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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周和光已经起床穿衣服,天月躺在床上:“才几点?你就起来了。”周和光说:“去火车站堵一批货,十几车皮钢材,本来是发长春修工事的,昨天听说又要发往天津了,我看不是贪污就是偷盗。”天月说:“这种事还是少管,弄不好就得罪人。”“得罪就得罪吧,大家都明哲保身,国家可就保不住了。”
天月爬起身,望着窗外:“是不是下雨了?”“半夜就开始下了。”“你尽管那些没用的事,裘春海怎么还不毙?”“催几遍法院了,他们说共党的案子都办不完呢,没空理那条死狗。对了,裘春海叫你大姐去一趟。”“他还有脸见我大姐呀?”“叫你大姐送套换季的衣服,他现在还穿着被抓时那套棉衣呢。”
天月幸灾乐祸地笑了:“叫他作孽,给他捂出蛆才好呢!”“你去和大姐说一声?”“那也得下午,上午已经答应人家有个牌局呢。”周和光说:“有空你还是去学校看看,终归是个教师。”“看什么看?都两个月没开工资了。”
上午,雨还在下着,魏德民给一老一少打着伞,来到王家大院门口。那老人六十来岁,他身边的男孩七、八岁的模样。老人叫冯贤礼,那孩子是他的孙子,叫福子。魏德民问:“大爷,就是这个院?”冯贤礼说:“对,进去坐会儿吧。”“不必了,我还有事呢。”
冯贤礼拽住魏德民:“大兄弟,到这儿就是到咱家门口了,这房子是我一个亲戚的。进去喝口热水,也算大爷的一份心意。”魏德民四下看了看,随这一老一少进了院子。一进院子冯贤礼就喊起来:“二哥,在家吗?”王老先生打开门:这不是贤礼吗?赶快进来!”
冯贤礼拽着王老先生的手念叨:“家里头塌天了!”王老先生说:“到底是咋回事?”“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哪!”王老先生看看魏德民说:“这位先生是……”冯贤礼说:“好人,多亏他这把伞,要不我和福子能淋个鳖羔样儿。”
魏德民朝冯贤礼说“大爷,我该走了。”冯贤礼说:“这可不行,管怎么得喝口水。”王老先生也劝着:“坐下,坐下,已经进了这个门了。”他打量魏德民问,“先生在何处高就啊?”魏德民笑了笑:“什么高就,跑点小买卖。”
王老先生说:“国共开战,天下大乱,买卖不好做吧?”魏德民说“那是,不说别的,光说钱就有多少种,苏联红军的,国军的,八路的,它们怎么兑换,国军一个说法,八路一个说法。最后,吃亏的还是买卖人,还是老百姓。”
这时,天好提了壶热水,推门进来。她冲着茶水,随口问:“老人家,来客人了?”王老先生介绍着:“这是我表弟,这是他孙子,这位是他们在路上碰见的,热心肠,打伞把他们送来了。”天好见是魏德民,一时愣了。魏德民朝天好笑一笑:“这不是天好吗?”天好还愣怔着,不知说什么。王老先生问:“你们认识?”魏德民坦然地说:“岂只是认识,这是我表妹,天好,咱们有些年数没见了吧?”
天好这时才缓过神来:“对呀,这些年你钻哪儿去了?”“到处跑,做点小生意,混口饭吃呗。”冯贤礼朝魏德民说:“巧不巧,你帮我打伞,老天就叫你找见了自己的妹妹。行好得好,好人得好报啊!”王老先生说:“既然是天好的表哥,那更得坐下了,喝杯茶。”天好说:“不打扰了,他去我那儿坐吧!”
天好和魏德民进到屋里,天好回身带上门问“你那伤好了?”魏德民指着额角一道月牙形的疤痕:“彻底好了。”“没落下什么毛病?”“没有,比先前还壮实呢!”
天好给魏德民倒了杯热水递过去:“你这是打哪儿来呀?”魏德民说“大连。手术完了,队伍上送我去大连疗养了
一阵子。”“大连没有国民党?”“苏联红军占着大连,没让国民党进去。”
天好问:“听说,那成立了民主政府?”魏德民笑了笑:“其实是共产党的。”“没去俺那山东大院看一看?”“山东大院已经成为共产党的区政府。”天好叹一声:“咳,啥时候我也回去看看,想那些老邻居啊!”
道儿跑进来喊着:“娘,老姨父来了。”天好紧张地问:“在哪儿?”没等道儿回答,周和光进来了。魏德民、周和光二人目光一碰,都先是一惊,而后勉强地笑了笑,相互点点头。
天好看看魏德民,又看看周和光说:“和光,有事儿啊?”“有点儿事,本来想叫天月来和你说,碰巧我从这儿过,就进来了。”天好朝道儿说:“王爷爷家来个小哥哥,你找他玩去吧。”屋里三人一时无语。
天好说:“咱都别闷着,我先说两句。和光你身上配着枪,魏大哥你腰上也揶着枪吧?”魏德民说:“没有,只有几个盘缠钱。”“今天你们俩要说什么我不管,但有一条谁都不许翻脸,更不许把枪拔出来,你对着我,我对着你。行不行?”魏德民说:“和光,咱们不会翻脸吧?”周和光说:“魏兄,你这是难为老弟啊!”天好问:“怎么难为了?”周和光说“大姐,我干的就是抓共产党,能让魏兄从我眼皮底下溜走吗?”
天好说:“和光,你别忘了,去年春天你还和魏大哥一块喝酒,给他送行。”周和光说:“去年是去年,今年不一样。”天好说:“就算今年不一样,你们可是一块打过鬼子,一块斗过裘春海啊!”周和光说:“那也是过去的事了,魏兄,实在不好意思,跟兄弟走一趟吧!”魏德民没动,反倒坐到了炕沿上。
周和光说:“魏兄,我大姐说了,不让拔枪,我也不愿掏枪啊!”天好说:“周和光,你实在要带走魏大哥也行,你先掏枪把大姐给崩了。不然,你休想把魏大哥带出这个门。”周和光瞪起眼:“大姐,咱们亲戚是亲戚,公事可得公办!你不要把它俩搅一起。”
天好还要和周和光争讲,魏德民拦住她说:“天好,别急。”又转向周和光,“兄弟我是明事理的人,绝不干扰你的公务。带走我可以,但我有句话要说,可以吗?”“可以。”魏德民说“你说过去的事不提了,我魏德民也不是过去的魏德民了——不干八路了!”天好惊讶地望着魏德民。周和光冷笑着,满脸的不相信。
魏德民说“不要这样看我,你周和光抓我,知道吗?——共产党也在抓我。”天好问:“为啥?”魏德民伤感地说“共产党疑心大,翻脸不认人哪!”周和光说:“你为共产党出生入死,共产党不认谁也得认你呀!”魏德民说:“天好刚才说咱们一块斗过裘春海,我就栽在裘春海身上。”周和说:“裘春海和你有什么干系呀?他现在押在大牢里呢!”又朝天好说:“对了,大姐,裘春海叫你送套换季的衣服去。”又朝魏德民说,“魏兄,先不说裘春海,还是说你。”
魏德民说:“看见我头上这块疤了吗?去年,抓裘春海没抓着,反叫他打了一枪。今年,在大连住院疗养,共产党搞整党,有人就把这件事拿出来,问我为什么叫裘春海这样一个作恶多端的汉奸跑了?问我为什么裘春海一个老牌特务一枪没打死我?你说这事能说清吗?裘春海跑了,只能说他太狡滑;他一枪没打死我,只能说他射术不精!可是,到了共产党嘴里就不这么说了——说裘春海跑了,是因为我拿了他的好处,有意放掉他;说裘春海没打死我,是我们俩合伙演出的苦肉计!我一遍一遍地解释,我一次一次地申诉给打回来了!最后把我关禁闭室里,那阵子我刀口还没彻底愈合呢!关在禁闭室里我越想越窝火,我跟你共产党跑了这么多年,没有功
劳,也没有苦劳,但还有一片真心吧?到头来,落到这么个下场。在禁闭室里,我都想过自杀。可是,勒死自己,没有绳;触电,屋里没电灯;撞墙,又想撞不死怎么办?那更是罪加一等。想来想去,跑吧,那天,趁他们来送饭,干掉一个看守,一头扎沈阳来了。”
周和光望着魏德民说:“你说了这些,听起来像是真的,可是,叫我怎么相信是真的呢?”魏德民凄怆地说:“知道你不会相信,我只能认自己倒霉。跑到沈阳来,寻思这回做点小买卖吧,谁知道又撞到你的枪口上。”
天好看着不忍:“和光啊,魏大哥这些话,你不信,我信。再说,他头上这道疤不会假吧?中了子弹,开了刀,又刚刚从共产党的什么室里跑出来。对这么个病人,你真能忍心把他再扔进大牢里?”周和光说:“你说怎么办?”天好说“你非要抓他,我也不拦着,眼下能不能不抓?让他在我这住下养两天,有点体力了,能受得起大牢里的折腾,你再来抓他行不行?”
魏德民苦叹:“天好,别费这个劲儿了。共产党不容我,国民党也不容我,索性今天就跟和光兄弟走吧。”没等周和光回答,天好说:“不行,说什么你也得在这里养两天。我不能看着你一个病殃殃的人,进大牢里去!”周和光说:“大姐,他要是跑了呢?”天好说:“跑了,你就拿大姐是问!”周和光望着魏德民问:“魏兄,这主意你看行吗?”“你说呢?”“魏兄,说心里话,我不相信你是个撒谎的人。既然有我大姐给你作保人,今天我就不带你走了。”
天好说“和光,大姐谢谢你!总算给大姐个面子。”“魏兄,你也得给我大姐面子呀!”“谢谢天好,谢谢和光,你们给我魏德民留了条活路啊!”
天好临出门又说:“和光,说好了的事,咱不能翻卦。”“大姐,我是那样人吗?”“你们先聊着,待会咱一块儿吃饭。”天好带着道儿出去。
冯贤礼在王老先生家客厅里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天好进来问“大爷,出啥事儿了?”冯贤礼擦一把泪水说:“他婶,咔嚓一声,七十三垧地没有了,咔嚓一声,五十来间房子没有了,凭什么穷棒子把它们都拿去了!”
天好说:“反正已经拿去了,哭有什么用啊,这么大年岁了。”福子说:“婶,叫俺爷哭吧,要不,晚上对着我也得哭。俺爷爷就好哭。”冯贤礼说:“爷爷喜好哭?爷爷是恨,恨共产党!不是共产党给穷棒子们撑腰,穷棒子们敢吗?”
王老先生说“贤礼呀,把土地给农民不光是共产党的主意,孙中山就提出过‘耕者有其田’。”好了,把眼泪擦一擦。东厢还空两间房子,你和福子就住那吧。”王老先生又问天好:“你表哥走了?”天好说:“我想留他在这住两天,你看行吗?”“有啥行不行的?自个家的事情,就叫他住你对面那间吧。”
天好住的是一套中国旧式的三间房,中间是堂屋,两边是住屋,天好住了一间,另一间还空着。
堂屋里,天好、魏德民、周和光、道儿围着一张桌子吃饭。外面,雨声不断。道儿说:“大舅,你也当警察呗。老姨父的衣服多好看啊!”周和光说“小子,你觉着好看,你大舅可不一定啊!”魏德民说:“咋知道不一定?我也觉得好看,可你大舅当不上啊!”周和光说:“魏兄,明天我就给你报名,干不干?”
天好说:“别斗嘴了。魏大哥,人家不抓你了,你就千恩万谢吧。”“是啊,谢谢和光,来,再喝一盅。”“本人不善喝酒,今天已经喝多了,魏兄,你自己来吧。”天好说:“是啊,魏大哥,别劝了,这杯我陪你喝。”天好举起杯,魏德民也举起杯。天好望着魏德民说:“但愿,从今往后你能平平安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