
科尔特和同在病房里的柏特莱姆哈哈大笑。
“闭嘴!臭小子!什么你都知道,滚,滚——”伊恩尴尬地驱赶着。“凡事有个先来后到,她是我的。”
“什么先来后到,我姐比她先来,你干嘛不娶我姐——”
“你姐?”菲阳扇着纱布外长长的睫毛问道。
“他是西塞莉的弟弟,住在这层楼那头的病房。”柏特莱姆介绍道。
“你们关系挺好的,我姐醒来时和我讲起过你。其实,我早见过你的照片,那张脚踩金雕的照片,当时我还以为是在拍电影了,挺酷的,我还想让我爹安排我演男主角。早认识你,我一定追你。”詹姆斯哈哈笑道。
“你姐怎么样呢?我好久没见到她了。”菲阳问道。
“以前,时睡时醒的。自从你来了,她就没醒过,像个睡美人,这几天还有点发烧。喂——”詹姆斯对伊恩说:“你干嘛不去吻吻我姐,说不定一吻,她就醒了。”
“柏特莱姆!”伊恩站起来,举起拳头对柏特莱姆叫道:“你能不能守好他们姐弟,别让这小子跑到这边来撒野。”
“行了,行了,没人抢走你的菲阳好吗,詹姆斯就是有几个问题想问问菲阳。”柏特莱姆按住伊恩。
“你想问我什么?”菲阳看着这个皮包骨头的大男孩。
“疼吗?”大男孩黑棕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恐惧的目光,他并没有一双和西塞莉一样的红棕色瞳孔。“死——”他补充道。
“不疼,还很舒服。”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终于像从前一般清澈,“会有一道白光来迎接你,你不用怕,那是一种安宁、平和的感觉...”菲阳平静地诉说她经历过的感觉。
“是吗——”詹姆斯迷惘地想象着。
“对不起——,可惜——我现在帮不了你...”菲阳哽咽着,眼泪流进旁边的纱布。
“不用你帮!死又不疼,有什么好怕的。你不是说,会有来生吗?这样,你好好活着,我来生做你儿子怎样?”
“噗嗤——”菲阳转啼为笑,病房里的人也都笑了。
伊恩拍着詹姆斯脑袋,笑着说:“我有这么大的儿子了...”
桑贾伊和吉田表演团队的到来让病房瞬间热闹起来,这对逗比情侣为让菲阳开心可谓是不遗余力,两人每日变着花样的上演色情加歌舞剧小品,就恨没有趴到菲阳身上亲自挠痒痒。
菲阳的闺蜜霞霞和云煜,以及留在医院的雷格、科伦娜、安德烈、文轩、陈浩都过来凑热闹,每个人到来时都会夸张地对菲阳行吻手礼,将菲阳宠成他们的公主。
菲阳害羞地躲闪着,这是二十多天来,她第一次对他们的热情有所反馈,大家好像赢得一场战役般兴奋,如果不是伊恩霸道,个个恨不得上去亲吻菲阳。
最终,伊恩破天荒地允许,詹姆斯牵住菲阳的手,让两位病友肩并肩而坐。众人的欢声笑语让这间高贵、优雅的病房俨然如温馨的综艺晚会现场,从菲阳那弯着的嘴角和眼角闪烁的泪光,科尔特可以感受到纱布下那具烧焦的身体正在重新生长。
纱布下那双眼睛从吉田的三味线到桑贾伊摇动的脑袋到和她一起拍着手的詹姆斯,以及房间里的每个人。
当那目光落到科尔特脸上时,他心头一颤——纱布下,古潭般的大眼睛幽深、清澈,微张的嘴唇粉嫩,唇珠依然如一颗娇艳欲滴的露珠...
科尔特心头颤动,即使只穿着单薄的衬衣,他也赶紧走向病房后的独立露台。
来到这个半圆的露台上,俯看皑皑白雪下医院的后花园。这里和克莱斯特堡后花园一样有着一块蔓延的草毯,不同的是这里的草毯上有着精致的人工喷泉和绿植墙,这里的一切被人为塑造的井井有条,而克莱斯特堡简直是随心所欲。
大风吹得身体发凉,可他仍不想进去,他想让那颗被扰动的心像他的身体一样冷静、坚定。
他不想去理会那些奇怪的心率颤动,鲍尔手指上空的那一幕在眼前闪现:“不是你不够好、不够坚定,而要怪……科尔特少校,你是个喜欢吃糖果的孩子,只不过现在那颗糖果还离你有点远。等有一天你闻到它诱人的芳香、看到它美丽的色泽时……”,可是糖瓶子里已经没有了糖,那个潘多拉还是潘多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