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_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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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靠近年根,村里不时响起零零散散的鞭炮声。老驴子在村当中的碾盘那儿抱着碾杠推碾子,一位妇女跟在他后面,用小笤帚不断收着碾碎的黄米。那妇女叫秋云,丈夫去世了,秋云说:“大哥歇会吧。”老驴子不放声,继续推碾子。秋云说:“别嫌俺一下子碾这么多黄米,俺这地方正月里就好吃黄米包的粘豆包。”老驴子还是不搭腔。

秋云瞅瞅老驴子,轻轻笑了:“队伍上的人咋都叫你老驴子呢?”“驴性,当驴的命。”秋云说:“看大哥说的,挺好个爷们,咋糟贱自己?”“不是驴命能在这推碾子吗?”秋云说:“可别怨俺,是你们队伍上派的。”老驴子也不支声,闷头推碾子。“大哥,一下晌你咋也没个话呀?”老驴子说:“今个儿不愿说话。”“为啥,身子不舒服?”老驴子吭哧半天:“是日子不对。”秋云问:“明天就是小年了,啥日子不对?没听见性急的人家都放鞭炮啦!日子还有对不对的?今个过了就是明个,明个过了就是后个,一天接一天过呗,哪有对不对的时候。”老驴子回头瞅一眼秋云:“你年岁不大,话可不少!”

“大哥,是遇见不顺心的事了吧?说一说,妹子帮你排遣排遣。”老驴子扔下碾杠,站到一边:“你自个干吧,反正也没剩多少了。”说着,拾起放在一旁的军装要走。秋云接过碾杠说:“你看看,早叫你歇歇,你不歇,这阵儿累了吧?赶紧回去吧!等粘豆包蒸出来,俺去喊你。”秋云一个人一面推碾子,一面用笤帚扫着碾盘上的黄米。老驴子看了看说:“算了,还是我来吧。”

秋云推辞着,老驴子还是接过了碾杠:“帮人帮到底吧,这些黄米还有糠皮子,加上这些家什,你自个也拿不了。”老驴子抱住碾杠又开始推碾子,秋云默默地跟在后面。老驴子问:“怎么没话了?”秋云说:“俺怕哪句话又惹你不高兴。”老驴子叹了一声:“和你没关系,俺就是不愿过小年。对不起,刚才俺还和你动了点态度。”秋云说:“你比俺家那个强多了,他发起火来,上天入地,三天五天不跟你搭腔,还得你给他赔笑脸,他才能消停。”

老驴子问:“一下午怎么没看见他?”秋云说:“咳,那个人不在了,抓劳工害上肺痨,回家死了。”老驴子有所触动:“哦,也是肺痨,那病可不好治。”秋云心伤地说:“他走了,婆婆家嫌俺晦气,俺就一个人支门过了。”老驴子说:“扯淡,什么晦气?那得怨鬼子,怨肺痨。”秋云没再接话。太阳快落山了,两人默默地干着活,只有碾子压着碾盘呼隆呼隆地响。

太阳下山,黄米碾完了,秋云回家打开院门,老驴子挑着碾完的黄米和糠皮子进院门时叫什么挂了一下,只听哧啦一声。秋云问:“咋了?”凑近一看,老驴子军装的前襟破了个口子。老驴子将担子挑到秋云家堂屋门前放下:“妹子,俺该回去了。”秋云说:“别呀,俺给你衣服缝缝。”老驴子说:“不用,队伍上有针线,共产党的兵都会使唤针线。”秋云笑了:“大老爷们还会使唤针线?这样吧,你等等。”她说完进了家门,很快拿出个针线板,还有个顶针。秋云说:“用俺的吧,你们的针线肯定不及俺的好用。”老驴子接过针线板和顶针,也笑了笑:“那我就试一试。”老驴子转身走了。秋云查看院门,见一根捆院门的铁丝伸出挺长,她将那根铁丝缠好,嗔怪地说:“挂谁不行?挂队伍上的人!”

一弯残月静静地挂在天上,老驴子来到院门外喊:“屋里有人吗?”秋云走出来:“进来吧,放心,院门叫俺整了。”老驴子走进院子,将针线板和顶针递给秋云。秋云接过来:“咋样,好使吧?”“比俺的强。”秋云查看老驴子军装前襟的**说:“妈呀,丑死了,疙瘩溜湫,可惜俺的针线了。进来,还是俺给你缝吧。”她拽了老驴子进屋里。

秋云从针线板上取下针线说:“把衣服脱了。”老驴子说:“就这么缝吧。”“这咋缝啊?别别扭扭,扎到你呢?”秋云说着帮老驴子把外衣脱下来。老驴子打量着屋子说:“也该贴张年画了。”“贴了也没人看,你们队伍上咋过年?”“过啥年?明天就开拔。”秋云把缝完的衣服递给老驴子:“看看,缝的咋样?”老驴子瞅了瞅:“好,跟没缝过一样。”“大哥你真会说话。”老驴子穿上衣服。“这一走啥时候还能回来呀?”老驴子说:“难说了。”秋云说:“战场上,枪子不长眼睛啊,自个照看好自个。”“放心,枪子怕我老驴子呢!”秋云笑着说:“吹牛!把这针线板拿着吧,衣裳破了自个缝缝连连,你不说它好用吗?”老驴子不要,两人撕扯

着,秋云一下子闪了个跟头,老驴子慌忙扶住。秋云直起身,老驴子想抽回自己的手,秋云紧紧按住。

老驴子说:“别这样。”秋云满脸通红,慢慢松开手。“俺走了,你也照看好自个。”老驴子转过身朝门口走。秋云从后面一把紧紧搂住他:“哥……”

事有凑巧,老驴子和秋云的事被秋云的婆婆撞见了,那老太太一手拽着老驴子,一手拽着秋云来到天星的营部外。老驴子说:“松开手,我老驴子不带跑的。”秋云说:“娘,放了他吧。”婆婆说:“闭你那个脏腚!”又朝老驴子,“真可惜你披八路这张皮了。你胆子不小啊,敢糟踏俺老张家的媳妇!”老驴子甩开那个婆婆,大步走进营部。那婆婆紧跑两步,又抢到老驴子前面,喊着:“长官,长官,八路还有没有王法?”

婆婆一头撞进来对天星说:“瞅瞅你的这个手下。”天星望着衣帽不整的老驴子问:“高有志,这是咋了?”婆婆说:“还咋了?他扣子都没扣全乎呢!”老驴子来到天星面前说:“营长,我犯纪律了。”婆婆说:“娘来,你说的可真轻巧!那叫犯纪律吗,那叫犯王法,天打五雷轰你!”天星说:“大娘,有话慢慢说。”“长官,俺媳妇的清白,俺老张家的名声,全叫你这个手下给毁了。”

天星朝老驴子:“高有志,到底怎么回事?”秋云说:“长官,是俺的错,不怨这位大哥呀!”婆婆抡圆了胳膊,给秋云一嘴巴:“你个脏蹄子,你豁上脸不要清白,俺老张家还要来!”老驴子朝婆婆瞪了一眼:“你再动她一下!”婆婆向后退着,“瞅瞅,瞅瞅你这个手下,他还有理了。”老驴子说:“营长,和这位妹子没关系,是我……”老驴子支吾了。天星说:“你把话说全了。”

老驴子说:“是我,是我强逼着……”天星吼着:“说,往下说。”婆婆说:“他没脸说,他强逼着把俺媳妇糟踏啦!长官,你可得开开眼哪,给俺小民做主啊!”婆婆撒开泼,号啕大哭。天星说:“大娘,您别哭,我们一定严肃处理。”又朝哨兵说,“把文书找来,做个记录。”

为了消除影响,天星决定当着全村人的面,公开处决老驴子。早上,太阳刚升起,部队整齐地排列在村中有碾盘的那块空地上。队列前面,老驴子被五花大绑,旁边站着两个持枪的战士,四周满是围观的村民。

天星朝队伍前面走来,小任跟在一旁。小任说:“营长,执行前你是不是得讲几句话?”“讲个屁,丢人的事!问问高有志,他有没有话说。”两人来到老驴子跟前。小任问:“高有志,昨晚的口供有没有反悔?”“手印都盖了,反悔还叫爷们吗?”天星朝小任说:“把酒给我。”小任从挎包里掏出一瓶酒和一个搪瓷缸。天星将瓷缸里斟满酒,来到老驴子面前。

天星说:“高有志,如果没有这件事,你也算个挺好的革命战士。”老驴子说:“我给咱队伍抹黑了,营长,忘了我吧!”“能忘吗?你败坏革命队伍的名声!把酒喝了吧!”天星将酒送到老驴子嘴边,老驴子一饮而尽。“乡亲们,我叫宋天星,是这个人的营长,他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全怨我平日里对他管教不严,在这里我给乡亲们赔罪了!”然后朝乡亲们深深地鞠躬,然后朝那两个看押的战士说:“带走,执行吧。”秋云哭着喊着从村里冲过来,婆婆跟在后面边追边骂:“你这个丢人不够的东西,回来,给我回来!”

秋云跑到天星跟前,扑通跪下:“长官,留他一条命吧,都怨俺,是俺强逼他的呀!”秋云泣不成声。婆婆追上来:“他自个都招了,你还替他摘吧!你愿替他摘吧,他前脚死,我就叫你后脚跟去!”老驴朝秋云说:“妹子,别喊了,咱真有缘的话,下辈子见。”她朝看押的战士说,“走吧,执行。”

天星朝小任说:“这事还得和老驴子的家里有个交待呀。”小任答应着朝老驴子:“高有志,你把家里的地址,你父亲的名字说一下。”老驴子想了片刻:“好汉做事好汉当,告诉他们干什么?”天星说:“你对自己不负责任,革命军队可要对你的家人负责。”“不说吧,俺没有家。”小任说:“你不是说家里又有高墙又有大院,还有几百亩地吗?”老驴子说:“那都是胡扯,国民党那边都好摆阔,我就跟着胡编了。”天星说:“今天就不要胡编了,照实说吧。”

老驴子从嗓子眼儿挤出点动静:“照实说的话,俺从来都没有家。”他朝着四周的人们说:“你们好赖都有个家吧?瓦房、草房,哪怕是席棚子总还有个家,我没有这样的家,我是在挑筐里长大的,真的,就这些。”

天星问:“你爹你娘呢?”老驴子说:“俺娘死的早,从我记事就是俺爹挑个担子,一头挑筐里是我,那一头挑筐里是俺妹。俺爹身板不好,动不动就咳嗽,痰里头还带血。后来知道那叫肺痨。有时候,他给人家打短工,打不上短工,就领俺兄妹俩要饭吃,晚上就睡人家屋檐下。满世界那么多房子,没有俺家一间;那么多田地,没有俺家一垄。我问俺爹,咱怎么没有家呀?俺爹说,咱欠了丁大户家三吊钱,还不起,爹就领你们逃出来了。宋营长,执行吧!”

小任问:“你爹到底叫什么名,住在哪呀?”老驴子央求:“别问了,叫我痛痛快快走吧。”天星说:“高有志别为难任参谋。”老驴子想了想说:“也罢,俺说。俺七岁那年,也是快靠年根了,爹领俺住进个破窑洞,他咳了半宿的血,最后抓住俺的手,嘱咐俺,有志,爹是不行了,临死的人身上脏,你领着妹妹赶紧走吧。长大了,好好给人家扛活,攒两个钱,盖间房子,你们兄妹也算有个家了。俺和妹妹不肯走,爹又咳了两口血就迷糊过去了。第二天早上,我醒了一看,俺爹早把自个挂在窑洞外的大树上了。”老驴子眼圈有些红了。

老驴子说:“没过几天就到小年了,傍黑天,俺妹妹也吐血了,我背着她去找大夫。我七岁,俺妹五岁,顶风冒雪的,我也背不动她,走两步歇一歇,俺妹就说,哥你放下俺,俺自个走。我就信她的话了,把她放下。”老驴子哭了:“不说吧,那个年头,这样的事太多了。营长,感谢共产党,感谢咱们队伍,叫老驴子过了几天像人样的日子。”老驴子朝那位婆婆和秋云说,“大娘,俺对不起你了!妹子,俺来生再报答你吧!”老驴子又朝天星说:“营长,下命令吧。”

天星问:“你妹妹现在在哪?有信吗?”老驴子说:“咳,真不愿意说呀……那天,她从我背上下去,真走了几步,还往前跑了一截子,回头朝俺笑,脸蛋那个红啊,红的都晃眼,说:‘哥,你看俺还能跑呢!追俺呀!’话没说完,她就倒地上去了,血顺着她的嘴往外喷,俺拿手就堵,堵不住啊……”老驴子痛苦万分,脸色煞白,张着嘴想哭哭不出来,好半天才叫了一声:“妹儿,俺那可怜的妹儿啊!”老驴子昏厥倒地。

秋云扑上去哭喊着:“大哥,俺对不起你呀,大哥。”有几个战士跑上前,呼喊、救治老驴子。天星说:“解开,先把他解开!”那位婆婆擦着眼泪,凑到天星身边:“饶了她大哥吧,事情不是像俺说的那样。”秋云给天星跪下,哭着说:“长官,都怨俺,俺没把持住自己。就饶了他吧!”

老驴子醒了,挣扎着站起来。天星把他扯到一边低声问:“我不明白,你为啥不为自己分辩?”老驴子说:“咋分辩呢?”“照实说。”老驴子说:“那样,叫人家还怎么活人哪?”天星叹了口气:“你呀,归队吧。”那位婆婆说:“她大哥,俺是老糊涂了,别记恨俺。”她又招呼秋云,“还傻那干什么?过来,给八路大哥赔个罪。”

秋云过来,抽噎着说不出话。老驴子说:“妹子,等着俺,俺指定回来。”秋云低着头说:“俺等着,只要你不嫌弃……”

白雪覆盖着田野,天星所在的部队正在行进,老驴子扛着重机枪走在队伍里。旁边一战士说:“今个儿是小年,也不知道中午吃什么好饭?”另一战士说:“你呀,一脸吃相,刚吃完大菜,又琢磨晌午了。”“瞪眼胡说,啥时候吃大菜了?”“早上,老驴子那一出不比过年的大菜还受吃吗?”老驴子说:“就嘲笑俺吧,这遭你们可有话把了!”

小任赶上来:“高有志,别生气,大家开玩笑呢!”“俺知道。”小任说:“你还真给同志们上了一堂阶级教育课。大伙说,不彻底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天下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像你们家一样呢!”老驴子说:“行了,就你词多。”一个战士说:“任参谋,人家老驴子不愿听表扬话。”另一个战士说:“人家就愿意五花大绑,等营长下令执行啊!”战士们哄笑,见天星赶上来,又都收住了笑声。

天星问:“怎么了?啥好事怕我听见?”战士们相互看看,抿着嘴笑,谁也不回答。老驴子说:“营长,早上有句话,我没敢说。”天星问:“啥话?”老驴子说:“俺要真被执行了,你别告诉虎子,“怕他瞧不起俺,俺在他眼里是个人物,挺宾服俺的。”“你真说了,我又能怎么样?”“你指定骂俺,说俺把虎子带进了狼窝。”天星说:“他都多大了,也不能全怨你。”老驴子说:“营长,你信不信,虎子早晚起义?”天星说:“当姐姐的,更是这么想啊!”

(本章完)