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旁同样细细看着账本的凌燕抬起头,不易察觉的轻轻叹了口气,而后继续低头理着账目。也不怪薛斐言如此生气,都已经理了几天了,上到燕镇三年之前的账簿都已经翻了出来,除了亏空,竟然找不到第二种情形。
这三年之中,燕镇一共换过两任县官,如今这位在任的是才到任上四个月有余的第三个。自然没有什么意外可言,这三个月的官府支出收入也只有两个字,亏空。
“这群贪赃枉法的蠹虫。”薛斐言一掌拍在面前的桌子上,顺势站起身来。
凌燕惊了一下,再抬起眼的时候发现薛斐言正负了手要出去。
“主子何往?”凌燕忙在后面叫薛斐言。
“随我去陈家。”薛斐言的目光冷冷的泛出几分煞气来。陈家是这燕镇的大户,现在当家的陈维曾经是吏部尚书,门生遍及朝野。这一次的水患,独独他们家的地因为前面的堤岸牢固而堪堪得以幸免。
“陈家?”凌燕低声重复了一句,心里已经明白他要去做什么了。“陈家虽然有钱粮,可是主子就这样去明抢,只怕不妥吧?”
“明抢?”薛斐言蓦然间哑然失笑。“你看我这样子像是强盗?”
凌燕语塞,方才他愤而弃账本而起,那副气冲冲说要去陈家的样子,当真像是要去打劫了陈家的粮食来救济百姓。然而转念细想,连她自己也不由得笑自己不经考虑。
他是堂堂的七皇子,且不说可以凭着身份逼迫陈家出粮,即便不能,区区百姓的几条人命又真的能够让他拼着被皇上降罪铤而走险吗?
“属下失言。”凌燕拱手垂头。
薛斐言淡淡一笑,转过身道:“若非碍着这七皇子的身份,只怕此时陈家的粮已经没了。”
闻言,凌燕眉头一动,怔怔的看着薛斐言。
“怎么,不相信?”
凌燕木然的点了点头,几乎是出于下意识的反应。及至自己醒过身来的时候,薛斐言已经转过身来笑意盈盈的看着自己。
“走吧,既然是借粮,总要有几分底气才是。”
一直到薛斐言带着凌燕来到渭河边上,凌燕才明白过来,薛斐言所谓的底气到底是什么。
渭河之滨沿线的河堤都已经被水冲垮,惟独有一片地,地势既高,前面的堤防有甚是牢固,几乎在这场水患之中没有什么大的损伤。那河堤之上站着一群人,看来是已经等了很久了,迎着洪水席卷而来的冷风,身上的膏腴已经开始瑟瑟发抖。
“让诸位就等了。”薛斐言沿着路缓步从高坡之上走下来。负着手细细的看着脚下的路,就好像方才那句客客气气的久等并不是从他口中说出的一般。
“不敢不敢。七皇子驾到,小民未曾远迎,请七皇子恕小民怠慢之罪。”一个锦绣衣衫的人迎了上来,一面躬身赔着笑脸。
薛斐言在他面前停住脚步,很认真的想了一想道:“嗯,这怠慢的罪还真是不容易恕啊。这个本王还真是要好好想想。”
那个锦绣衣衫的人一愣,下意识的回过头去看身后众人簇拥的一个高龄老人。只见他由一群儿孙扶着,颤颤巍巍的走到薛斐言的面前,屈了膝就打算要下跪见礼。
“陈尚书还是免了吧,这膝下少说也是万千百姓的命,我薛斐言受不起。”薛斐言一把拦住陈维,冷笑了一声。
周遭所有的人都暗暗的交换了一下眼色。从薛斐言出现,那一副冷脸任谁都看得出是生了气的。然而究竟是为何生气,只怕就算是陈维这样一个两朝的吏部尚书也未必能够真的摸清楚。
“凌燕,后面这片地的长势怎么样?”薛斐言掉过头去问跟在身后的凌燕。
凌燕微微眯了眯眼远眺一番,之后拱手道:“回主子,长势很好。”
“哦,那就好。”薛斐言很满意的点了点头,又掉过脸来对陈维道:“这地是陈尚书家的?”
陈维颤巍巍的回答:“是草民的。”
“哦,我听说陈尚书为官很清廉,竟然有这么一大片的土地。”
“这……回七皇子,丰饶之年燕镇百姓开垦的荒地很多,故而土地价钱极为便宜。”陈维隐约觉得似乎这位七皇子很不好对付。
“啊,是这样啊。”薛斐言恍然大悟的点着头,一面转过头来若有所思的看了看远处肆虐在良田中的洪水,紧了紧眼眸,薛斐言仍旧和颜悦色的道:“不知道地势这么好的一块地陈尚书花了多少钱?”
自陈维之下,所有人都捏了一把冷汗。谁都看得出,薛斐言此行的目的就是冲着他们陈家来的。虽然是老臣,原本在燕镇横行,天高皇帝远的也就罢了,而如今这位可以当今圣上最喜欢的小儿子,只怕不是那么容易就糊弄过去的。
陈维不愧是在官场上沉浮了一辈子的人,连想都不曾想就回答:“若是七皇子喜欢,请笑纳草民这一点心意。虽是这点子土地不值什么,却好歹讨个彩头。”
话音才落,凌燕嘲讽的表情已然出现在脸上。果然是个老狐狸,知道薛斐言与薛流岚皇储之争,竟以这坐拥国土的彩头来说事。为土之主,领土之权,可不是暗中指着支持薛斐言为皇储?
能得陈维这等门生众多的人拥护,也算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
薛斐言负着手不置可否,只是将目光落在近处的堤岸上,过了一会儿才道:“这堤岸是谁修的?”
“哦,还是年前朝廷拨款加上燕镇百姓凑钱修的。”陈维不等回答,身后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笑着插口道。
陈维忙回头呵斥:“多嘴,七皇子面前,怎么能容了你这等无状?”
“不妨。”薛斐言笑了笑,眼神在那个说话的少年身上打量了一番,问道:“这是陈尚书的嫡孙?”
“是个不成器的,让七皇子见笑了。”陈维笑得将脸上的皱纹都堆在了一起,恨不得能够这一脸的皱纹夹死眼前的薛斐言。
“呵,见笑倒说不上,只是本王有一件事觉得很奇怪。”
“请七皇子赐教。”
“同为一起建造的堤坝,如何那边的不如这一边的结实呢?”薛斐言领着众人向河边走了走,站在堤沿上抬手指向旁侧已经看不出是堤的一堆堆的凸起。
“不好了,不好了。”猛然,不知道从何处窜出来一个人,直直的跑了过来,却不慎一脚绊在了陈维嫡孙的脚上。
那少年一个趔趄不偏不倚正好撞在了薛斐言的身上。此时的薛斐言是站在堤岸的边沿之上,这一撞之下免不得要晃几下身形。
“主子小心。”凌燕眼明手快,一把拉住薛斐言的手帮他稳住身形。然而回首之间,只看见一个锦盒从薛斐言袖中窜出去,直直的落在汹涌的水面之上,随着波澜上下漂浮着。
凌燕皱了皱眉,她认得那是薛斐言特地要送给邓琴语的紫金簪。
“七皇子,您没事儿吧?”此时那个少年已经吓得傻住了,倒是陈维赶忙过去向薛斐言告罪。
一道黑色身影从面前闪过,薛斐言只觉得手上一空,凌燕已经足尖点在堤岸旁侧的树上,纵身掠起直奔着那个锦盒而去。
“凌燕。”薛斐言吃了一惊。如此汹涌的水流,若是她稍有落脚不顺,只怕就会有性命之忧。
“方才说不好了,什么事儿?”陈维恶狠狠的盯着那个跑过来险些酿下大祸的人。
“那,那群灾民,那群灾民聚集在陈府门口,正在抢粮食。”
“什么?”陈维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晕倒在地上。
薛斐言也顾不得周围慌乱的一群人,眼睛只盯着在湖面之上几个起落最后落在一棵孤零零的树上的黑色身影。她死死的抓着不甚结实的树干,另一只手握着还带着水的锦盒。
“凌燕。”薛斐言低低的唤了一声,目光仍旧不离开她半分。
此时的水流越发的湍急起来,凌燕只觉得满眼都是泛滥的洪波,先前落脚的那几棵树此时竟已经被水冲得七扭八歪。不由得一阵慌乱袭上心头,抓着树干的手又紧了几分。
咬了咬牙,凌燕凝神审视好接下来的几个落脚点之后,奋力纵身跃了起来。
薛斐言只觉得自己的手心满是冷汗,恨不能自己纵身跃过去将那个娇小的身影揽进怀中护着。这个傻丫头,竟为了那一个不值什么的物件豁出去自己的性命。
“啊。”猛然一阵惊呼从不远处的水面上传来,薛斐言倒吸一口冷气,身体已经先于意识而动,纵身掠去。
那个黑色的身影落在水中,挣扎了几下之后被薛斐言一把握住手,用力将她揽在怀中。没有任何着力点的薛斐言索性随着凌燕下意识的力道落在水中。
“凌燕。”薛斐言看着怀中呛了水脸色苍白的凌燕,心顿时一紧。转念之间,心也渐渐的平静了下来。
若是此生注定了如此,那么我便随你而去又有何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