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皇子府上,波光微微的池塘边,七皇子薛斐言负手站在栏杆旁,身旁的女子一身黑衣,低低的垂着头,看不清形容。
“就只有这些?”薛斐言将手搭在栏杆上,看着池塘中嬉戏的鱼不经意的问。
“是,属下一直跟着他回到府中,候到他醒来,半点都不曾遗落。”干净利落而略微带着一层冷气的声音即便是在正午的阳光之下,也还是让人觉得到一丝寒意。
薛斐言淡淡的转过身来,轻笑了一声:“你办事我向来都是放心的。几夜不眠不休,也真是难为你了。”
黑衣女子刚要说些什么,猛然怔住微微偏了头,仔细听着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是邓姑娘?属下告退。”作为薛斐言手下最隐秘的组织,夜刃中的人从来都是不存在的。
薛斐言颔首,看着黑衣女子足尖轻点,纵身跃上身后亭子的飞檐,只不过眨眼的功夫便不见了踪影。垂在飞檐之上的柳条轻轻的拂动了一下,柳叶翩然而下,正落在薛斐言伸出的手上。
“在看什么?”邓琴语穿过亭子跑到薛斐言的身边,一手挽住他的手臂,同时抬起头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薛斐言温柔的弯了嘴角笑道:“没什么,一只燕子而已。”说着,薛斐言将手中的柳叶放在栏杆上。一阵清风吹过后,连那个黑衣女子最后存在的迹象都抹杀得一干二净。
“一只燕子嘛,也值得你大正午的仰着头看这许久?”邓琴语冲着薛斐言做了个鬼脸,拉着他走进亭子里坐下。“咦?斐言哥哥,你方才和谁下棋来着?”
“是和我自己。”薛斐言坐在石凳上,目光重新落回石桌上的黑白子之间。
“和自己下棋有什么趣味?你既然无聊,怎么不来丞相府找我玩儿啊?”邓琴语双手撑着下巴,歪着头问。
薛斐言放在棋罐中的手顿了一顿,旋即笑道:“你不用去陪皇后娘娘吗?”
“才不用呢。皇后姑姑嫌我烦,没一刻安静的时候。对了,她还经常在我面前念叨你的好呢。斐言哥哥,你什么时候和我一起去见皇后姑姑吧?”
“好。”薛斐言点头一笑,手中的白子落在棋盘上。
棋子方才落定,亭子的入口出就传来一声称赞:“这一手置之死地而后生果然用得高明。”
薛斐言抬眼,看见邓钦尧站在亭子的入口处,正笑眯眯的看着桌子上的棋局。
“邓大人?”薛斐言起身向着身旁的石凳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快请坐。”
“爷爷,您什么时候来的?”邓琴语站起身来笑着问。
“方才你与七皇子说话的时候。”邓钦尧坐在薛斐言的对面,对自己的孙女儿道:“琴语,你先出去一下,爷爷找七皇子有事。”
“我不要。爷爷和斐言哥哥有什么事情啊?还需要背着琴语?”邓琴语有些不高兴的看着邓钦尧。好不容易看见薛斐言一回,还要被赶出去。她邓家大小姐哪里会容这样的委屈事?
“琴语。”邓钦尧板起脸看着邓琴语。
薛斐言略微思忖了一下,笑道:“琴语,不如你先到我书房去,前日才得了一个鹦鹉,讨人喜爱得很。一会儿我与丞相说完话再去找你,可好?”
邓琴语看了薛斐言一眼,点了点头:“那你们两个也别说得太久啊。”
薛斐言含笑点了点头,凝神听了听,果然亭子上面略微有些响动,若是不经意也就当做风声了。
看着邓琴语的身影消失在青石路的转角处,薛斐言才复又坐下身,对邓钦尧笑道:“不知邓大人找我何事?”
邓钦尧笑着抚了抚胡须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其中的门道老朽百思不得其解,故而想来请教一下七皇子。”
“哦?”薛斐言扬眉看向邓钦尧,眼神恍惚了一下,了然一笑道:“好,那就请大人说说看。”
“想必七皇子已经听说了皇上杖责五皇子的事情。”
“听说了,五十杖脊,五哥还真是伤得不轻呢。听说,昏迷了三日才醒。”薛斐言两根手指捻起黑子放在棋盘之上。
邓钦尧冷眼看着,缓缓的道:“七皇子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薛斐言抬眼:“愿闻其详。”
“据说,朝中重臣与京畿之地的官吏联名奏请皇上立五皇子为太子。龙颜大怒,于是重责五皇子以儆效尤。”说完,邓钦尧微笑着看着薛斐言。“不知七皇子觉得这一场如何?”
“五哥若果然鼓动大臣上奏,那么此次也真就是自找的了。太子是我们几个兄弟之中出类拔萃的人物,父皇中年丧子,少不得心中哀痛万分。而此时,身为太子胞弟的五哥竟然心心念念着储君之位,父皇这惩处也不算过。”薛斐言嘴边噙着笑意,“哒”又一颗白子落在棋盘之上。“只是,我很好奇父皇为什么惩罚得如此仓促,甚至连证明清白的机会都没有给五哥。”
邓钦尧微微一笑:“果然是七皇子的手段。难得你竟会想出这样一条计策来让皇上对五皇子心生嫌隙。”顿了一顿,又道:“只是七皇子可想过,五皇子素来名声不堪,那些大臣如今的上奏落在皇上眼中是怎样一番情景?”
薛斐言伸出去要落子的手顿在半空之中。彼时只想着让父皇怀疑薛流岚,借着这点嫌隙疏远父皇与薛流岚之间的关系,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层。此番可是自找了怀疑啊。
显然,薛斐言的反应让邓钦尧很满意。毕竟是年纪轻,能够料到的有限。
缓了缓神,薛斐言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罐之中:“那么,依邓大人看呢?”
“皇上这一次乃是在顺水推舟。目的就是借着这一次的事情断了五皇子争夺皇储之位的心。”
“哦?”薛斐言露出惊讶的神情来。“虽然父皇与先慕容皇后感情并不很好,但是五哥毕竟是先皇后嫡子,如今邓皇后无子,五哥想要承了这储君之位也是理所应当的。父皇为什么要横加阻拦?”
“在七皇子眼中,五皇子是个什么样的人?”邓钦尧并没有直接回答薛斐言的问题。
薛斐言凝了凝神,笑道:“人中龙凤,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莫非父皇也觉得五哥不堪大任?”
得到回答的邓钦尧摇了摇头笑道:“就算五皇子再如何不堪重任,还有慕容家扶持着。昔日周公负成王,不也一样成就了一代明君?”
“可若是将慕容岩举为顾命之臣,慕容家外戚势力就会更胜从前,只怕到时候这王朝天下究竟是谁家的都不一定了。”
邓钦尧闻言不易察觉的眼眸冷了一冷,而后抚须笑道:“七皇子此言差矣。若是想反,慕容家早就已经反了,何至于要等到现在?只是现在的家主慕容岩身上担着先慕容皇后的重托。当年皇后垂危,慕容岩曾经指天盟誓,终此一生忠心护卫皇后之子。所以,太子病危之后慕容家才许了慕容瑾与五皇子这门婚事。”
薛斐言端起面前的茶碗轻轻抿了一口,又缓缓的放下。
“竟还有这么一节。如此说来,父皇断了五哥争储念头倒有些情无可缘了。”
“同样是因为先慕容皇后垂危时的嘱托。”邓钦尧长长的叹了口气。至今想起来,那个女人从头到尾的清醒与睿智都是他们这些沉浮在宦海之中的人无法企及的。
“你说什么?”薛斐言更加惊讶了。这天底下哪有做母亲的不盼着自己儿子好的道理?寻常人家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帝王之家?上到皇后下至妃嫔,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日后可以荣登大宝?
“老朽依稀记得当时慕容皇后仙逝时曾求皇上两件事,第一是不勉强五皇子的婚事。这第二件,就是若她长子不幸早夭,请皇上放过她的幼子。”
薛斐言闻言倒吸了一口冷气。宫中老人时常说起当年的慕容皇后,都说她如何睿智英明,彼时薛斐言只当是这些人受过慕容皇后恩惠罢了。如今从她临死之前求下的这两桩恩典上看,竟然已经看透了日后必会发生的种种?
邓钦尧摇了摇头,赞叹道:“当时慕容皇后就已经知道太子未必能安然一生,然而他是长子,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承担这些。所以,慕容皇后要保住自己的幼子,五皇子薛流岚。”
言尽于此,邓钦尧起身告辞离开。他知道,今日所言一切会改变很多,包括邓家日后的地位与名誉。
薛斐言独自一人抚着栏杆望着水中的鱼,良久,出声唤道:“凌燕。”
“属下在。”仍旧是那一袭黑衣,自飞檐之上轻身跃下,竟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如离去时一样,只是眨眼之间的事情。
“去查查慕容皇后垂危之前的情景,最好能找个当时在场的人问清楚。”
“是。”凌燕拱手低头。
薛斐言转过身来,恰恰看见凌燕抬起的手背上一道非常明显的红色伤痕。原本被黑色衣袖遮掩,故而不是十分明显。
“手怎么了?”薛斐言上前一步执起凌燕的手问。
凌燕忙抽回手,别开眼道:“方才在花园中捉鹦鹉,不妨给树枝划了。不碍事。”
手上一空,薛斐言眉头蹙了蹙:“回去吧。”
到底是手上一把最利的刃,稍有损伤便会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